第二十五章 “朕是在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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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爾哈赤開口問道,“這西洋火炮的威力,是你親眼見過的嗎?”
    範文程忙道,“未曾親眼見著,隻是奴才曾有所耳聞。”
    他心想,如果努爾哈赤願意聽他的話,說明努爾哈赤還值得挽救,值得他範文程去潛移默化地改造,畢竟努爾哈赤不是完全走火入魔毫不講理。
    桌上零零散散地擱著玉米粥、烤魚和一種被滿語稱之為“乏客”的菜包飯,一見就知道都是就地取材的食物,米是用軍隊從右屯掠得的儲糧,魚依舊是從渤海裏撈上來的生鮮。
    而如果努爾哈赤連這樣的金玉良言也不聽了,那他活該在寧遠城下吃上一記大虧。
    範文程這時還沒想要努爾哈赤本人被袁崇煥用火炮打死打傷,他實際為嶽讬算計的是努爾哈赤麾下的正黃旗與鑲黃旗。
    範文程再次走進汗王王帳的時候,努爾哈赤剛剛用完了飯。
    “你別看李成梁好像之前一直在跟朕在遼東唱雙簧,玩養寇為患的戲碼,他豢養朕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效忠大明,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裂土封王。”
    範文程糾正道,“大汗,‘豢養’這個詞用在這裏,似乎有些不大合適。”
    努爾哈赤笑道,“不,挺合適的,憲鬥,你要是能真正地了解朕,你就會知道這個詞朕並沒有用。”
    “朕一直很為李成梁可惜,當年日本的豐臣秀吉攻打朝鮮,神宗皇帝下令出兵援朝,如果李成梁的李家軍能借此機會攻占朝鮮,自立為王,朕一定會向其稱臣,絕不會再叛明稱汗。”
    範文程笑笑,分明是不信努爾哈赤,嘴上依舊道,“大汗竟然對李成梁如此得心悅誠服。”
    努爾哈赤道,“朕知道你們漢人不信這些,《三國演義》裏那個呂布就因為背叛義父而出名了麽,但是朕和李成梁就不是呂布和他義父的那種關係,咳,朕說了你們漢人也理解不了。”
    努爾哈赤的神情十分寧靜,他的眉毛胡子已經全白了,一隻手上依舊握著那串佛珠,撥弄出“喀嗒喀嗒”的聲響。
    他的臉上和聲音裏都透露出一股超然物外的淡泊,仿佛他講的已經是下輩子的事了,他這輩子的佛禪已經修到頭了。
    範文程細細琢磨著這種因寧靜而產生的淡泊,關於李成梁和努爾哈赤的過往,他覺得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範文程的聰明總是用在大事上,小事上他就沒那麽機敏,他必得將每個細節都嵌合得嚴絲合縫,才能推敲出正確的結論。
    範文程道,“奴才是理解不了,不過倘或是李成梁在這裏,想來也是會勸大汗不要直麵西洋火炮的。”
    範文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對努爾哈赤可謂是仁至義盡了。
    因為在努爾哈赤眼裏,李成梁跟其他漢人是不一樣的,漢人是漢人,李成梁是李成梁,漢人不過是一個族群的集合類別,李成梁是獨一無二的,世界上所有漢人加起來,都抵不過一個李成梁。
    如果用李成梁的名義都勸不住努爾哈赤,那這就不是範文程在誘騙努爾哈赤了,而是努爾哈赤自己倒行逆施,世界上任何一個漢人來勸都沒有用了。
    不料,努爾哈赤卻笑道,“怕什麽?憲鬥,明國已經腐敗到骨頭裏了,什麽西洋裝備都救不了了。”
    “假設這種西洋火炮當真這樣威力無窮,那麽之前從撫順到廣寧的那些戰役裏,明國為何棄之不用呢?”
    範文程道,“或許是因為前幾年那些洋人還沒有研發出這種火炮。”
    努爾哈赤淡笑道,“所以這次這個寧遠城裏的袁崇煥用了,就一定會起作用嗎?打仗不能照書本,也無關裝備,而在乎人心。”
    範文程道,“大汗以為,遼東人人心向我大金嗎?”
    努爾哈赤反問道,“難道不是嗎?如果不是人人心向我大金,從撫順到廣寧的百姓為何會紛紛迎我金軍入城?”
    範文程道,“可那是因為大汗曾經許諾要將田地均分給普通百姓,百姓這才迎我金軍,但今時不同往日……”
    範文程說到這裏,一向伶牙俐齒的他竟然一時詞窮。
    努爾哈赤未必不知道他是利用地主和農民之間的階級矛盾贏得遼東人心的,結果他依然硬是將階級矛盾,強行上升為族群矛盾了。
    這說明努爾哈赤從一開始就壓根沒把因為分田而支持金國的那些遼東“基本盤”放在眼裏。
    努爾哈赤見範文程語塞,反而笑了起來,“什麽今時不同往日?憲鬥,你真是讀書讀太多了,百姓哪有什麽立場?他們說不定根本分不清明國與金國。”
    “據朕所見,百姓根本沒有記憶,隻知道吃喝服從,欺下媚上,對他們好他們反倒得寸進尺,將他們殺服氣了,他們反倒敬你怕你。”
    “所謂的‘人心’,根本不在於正義與否,到時打下了寧遠城,我大金照樣可以像先前一樣,先打著均分田地的旗號劫富濟貧,編戶齊民,接著再讓八旗去圈地,願意在我八旗旗下為奴者留,不願剃發易服者便殺。”
    “最後呢,再把那些自以為分了富人田產便可以翻身做主的‘窮鬼兒’一個個揪出來殺個幹淨,一切就可以服服帖帖,你放心,憲鬥,這些百姓是不會反抗的,朕之前在遼東處置‘無糧之人’的時候,就總有人勸諫說朕會引發國中的民變。”
    “其實這是他們不懂百姓的心理,百姓一向信奉弱肉強食,他們隻會與強者共情,誰強他們就體貼誰,朕之前殺窮鬼的時候,雖然有一點質疑,但是當朕把那些‘無糧之人’全部殺光之後,這些質疑的聲音都變成了對朕的讚美。”
    “他們會千方百計給朕找理由,說朕殺窮鬼是為整個大金的發展著想,是不得已而為之,朕實際上是十分愛民如子的,是為了絕大部分人的安全,才不得不殺了那些‘無糧之人’的,看,朕殺了他們的同胞,他們還這樣為朕說話。”
    “而這就是‘人心’,是百姓的‘人心’,人心是可以隨著強權變化而變化的,所以朕一點兒都不擔心這個袁崇煥用的什麽西洋火炮,因為朕知道,隻要百姓還是這樣的百姓,‘人心向背’就永遠在大金的這一邊。”
    “隻要掌握了這一點,從撫順到廣寧的勝利就可以一次次地在明國的不同城池繼續發生,西洋火炮救不了明國,那個袁崇煥也救不了明國,朕能一直這樣贏下去,而明國隻要輸上一次,就永遠失掉了人心,因此最終勝利必然屬於我大金,這就是天命,天命在我大金,西洋大炮再怎麽轟都沒有用。”
    努爾哈赤說完這一連串話,對著範文程溫和地笑了起來,“明國說朕在遼東是屠殺,朕會用實際行動證明給他們看,朕不是在屠殺,朕是在戰鬥。”
    範文程這下徹底沒話了。
    從佛法上來說,努爾哈赤這屬於是大徹大悟了,凡間的道理已經奈何不了他了。
    不過也沒關係,範文程心想,他的重大決定已經完成了。
    範文程道,“大汗既然決心已下,奴才便不再多言。”
    範文程重重地磕下頭去,他什麽時候都不忘像一個奴才一樣卑微而恭順。
    努爾哈赤效笑著叫起了他,這時候努爾哈赤心情不賴,範文程有一點很合努爾哈赤的胃口,就是他雖然有大明的正經功名,但是在女真主子們麵前從來不端讀書人的架子。
    努爾哈赤雖然是依靠八旗的武力和遼東底層的泥腿子起家的,但是他內心卻十分想得到大明讀書人的認可,“憲鬥,前線的事,你就不必憂心了。”
    “朕讀這《三國演義》,覺得這裏頭的戰術雖然不怎麽靠譜,但是故事還是挺不錯的,回頭你讓嶽讬找幾個跟你一樣的讀書人,將這本書翻譯成蒙語和女真語,在大金境內刊印起來,文治武功嘛,免得明國那邊總謠傳說朕打壓漢人文化。”
    範文程趕忙應了下來,“是,是,大汗若是覺得這其中有什麽情節需要刪改的,盡可以吩咐奴才。”
    努爾哈赤道,“這有什麽需要刪的?難道憲鬥是覺得,這《三國演義》中有什麽人物,與朕格外相像嗎?”
    範文程本想推說沒有,卻心念一轉,回道,“奴才覺得大汗像諸葛亮。”
    努爾哈赤笑道,“哦,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最終卻功虧一簣?”
    範文程搖頭一笑,指著桌上還未撤下的飯菜道,“不,是‘食少事煩’。”
    努爾哈赤哈哈大笑道,“好,好,像諸葛亮有什麽不好?他是諸葛武侯,朕身後也可以當武皇帝,憲鬥,朕覺得你也像《三國演義》中的一個人。”
    範文程直覺不會是什麽好話,卻依舊笑著捧場道,“大汗以為奴才像誰?”
    努爾哈赤道,“司馬懿。”
    範文程也“哦”了一聲,道,“鷹視狼顧,不可付以兵權,久必為國家大禍。”
    努爾哈赤學他模樣搖頭一笑,道,“不,是‘非人臣也,必預汝之家事’。”
    範文程一愣,隨即立刻跪下正色道,“奴才不敢。”
    努爾哈赤卻還是笑著,他將手上的那本《三國演義》往旁邊一擱,似乎毫不在意地道,“朕跟你開個玩笑嘛,你瞧瞧,真要把書裏的人跟現實裏的人聯係在一起,那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能找出共同點來,所以這沒什麽可忌諱的,這《三國演義》就不必刪了,一字一句照原書翻譯了就是。”
    範文程忙叩頭道,“大汗心胸寬廣,奴才敬服。”
    他知道這時若再繼續吹捧八旗,反而會引起努爾哈赤的懷疑。
    於是範文程換了話題,從西洋大炮換到了努爾哈赤的軍事水平,“那大汗是無師自通,奴才欽佩。”
    努爾哈赤微微笑道,“不,朕不是無師自通,是李成梁教朕打的仗,就連這《三國演義》,也是當年李成梁教朕讀的。”
    範文程頓了頓,還是又勸了一句,“大汗用兵如神,不也是先熟讀了兵法,然後才在戰場上運用自如嗎?”
    努爾哈赤笑著搖頭道,“這是明國將領傳出來的謠言,說朕是憑著《三國演義》和《孫子兵法》指揮打仗。”
    “其實罷,朕根本沒有看過《孫子兵法》,《三國演義》朕倒是看過幾遍,但這真打起仗來,誰還記得什麽《三國演義》?”
    “打仗的事,怎麽能照書本去打?要是照著書本就能打贏仗,明國和朝鮮憑著當年戚繼光留下的《紀效新書》就能滅了我大金,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範文程恰到好處地訕笑了兩聲,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努爾哈赤慢悠悠地看了範文程一眼,道,“這漢人有句詩,‘紙上得來終覺淺’,百聞不如一見嘛,你見都沒見過這西洋火炮,怎麽就能一口斷定朕的八旗勝不了它呢?”
    倘或兩黃旗的實力能在這一戰中被袁崇煥大大削弱,那用不著他範文程苦心孤詣地謀算,“親漢派”就能在大金的政治勢力中占上風。
    範文程道,“那還是大汗有本事會融會貫通,就連李成梁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比不過大汗。”
    努爾哈赤笑道,“憲鬥,你這就是油嘴滑舌,其實李成梁不過是狠不下心,他的實力和才華是遠遠超過朕的,隻是他心裏是效忠大明的。”
    範文程雙膝下跪,朝努爾哈赤叩頭請安,在努爾哈赤叫起之後,一五一十地把寧遠城內布置西洋火炮的情況又向努爾哈赤轉述了一遍。
    範文程的話說得非常自然流暢,分析得頭頭是道,比方才他在嶽讬那兒的發揮感情飽滿多了。
    隻是範文程注意到,桌上的粥飯和烤魚都沒被怎麽動用,它們顯然已經被端上來擱在桌上放了好一會兒了,熱氣都不冒了。
    努爾哈赤正窩在鋪滿了貂皮的坐榻上看書,看得還是他最熟悉的那一本《三國演義》。
    範文程說罷,接著再一次下跪,向努爾哈赤叩頭請求退兵。
    這時範文程心裏的盤算是很曲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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