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左良玉為何支持東林黨
字數:6459 加入書籤
假設左良玉沒有經曆寧遠兵變,沒有走投無路地去搶劫錦州軍裝,他一直就在遼東好好地當著軍官,或許他也不會成為曆史上的那個寧南侯。
倘或左良玉沒有跟侯恂產生特殊關係,這段曆史在此處被他這個穿越者給打斷了,那左良玉或許就會成為一個截然不同的左良玉。
再譬如呢,左良玉無父無母又目不識丁,他曆史上的那個表字“昆山”是哪兒來的呢?侯恂給起的嘛!
他在這一瞬間跟天啟皇帝產生了共鳴。
所以侯方域一直都不覺得他父親侯恂是以權謀私,東林黨就是能把什麽事都做得冠冕堂皇的。
侯恂那哪能叫欺負左良玉,侯恂分明是塑造了左良玉。
袁崇煥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和左良玉交往開端的最大阻礙是侯恂。
袁崇煥點點頭,道,“具體情況比你說得複雜一些,但是大方向上就是你概括得這樣。”
左良玉爽朗一笑,道,“那這一仗必得贏了它!”
袁崇煥有些驚訝,難道左良玉跟侯恂的關係並不是他想象得那樣帶有強迫性?
如果左良玉確實是自願跟著侯恂的,那就可以解釋為何他在南明依舊站在東林黨這一邊了。
袁崇煥頓了一頓,道,“可是侯恂是東林黨啊,如果東林黨在朝中占了上風,那侯恂父子說不定就會被重新起複了,你心裏難道就不覺得……窩火?”
左良玉道,“起複就起複唄,他起複了,小的也不陪酒,又不是他一起複,小的就願意陪酒了,兩碼事嘛。”
“小的不願意陪侯恂禦史睡覺,又不等於小的就願意看到魏忠賢趕他回鄉,又不等於小的就願意見到那些閹人迫害忠良。”
袁崇煥心想,要不怎麽說新中國最偉大的成就之一就是掃盲運動和義務教育呢,看來這文盲的想法確實跟讀過書的人不大一樣。
他一連遇到的兩個文盲,阮氏這個女文盲,和左良玉這個男文盲,都讓他感到費解。
他沒辦法理解他們的腦回路,他想他要是左良玉,鐵定是不會希望侯恂父子再回朝堂的,不管他們父子是哪個黨的。
袁崇煥問道,“那你是覺得,鬥倒閹黨這件事,遠比讓侯恂回鄉這件事來得重要了?”
左良玉道,“那可不嗎?”
袁崇煥覺得左良玉這個人有點兒意思,“可是閹黨迫害的是清流士林,侯恂迫害的是你啊。”
左良玉眉頭一皺,道,“侯恂禦史沒迫害小的,侯恂禦史隻是讓小的陪他睡覺,這陪人睡覺的事兒,隻管願意不願意,怎麽能算是迫害呢?閹人幹的那些事兒才叫迫害呢!”
袁崇煥明白了,明末風氣開放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古代男人對同性普遍沒有貞操觀念,更不會覺得跟同性如何如何,是身體上受到了“侵害”。
古代男人之間就不存在有沒有被“侵害”這一說,有的就隻有“願意不願意”。
所以侯方域後來為左良玉作傳,一直都在強調他父親從來沒有虧待過左良玉,而不是左良玉到底喜歡不喜歡他父親。
袁崇煥道,“可是閹黨幹的那些事,總也不算是……”
袁崇煥話說了一半,不知道該怎麽跟文盲左良玉說清楚這個問題。
他其實挺高興左良玉並不看重所謂的“貞操”,但是他用現代人的視角來看,又總覺得左良玉是吃了虧了。
畢竟左良玉後來立下的那些戰功都是靠他自己出生入死,也不是全靠陪侯恂睡覺得來的。
左良玉這時衝袁崇煥一笑,是山東大漢獨有的那種粗獷笑容,他的麵孔紅彤彤的,乍一看就是個幹了小半輩子農活的青年農民,一點兒名將的苗頭都沒有,“袁臬台,您記得萬曆二十七年嗎?小的父母就是在那一年被閹人害死的。”
袁崇煥張了張口,左良玉確實就是出生在萬曆二十七年,“怎麽回事?”
左良玉道,“王朝佐抗稅案,您記得萬曆二十七年,在山東東昌府臨清州發生的王朝佐抗稅案嗎?”
“閹人馬堂在那一年當上了稅監,在臨清胡作非為,到處搜刮民脂民膏,小的一家,就是在那一年家破人亡的,和閹人的所作所為比起來,讓小的陪人睡覺又算是什麽迫害呢?”
在現代史學家眼中,“王朝佐抗稅案”是一場相當典型的明末民變。
它的起因始於萬曆二十四年,由於皇宮一連發生幾次火災,再加上對寧夏、朝鮮的用兵,國庫入不敷出的局麵越來越嚴重,神宗皇帝為了增加宮中的收入以應付日益龐大的內廷開支,開始派遣宦官到各地征收“礦稅”。
雖然朝廷名義上說是“礦稅”,但是由神宗皇帝派出去的那些宦官們既不懂堪輿,也不懂地質學,所以所謂的“征收礦稅”很快就演變成了一場遍及全國的敲詐勒索運動。
左良玉口中的“馬堂”,就是由神宗皇帝從內廷派出去橫征暴斂的宦官之一。
明末的山東臨清,與現代的山東臨清,在經濟地位上可謂是天差地別。
因為明朝依舊使用大運河溝通南北,漕運交通都要往大運河上走,臨清就是大運河上的一個重要中轉站。
它的運河西岸還建立了一個臨清運河鈔關,用來向運河貨船收稅,這樣的運河鈔關在大明一共有八個。
根據後世的統計,萬曆年間,臨清鈔關年征收船料商稅銀八萬餘兩,居全國八大鈔關之首,占全國課稅額的四分之一。
而萬曆年間山東全省一年稅課銀隻有八千八百餘兩,僅及臨清鈔關所收十分之一稍強。
因此作為禦派礦稅稅監的馬堂,自然不會放過臨清這塊肥肉。
馬堂當時一到臨清,就在當地網羅流氓惡棍數百人,在城區和運河上設立重重關卡,橫征暴斂,強取豪奪。
甚至光天化日之下公開搶奪工商業戶的財產,攔截過往船隻,任意抽稅。
如有怠慢或稍有反抗,就被誣指“違禁”,不僅貨物被搶,而且加倍處罰甚至入獄,致使臨清大半中產之家家破人亡。
後來有人統計,馬堂每年在山東抽稅十五六萬兩,自己私吞一半以上,馬堂在山東的七年時間,所吞食的稅銀及搜括民財共計達到了一百三十多萬兩。
直到萬曆二十七年,臨清百姓忍無可忍,暴起反抗征稅。
其中領頭的就是王朝佐,他原來是山東臨清的一個普通編筐工匠,因不忿馬堂橫行霸道,便帶領臨清百姓燒毀稅監衙署,殺死幾十餘馬堂爪牙,使得官府立刻出兵鎮壓暴動。
臨清百姓抗稅失敗之後,官府追捕首要,且將株連眾多,王朝佐為保護臨清百姓挺身而出,一人擔過,自認是抗稅首領,從容就義。
王朝佐被神宗皇帝判處死刑後,臨清百姓為他建立祠堂,臨清知府也下令撫恤他的母親和妻子,因此在左良玉看來,王朝佐可以稱得上是為民請命的英雄,他是一點兒都不避諱地把王朝佐當英雄。
當然,能讓小兵左良玉如此大膽的重要原因是,後來東林黨擁立的泰昌帝一登基就廢除了礦稅,朝廷的政策又變了,反抗礦稅的那一方反倒成了正確了,世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隻是左良玉的父母回不來了,被馬堂收上去的那些稅錢也退不回臨清百姓手中了,孤兒左良玉就此變成文盲了。
所以左良玉怎麽會不支持東林黨呢?
袁崇煥心想,恨意從來都比愛長久,東林黨再不濟,終究沒在山東弄一個馬堂,再在遼東擺一個高淮,把左良玉先弄成了孤兒,再逼得他不得不為了吃一口活命飯去遼東參軍。
左良玉後來毀了南明,定然不是為了侯恂去毀,他那時必定已經參透了他一生孤苦的原委,他一生所遭受的不幸,都是大明這個體製造成的,都是君權造成的。
再讓他選一次,他肯定還是不會放過改變人生的機會,睡了就睡了,陪侯恂睡覺能比父母雙亡更悲慘嗎?
隻是現在還是天啟六年,左良玉還沒有到連活命都成問題的那一步,所以他還能堅持守身如玉,堅持自給自足,堅持對閹人嫉惡如仇,堅持對莫名其妙的善意心存警惕。
袁崇煥吸了下鼻子,努力壓下胸中翻騰的哽咽,道,“……那你更該多吃一點了,現殺的牛難得吃一回,肉不吃飽了,那怎麽打退奴酋呢?”
左良玉抿了抿唇,臉上的神情漸漸從凝重轉為鬆弛,“噯呀,袁臬台,小的父母都死了二十七年了,您為小的傷心個什麽呢?”
“您要是一聽這樣的事就傷心,可要傷心個沒完了,萬曆四十三年到萬曆四十四年,山東饑荒還人吃人哩,從前呢,是互相換了別人家的小孩吃,山東那兩年是連自己的小孩都吃,一家都死絕的都不在少數。”
“小的算走運的,能跑到遼東當兵,還能在這裏靠著殺韃子吃一口牛肉,咱們還沒到吃人肉的地步,您不至於為著二十七年前的舊事可憐小的。”
“軍裏比小的可憐的小兵是多了去了,您要是一個個都去可憐,那這頭老牛可是不夠分了。”
袁崇煥低頭看向那頭剛剛被他合上雙眼的老牛,歎息道,“那就再挑一頭來殺罷。”
“說不定等這一仗打完了,你在朝廷裏的官職比他還高,他反過來給你陪酒還差不多。”
袁崇煥說罷,忽然覺得一陣反胃,侯恂比左良玉大九歲呢,反過來陪酒也挺教人惡心的。
再抬眼去看左良玉,左良玉的臉上倒沒出現什麽幸災樂禍的神情,隻是有些懵懂地道,“那袁臬台,現在是閹黨贏了嗎?”
想到此處,袁崇煥又開口道,“沒有的事,咳,閹黨現在正盯東林黨盯得緊呢,再說他前幾年人都在貴州,貴州那裏你知道罷?”
“四川永寧宣撫司奢崇明,及貴州水西宣慰司安位叔父安邦彥起兵叛亂,侯恂他前幾年,都幫著朱燮元在貴州平亂呢。”
左良玉點了點頭,奢安之亂是從天啟元年就開始了,一直斷斷續續地打到現在。
再加上前幾年朝廷曾經從四川調了川兵來北上支援遼東,因此即使左良玉大字不識一個,也對此事件有所耳聞。
袁崇煥接著道,“後來他們父子得罪了魏忠賢,就都相繼罷官回鄉了,所以你不必擔心侯恂。”
隻是想成為什麽樣的左良玉,似乎從來都不由左良玉自己作選擇。
曆史上那個名留青史的左良玉,有一大半是侯恂塑造出來的。
袁崇煥回道,“不能說贏,黨爭沒有贏家,更沒有誰贏誰輸這一說,隻是目前為止,朝中是閹黨占上風。”
左良玉道,“袁臬台是東林黨罷?如果這一仗能將奴酋打退,那朝中是不是又就是東林黨占上風了?”
不過讓袁崇煥感到特別糾結的一點是,曆史上的左良玉在後來不得不跟了侯恂之後,或許也確實喜歡上了侯恂,他對侯恂的格外尊敬和愛戴是一直都有相應史料佐證的。
譬如左良玉一直有大肆屠戮、劫掠百姓的記載,後世因而評價其為“勇於虐民,怯於大戰”。
怪不得天啟皇帝那麽討厭那個勸他“勿進龍陽”的李若星呢,虛偽的道德衛士比卑劣的壞蛋更讓人作嘔,從古至今從上到下的所有人都討厭雙標。
大明天子肯定心想,朕雖然好龍陽,在宮裏頂多就寵幸幾個小太監,你們士大夫裏麵那些喜歡男人的,都已經開始騷擾正常男性了,就這還好意思來勸諫朕?
但是左良玉三次領兵路過侯恂的家鄉河南商丘,都秋毫無犯,還親自登門侯府,向侯恂的父親侯執蒲叩頭問安。
譬如當年張獻忠入蜀之後,左良玉奉朝廷之命前去收複武昌,當時他已經差不多成軍閥了,麾下的各軍營將領都有女伎相陪,唯獨他自己潔身獨處,從不見姬妾侍奉。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