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眼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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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像之前一樣。
    討論漸趨尾聲,king看著這群衣冠鮮亮的人再次滿懷鬥誌地陸續離開教堂,去為他們的社會做出完美的糾正。
    昏暗晦澀的燭光,和教堂裹滿老舊木色的桌椅, 在漸漸低沉的討論聲中, 都顯得靜默而虛晃,仿佛負載著不可名狀的壓抑。
    這並非是一件簡單的事。
    這場討論伍德教父又再次收獲了長長的一張記錄紙, 紙上寫滿了完全可以去嚐試的解決方案。
    拿著這張寫滿了科學方法的紙, 揣著神學頭銜的教父堅定地對著在座的所有人說:“我相信各位,我們絕不會向虛無縹緲的信仰與神明屈服!”
    神明在很多人眼中並沒有具體的定性, 但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神明, 那就是無所不能。
    king沉默地看著這場話劇一樣的場景表演,沒有跟隨著周圍的人做出一樣的動作和反應。而周圍的人也似乎根本看不到他,沒有將目光停滯過分毫,就仿佛他確實並不存在。
    無數場類似的聚會,發生過多次爭執,想出過許多辦法。
    但事實證明,他們都失敗了。
    他們這一場場聚會無論在討論什麽,最後歸根結底還是在思考——最大限度能約束人性的,究竟是什麽東西或者說,人性如果光暗皆有,善惡一體,那麽黑暗與險惡是該被強硬壓製,還是可以完美淨化
    這是神都不一定能給出答案的問題。
    一盞盞燭台串聯成遊動的光蛇,從教堂蜿蜒向外。人們就在教堂的背後建立起了一間金屬密封盒一樣的實驗室,將所謂的人類最純淨的基因提取出來,一次次殺滅,又一次次複生重組。
    實驗室的牆壁上貼著一張神性的分析表,純潔、善良、無私、光明、強大——在繚亂的塗抹痕跡中,這些字跡顯得格外清晰。
    金屬盒子裏的實驗持續了很久。
    然後在一個深沉黑暗的夜晚,一聲嬰兒的哭叫驚醒了整個世界。
    一座剔透幹淨的玻璃台上,躺著一個渾身還滲著血絲的小小嬰兒。
    嬰兒並不像任何普通的剛出生的孩子一樣,紅彤彤皺巴巴——他的皮膚白淨得像天空最柔軟的雲朵,眼瞳明亮而漆黑,倒映著最純粹的光明。
    “你看他的眼睛!他就是神!他就是我們想要的神!”
    人們瘋狂地衝上去,狂熱而虔誠地跪倒在教堂的玻璃台前,一圈圈一片片彎曲匍匐的脊背,像極了霧氣裏佝僂的山影,壓著模糊不清的色彩。
    king站在人群的末尾的陰影中,微微抬頭,正對上那雙漆黑純淨的眼。
    如果說那名詭豔的少年的桃花眼,讓人一眼看去,能想到的是幽沉懾人的地獄,那麽這個孩子的眼睛,第一眼,隻會讓人想到天堂,想到天使,進而自慚形穢,想將世上的一切美好捧向他。
    而這些人也確實是這麽做的。
    他們將這個孩子捧上了神壇,吃穿用度一切都給真的近乎神明的待遇。
    他們供奉他,跪拜他,向他祈願,向他訴說心事,將他打造得宛如真正的神明。
    但直到這個孩子長成少年模樣,他也不能完整而清晰地說出一句話來。
    ——他們沒有教他任何東西。
    吃飯時會有人將幹淨的食物送進他的嘴裏,睡覺時會有人幫他更換衣服,為他合上雙眼——至於其他,他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或許在人類心中,最完美的神明是一種隻需要存在某處的東西,亦或是工具。
    king像是被綁定在了這個孩子的身邊,周圍的場景一直在這間教堂打轉,不能離開。他不得不陪著這個孩子過這種古怪而枯燥乏味的生活,不過他有預感,這種平靜並不會持續太久。
    果然,在神明誕生後的第十年,沉默而聽話的神明突然開口了。
    那是一場沒有任何異常的普普通通的禮拜,已經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伍德教父站在台下朗誦著詞調優美又令人昏昏欲睡的長詩,讚美著他們的神明。
    而就在長詩將要結尾時,台上靜坐的少年突然抬起了半垂的眼瞼,臉上的肅穆被一絲孩童的天真好奇打破:“伍、伍德……錯了。”
    像是一道驚雷炸響,教堂內的所有人都驚恐地抬起了頭,死死盯向披著潔白長袍的少年。
    “是誰!是誰教了神說話!”
    “沒有人!沒有人這麽做!”
    “他是自己學會的!十年,足夠讓他學會這些日日夜夜圍繞著他的語言!”
    “謊言即來自於語言,神該保持沉默!”
    “我們的神竟然學會了人類的語言!這是多麽可怕!不,不該有這樣的事!”
    教堂內瞬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瘋癲氣氛。
    少年呆呆地坐在台子上,看著台下的人們彼此斥責,彼此懷疑,大打出手,甚至還有人掏出刀來割傷他人,飛濺的血點落在了他雪白的衣袍上,讓他的神情充滿了困惑。
    “不!不要再打下去了!”
    有人聲嘶力竭地高呼:“這並不能怪罪於我們,各位!這並不是我們所希望的!如果真的要怪,就隻能怪我們的神……”
    場內一靜,旋即一道道鋒銳森冷的視線射向了跪坐台上的少年。
    “他是神啊,他該是無所不能的……但為什麽,為什麽神聽不到我的祈禱呢我的父母還那樣康健,卻為一場車禍付出生命……我跪在你麵前,苦苦地哀求你,你卻還是讓他們離我而去,你可真是可惡啊……”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掐死那隻亂叫的貓……但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髒,管不住自己的手,這並不是我自己願意的,這是神的指示!”
    “都是你不庇護我呀,不然我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想法,去做這樣的事”
    “是你的無能,如果你可以實現我的願望,我根本就不會做錯事……”
    “你是神,你怎麽能做不到呢……”
    “都是你……”
    那一張張友善虔誠的臉全部都改換了一個樣貌。
    無法實現的吊詭的祈願,命運中的不可抗與不如意,自欺欺人的惡毒與虛偽,全部都在瞬間找到了理由和借口。它們被完全歸罪於有了實體存在的神明。沒人看不出這種行為的可笑和愚蠢,但也同樣沒人願意打破這種可笑和愚蠢。
    “人類需要神明,需要信仰。但與其說是需要神和信仰,不如說是他們需要一個幹淨的自己,和髒汙的根源。”
    “他們知道神明並非萬能,知道神明並非完美,甚至知道神明其實不存於世。但沒人在乎這些。因為有了神,他們就會是善良而虔誠的人。不管他們手上是否有血,心裏是否有惡。”
    這幅顛倒錯亂的荒誕畫麵中,king恍惚聽到了那道最初提出神明與信仰概念的熟悉的聲音。
    在某一瞬間,這道聲音像極了潘多拉那道無情宣告著魔盒遊戲法則的冰冷聲音。
    這聲音如一柄極重的錘,轟的一下砸碎了麵前浸泡在昏黃光線中如鬼怪陸離橫行的教堂場景。
    king的視野內,被替換成了一幕幕飛快閃過的畫麵。
    在那個孩子漫長的十年的成長過程中,白天是一個個狂熱叩拜的身影,而晚上,卻是另一幅景象——
    年幼的孩童因為家長的限製,得不到想要的糖果,將渾濁的尿液狠狠滋在神的胸口;被妻子趕出門進不去家門的男人斥責神是惡劣的白癡,狠辣的巴掌甩在神的臉上;年邁的老人病痛纏身,跪在台前,用拐杖重重地砸破了神的腦袋,咒罵他是個無能的廢物。
    但一旦黎明到來,教堂莊重精致的大門打開,邁出這扇門的人便都又恢複了衣冠楚楚的和諧友愛。
    孩童欣喜地交出自己的糖果,甜甜地喊著爸爸媽媽,男人回到家中,和煮好飯等待的妻子互相道歉,互訴衷情,老人臥在病榻上,看著床前的子孫,含笑離世。
    所有的暗都被關在了門內,門外便是無盡的光明。
    這就是一開始,他們所期盼的神明的作用。
    “你是神,你就應該要奉獻自己,造福人類呀!”
    他們這樣看著他,真誠地說。
    所以,一個垃圾桶,一個工具,如果發出了反抗的質疑的聲音,將自己從低一等的維度拔出,湊向那些自認為高維度的生命,那可以說是相當令人恐懼驚悸的事情。
    他們不需要一位會說話的神明。
    混亂的場麵中,或許是有意,或許是無意,有人的刀捅進了少年的身體。鮮紅的血浸染白袍,人們懺悔著痛哭流涕。
    但意外地,少年沒有死,他的傷口在以一種非常緩慢的速度愈合著。
    king遠遠地看著這一幕,已經被磨得無情無緒的心頭也終於忍不住,泛起了一絲寒冷。
    他看到圍在台子邊的人們露出的眼神,已經可以預料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了。
    少年被推進了實驗室,推上了餐桌。
    近乎不死的超強自愈能力,誰又不想擁有呢
    無論是基因實驗,還是口腹消化,或許都能獲得一二。那才是神存在的意義,不是嗎
    之後的日子裏,每一場虔誠的禮拜之後,都會有一場豐盛的宴會。切得薄薄的肉片被分進一個個光潔無比的盤子,黏連著血水,入口入喉。
    少年從最開始的懵懂,到痛苦掙紮,試圖逃跑,再到毫無尊嚴地、言語不清地哀求。
    他被捆在十字架上,伍德教父舉起紅酒杯,蒼老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教堂內:“讚美神明。”
    “讚美神明!”
    一盞盞紅酒杯舉起,像是鼓蕩著鮮血。
    king站在長桌邊,看向十字架上的少年,十字架被隱沒在黑暗中,燭光照不到少年的身影,但king卻能感受到,少年抬起了臉,望著這場快活的宴會,笑了起來。
    “這是災厄與絕望的世界——你找到了我,你想要什麽”
    “殺了他們,還是逃離這個社會”
    少年的聲音從不準確的含糊發音,漸漸摸到了清晰的音調,從純淨懵懂的清越,漸漸剖出了冷酷與瘋狂:“不。都不需要。”
    十字架和宴會上的燭光倏地遠去。
    king的周圍沉淪為一片徹底的漆黑,而在這片漆黑中,前方出現了一道單薄修長的身影。
    那道身影微垂著頭,注視著手中一個剛剛被打開的漆黑盒子。
    他無聲地對著盒子說了什麽。
    離得太遠,又有奇怪的扭曲波紋,king甚至連他的口型都看不清晰,根本無法分辨他話語的內容。但他可以確定,少年手中的,是魔盒。
    “我開啟你……”
    除了被吞沒的那一段,後續的聲音慢慢響了起來:“要將這個世界劃為三層。地獄的位置是天堂,天堂的位置送給地獄,中間是人間。我不需要力量,但我要一個潘多拉的承諾。”
    最後一個字落地,遠處的少年突然轉頭,直直的目光看向king所站的方向。
    king眉頭微皺,還沒有滑出袖口,他的眼前就猛地一晃,泛開了泠泠的水波。
    他怔了一秒,從水波上抽出視線,發現自己麵前的仍是那麵波光粼粼的浸泡在夜色中的湖。
    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肩頭微沉,是少年靠了過來。
    “我沒有名字,能給我起個名字嗎”
    少年輕緩的呼吸近在耳畔。
    柔軟的發絲蹭著頸窩,絲滑微癢。
    king垂眼注視著少年暴露出來的脆弱白皙的脖頸,握著軍刺的手指慢慢擦過血跡凝固的尖鋒:“寧準,你叫寧準。”
    作者有話要說:眼見非實,所言有虛。
    _:3」_這一章比較隱晦,伏筆較多,小可愛們要多加注意鴨。
    有人說:“我們必將改變曆史,也將創造曆史。”
    又有人說:“人類進化的最高程度就是神明。科學的最後必然是神學。我們不會後悔今天做出的選擇,這是社會進步的終點。”
    許許多多的聲音從各個角落傳出來:“今夜,讚美神明!”
    這次king坐在原位, 沒有動,隻是微微偏頭,靜靜地看著教堂的大門。果然,不過又是短短的幾個呼吸間,那群離去的人又再度推開沉重的木門,回來了。
    就像在欣賞一場節奏極快的荒誕戲劇。
    king看著這些人在教堂中來來去去,換著不同的衣裳,裝著不同的表情,說著連篇累牘的晦澀話語——如果將每一次的進出作為一場完整的討論,那這樣的討論至少曆經了上百場。
    等到king親眼看見坐在他左側的男人由英姿勃發的青年,轉變為垂垂老矣的老者時,這樣漫長的討論與實驗才終於走向結尾。
    “我們並不瘋狂。但那值得嚐試。”
    燭光映在雕滿了西方神像的牆麵上,劃出斑駁淩亂的影子。
    這樣的畫麵有種讓人發笑的怪誕感。本該最信仰神明的人發出了最響亮的蔑視神明的聲音。
    這些戰勝了心中的某樣虛偽的東西、終於下了決定的人們拿起一座座燭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耳朵兩側都響著這股沉悶怪異的腔調。
    又有很多新奇,並且聽起來非常有用的辦法被提出來。這個社會剔除掉了那些愚蠢的雜魚,隻剩下各界的精英, 他們出色, 完美,也擁有非常人般的頭腦。
    king甚至在其中聽到了通過基因分析和篩選,來消滅犯罪因子和劣根性的提議。
    沒人見過神, 也談不上去將他請落人間,讓他垂憐悲苦的人類。
    所以再次地, 這道聲音被壓製了下去。
    並且後續其他人的回應證明, 這並非是無稽之談,竟然在現有的科學水平上具備一定的可行性。
    這讓king對這個沉浸在古老油畫質感中的世界和社會,有了一種奇妙的認知。它或許並非屬於任何一個他所能知曉的地球的曆史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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