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設局引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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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標一言未發,眉間已緊蹙。
    “我說這些,不是求殿下庇護。”柳音忽而一笑,“我是求自保。若殿下將來有一日坐於九重,我不求富貴,隻求一條生路。”
    朱標望著她,眼神複雜難辨。
    “我可以答應你。”他緩緩道,“但這件事,我要查證。若屬實,你可願做引線?”
    柳音一笑,眼神清亮,“若我不願,今日也不會來。”
    她行了一禮,轉身離去,背影纖細卻堅定。
    林弘站在藏書閣最北的夾層間,牆角那座青磚鑿痕極深的壁櫃中,藏著一隻早已班駁的小木匣。
    他蹲下身,手指輕撫過上麵那層薄塵,指尖仿佛觸碰到了舊夢。
    “這地方,從沒人問過。”他低聲說著,像是對自己。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
    他並不回頭,淡道:“你怎麽又來了?”
    一個低婉的聲音響起,“你明知道我總會來的。”
    說話的是白青,一個曾在太醫院供職、後又不知何故辭去職務、沉寂三年的女子。她的出現在宮中如霧,來去無痕,卻偏偏總能尋到林弘。
    林弘起身,神色沉靜,回首看她,“你又打聽到了什麽?”
    白青看他半晌,才道:“太子昨夜見了柳音,在觀竹軒。”
    林弘眉頭微挑,似笑非笑,“原來她果真忍不住,露麵了。”
    “她是為了保命。”白青看著他,“你早知道王爺盯上你,為何還故意留下她?”
    “故意?”林弘的笑意斂盡,轉而冷淡,“我從不留人,隻留影子。”
    白青蹙眉,“可她不是影子,她是活人,是會怕的,會變的。”
    林弘未言,片刻後忽然道:
    “你以為,我是什麽?”
    “你是——”白青咬了咬牙,終究沒有說出口。
    林弘背手走到窗邊,望著庭前一株老槐,枝椏錯亂卻鬱鬱蒼蒼。
    “我不過是個被架在權力邊緣的釘子,朝上釘不動,朝下卻沒人敢碰。”
    “我以為,你早不願當這釘子了。”白青聲音低微。
    林弘笑了,聲音輕冷,“當不當,是我說了算嗎?”
    沉默如潮水般湧進這藏書閣夾層,白青靠著牆,低聲道:
    “那你到底想做什麽?”
    林弘看著窗外,眼神深不可測,“我想知道,朱瀚到底來做什麽。”
    白青看他一眼,“他不是說了,是扶太子?”
    “說是說了。”林弘微微一笑,“可他若真隻想扶太子,為何不推人入中書,為何處處繞過朝堂,偏要在王府、在教坊、在尚藥局裏轉?”
    白青怔了怔,“你是說,他另有其謀?”
    林弘沒有回答,隻是望著窗外沉思良久。
    忽而,他問:“你手中那方玉印,還在?”
    白青一震,“你還記得它?”
    “它是你父親留給你的最後東西。”林弘道,“我怎麽會不記得?”
    白青眸色微動,“你要它做什麽?”
    林弘沒有立刻作答,良久才緩緩道:
    “那印原屬內務監掌錄,雖已廢二十年,卻尚可通倉庫七房。”
    “你要進七房?”白青聲音一抖,“那裏連朱標都不敢貿然入內。”
    “所以要你。”林弘轉身盯著她,“我需要一個既與我無明麵聯係、又能在倉中查清舊冊真偽的人。”
    白青眉頭緊皺,遲疑不語。
    “我不會讓你白白涉險。”林弘忽而從懷中取出一物,遞給她。
    是個古舊的銀鈴,鈴聲沉啞,隱有裂紋。
    白青認得它,聲音幾不可聞,“這鈴……你還留著?”
    林弘點頭,“當年你說,有朝一日若我死了,隻要這鈴在你手上,你願為我走一遭黃泉。”
    “我不敢讓你去黃泉,”他輕聲,“但你可願為我走一趟七房?”
    白青閉上眼,許久,輕輕點頭。
    “好。”
    夜深,王府東廂。
    朱瀚正伏案讀冊,馮解走入,眉眼中多了一分警覺。
    “林弘近來異常冷靜。”
    “他向來冷靜。”
    “不,屬下是說,他太冷靜了。”馮解低聲,“他幾日未出府,出奇地不查人,不問事,隻看書、飲茶、偶爾入藏閣,仿佛在等。”
    “在等什麽?”朱瀚目光一動。
    馮解遲疑,“或許……是等一個人犯錯,也或許,是等一個口子裂開。”
    朱瀚沉默片刻,忽道:
    “讓柳音去見他。”
    馮解一怔,“王爺是說——”
    “她想求生,就必須兩邊都得罪。林弘早知她變心,卻未動她,那是試她;我若真信她,卻從不讓她有事做,她便成了空殼。”朱瀚緩緩起身,負手道:
    “現在,是時候讓她走一趟薄冰了。”
    “告訴她,這一回,林弘若動了,她才有活路。”
    三日後,春日初晴。
    林弘在藏閣內獨坐,門外忽傳來熟悉的步履。
    “柳音?”他語調平緩,未有半分波動。
    女子身影入內,青衫素帶,神情凝重。
    林弘看了她一眼,“終於來了。”
    柳音靜靜站著,“我以為你會先殺我。”
    “你若真背叛得徹底,便不會親自來。”林弘放下手中書卷,“你是個聰明人,聰明到知我殺你之前,一定要問你一句。”
    “你為什麽背我?”
    柳音看著他,嘴角揚起一絲極輕的譏諷:
    “因為你從未信過我。”
    林弘聞言,眼中劃過一抹異色,良久,他笑了。
    “你終於變了。”
    “你從來不知道,我早就變了。”柳音低聲道,“隻是你從未看。”
    “我不是不看。”林弘站起身,緩緩走到她麵前,望著她的眼,“我是不敢看。”
    柳音麵色微動,卻沒有開口。
    林弘輕聲道:“既然來了,那便替我傳一句話。”
    “對朱瀚說——我願歸局,不再隱線。”
    “但我隻信一人。”
    柳音一怔,“誰?”
    林弘笑了笑,低聲道:“太子。”
    他語畢轉身,步出藏閣。
    與此同時,皇宮西南角的一座偏殿內,柳音緩步而入。
    燈火微明,早已有一人候在榻前。此人一襲儒袍,麵容清臒,目中卻透出與溫文不符的淩厲。
    “如何?”儒袍人低聲問。
    柳音緩緩解下琴囊,放於幾上,“他未懷疑,但朱瀚……恐怕早有察覺。”
    “朱瀚……”那人輕聲呢喃,忽地冷笑一聲,“此人太沉,太穩,是最大的變數。”
    “許雲裳那邊已然暴露。”柳音聲音輕淡,“接下來,你們打算怎麽做?”
    “急不得。”儒袍人擺手,“今夜之後,東宮必起疑心,正好讓他們忙於內查——而真正的殺著,還未落下。”
    他從袖中緩緩抽出一封朱紅色密函,推至柳音麵前。
    “這是下一步。”他說,“送至金川門外那人手中,他知道如何做。”
    柳音接過密函,神色一如既往清靜,卻在臨出門前,忽然開口:“若太子不死,你我之局便無意義。”
    “他會。”儒袍人冷冷一笑,“我們不圖太子之死,隻圖天命易主。”
    幾日後,三位密使悄然抵達王府。
    一人白衣如雪,攜劍如影;一人布袍如灰,話少而目如鷹隼;一人則身著藍衣,麵容俊逸,雙目帶笑,似商賈亦似遊俠。
    朱瀚親自接見,站在書案前緩緩言道:
    “從今日起,白影護太子身安,秦策暗查內宮動靜,商昀……你去禮部,替我看住周謙。”
    三人齊聲應命。
    朱瀚點頭,淡淡道:“網已張開,隻等風來。”
    而在風還未起之際,朱標再度召見徐牧。
    “先生,你說過,局不在反擊,而在誘局。”朱標眼神堅定,“那我若將一人,放入這局中引導可否?”
    “你有目標?”徐牧望向他。
    朱標目光微冷:“朱棣。”
    徐牧一愣,隨即拈須而笑,“若真敢動他,太子殿下才算真正踏上帝王之道。”
    朱標低聲而決然:“我若不先動,終有一日,他將先動我。”
    朱瀚立於東宮後園的竹廊之下,一身玄色長衫隱於光影之間,袖中藏手,神色靜如止水。
    他身後不遠處,是一棵蒼老的銀杏樹,春初新芽乍吐,枝椏間卻懸著一枚紅綾係的小銅鈴。
    風來時鈴聲清脆,宛如輕語。
    楚淩煙緩步踏入,身著素青衣裙,腰束烏玉帶,眉目如畫,眸中卻無絲毫女子溫婉之意,反倒透著一抹疏冷的淩厲。
    “你還是如此喜歡在晨霧中等人。”她目光略轉,語氣中帶著幾分舊識的調侃。
    朱瀚淡淡一笑:“晨霧藏鋒,最適合談舊事。”
    楚淩煙輕哼一聲,走至廊下倚柱,眼神略過那枚銅鈴:“你居然還留著這個。”
    “你那年走得急,沒來得及取。”朱瀚語聲平和,“我便替你收著,想著哪日你若回頭,總得有一樣舊物,讓你知道這世間還有些人,未曾忘你。”
    楚淩煙垂眸,手指微微收緊,又緩緩鬆開。
    “我回來了,”她抬起眼,“不是為了回頭。”
    “我知你不是為情,也非為義。”朱瀚望她一眼,眼底似有波瀾,“你是為‘局’。”
    楚淩煙嘴角一挑,露出幾分薄笑,“你還是那般聰明。”
    兩人沉默良久。清風吹過竹葉,窸窣有聲,如低語不絕。
    “那孩子——朱標,他如何?”楚淩煙問。
    朱瀚轉身看向不遠處的畫廊盡頭,那是太子的書齋,門扉緊閉,卻似藏著重山深海。
    “他比我想象中,更穩。”朱瀚聲音低沉,“可也更孤。”
    “你要他成帝王,自不能教他貪溫柔。”楚淩煙語氣微冷。
    “可我也不願他冷得像鐵。”朱瀚輕歎,“我願他執權如山,但心裏,仍有人情煙火。”
    楚淩煙靜靜看著他,許久才道:“你教他的樣子,倒像極了你自己。”
    朱瀚不語,隻在廊柱上輕敲了三下,聲音如骨節敲石。
    不多時,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緩步而至,須眉淩厲,步伐穩重,正是朱瀚口中的秦柏舟。他拱手一禮,眼神中卻隱有不安。
    “殿下,李思危失蹤了。”
    朱瀚眸色微沉:“何時?”
    “昨夜未歸,他說要去見一人,未曾交代姓名,今晨未現身,隨從亦無蹤影。”秦柏舟沉聲道。
    楚淩煙冷笑一聲:“你要用心鏡識人者,先得防他被人識走了心。”
    朱瀚略一沉吟,轉身步入書齋前庭。
    朱標正在庭內臨池練字,一筆一劃,俱顯沉穩。他聽見腳步聲,放下筆,起身拱手:“皇叔。”
    “字寫得不錯。”朱瀚瞥了一眼,“可心中雜念太多,落筆不穩。”
    朱標愣了下,笑道:“被皇叔看出來了。”
    “李思危失蹤了。”朱瀚直言不諱,“你可有印象,他昨日曾提及何人?”
    朱標蹙眉回想:“昨日他提過‘鏡中之人最難識’,我當時不甚理解,他說京中有人善用假麵,能在朝堂行事如平人,但心卻早已歸他所投。”
    楚淩煙冷聲插言:“是內線了。”
    朱瀚抬眼望向庭中水麵:“這局,比我想得更深。”
    朱標沉吟片刻,道:“皇叔,若敵在朝中,眼耳俱暗,不如設局引蛇。”
    “你欲何為?”朱瀚眉頭輕挑。
    “我欲設一假局。”朱標語氣漸冷,“冊封東宮輔政使,公開推舉秦柏舟進宮講武,借此擾動那些藏在暗處的人。”
    楚淩煙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輕笑:“你竟想以自己為餌。”
    朱標坦然:“既為太子,豈能懼險。”
    朱瀚不語,神色卻變得極為複雜。他記得十年前,他曾對朱標說過:“若你有一日能自定局勢,皇叔便肯為你退後三步。”
    如今,這一步,朱標走得比他預想中更早。
    夜幕漸深。
    東宮設宴款待幾位文臣。宴上朱標神色溫和,談笑風生,偶有高論,亦不顯鋒芒,唯獨在言語之間偶提“秦公入宮輔政”之事。
    次日清晨,尚書省突傳奏報——禮部侍郎之弟於家中突發癲疾,胡言亂語,自言“李氏識人”,已驚動太醫院。
    朱瀚倚於庭中長廊,望著京中方向喃喃:“這風,終於動了。”
    楚淩煙緩步而至,手中持一柄白骨小扇,低聲道:“內東廠有人動了,去查禮部的案宗。”
    “果然是你。”朱瀚輕聲道。
    “你早猜到。”楚淩煙收起扇子,眸光微冷,“我藏得再深,也不及你三言兩語撥我心事。”
    “你心未改。”朱瀚輕笑,“隻是你不願承認罷了。”
    “你呢?”楚淩煙抬眸看他,“你未曾動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