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自詡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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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標跪地不語,朱瀚卻笑答:“若真有天下奸邪,太子會一一親手鎮之。”
    朱元璋沉默良久,緩緩點頭。
    “那便讓他試試——你也別再護著他。”
    朱瀚抱拳:“臣遵旨。”
    朱標望著皇叔,眼中似有萬語千言,卻終究隻化作一句低聲:“謝王叔。”
    而朱瀚,隻是拍拍他肩膀:“你自己走得下去,我才能放手。”
    初春的紫禁城,天光未亮,大明朝最核心的一場內閣議事已悄然鋪開。
    這一次,不在文華殿,也不在大政殿,而是在東宮設廳,朱標親自召集六部尚書與三法司清吏,理由是“代父理政、練事積識”。
    但滿朝文武誰都明白,這不是演練,而是朱元璋有意放權。
    而朝臣更明白:若朱標此戰不穩,朝局將動,若穩住,則儲君之位真正落地。
    今日的朱標,換了常態,不著便服,而是穿了一身青底金紋的太子朝服。
    袖口略緊,腰間佩玉微響,他自門內緩緩步入,目光沉定,氣息平穩。
    “諸位愛卿,請。”
    一聲平靜卻不容置疑的命令,讓本欲客套幾句的吏部尚書周琮噎住了話頭,隻能與眾臣隨之落座。
    朱瀚並未現身,隻留下一道密令,讓朱標“以雷霆破局,不容周旋”。
    吏部尚書周琮開口,語帶試探:“殿下召集諸部,是否有旨意未曾頒布?”
    朱標笑道:“旨意在我心中,今日請諸位來,是為一事——整頓地方糧徭冊目、調派京衛冗兵入邊隅州府。”
    話音剛落,戶部尚書胡瑄皺起眉頭:“殿下,此舉非小變。地方糧冊已定十年一查,若輕動,不但擾民,更恐反添賦負。”
    兵部尚書則插言:“殿下說調冗兵,這話在理。但若不加封賞安置,隻恐兵亂生怨。”
    朱標輕聲一笑,不疾不徐道:“糧冊十年未查,是否真無浮冒?百姓怨言至今未平。冗兵流民,久屯不轉,反倒招市井結黨。我若不動,你們動麽?”
    一時間,大堂寂靜。
    朱標緩緩掃視眾人:“朝廷既要清吏安民,便不能總想著‘以不變應萬變’。父皇將這政交我,諸位若非誠心輔佐,就請直言,我好另請能臣。”
    這番話一出,眾人心驚。
    這時,一直未發聲的刑部侍郎韓明上前一步,拱手行禮:
    “殿下所言有理。韓某願奉命,三日內清理京兆周邊冗兵編名,七日之內呈上初次冊目。”
    朱標頷首:“好,若三日不成,我自入部督理。”
    這話更讓韓明心中一震:太子不再是傳話的工具,他真要親理政務了。
    議畢,各部離去。
    朱標站在東宮廊下,手執折扇,望著天邊的曦光緩緩灑落,似乎與初升的權力光芒一同照進他的心底。
    這時,一道熟悉身影悄然而至。
    “王叔。”
    朱瀚走近,身著便服,神情懶散,仿佛對朝會毫無興趣:“今日演得不錯。”
    “不是演。”朱標淡然答道,“是實操。”
    朱瀚挑眉:“敢動六部,是不小的步子。你怕不怕?”
    “怕。”朱標回頭看著他,“但我更怕你一直護著我。”
    朱瀚盯著他的眼神,良久才笑了:“好。你終於像個太子了。”
    朱標也笑了笑,卻不掩神色中的疲憊與戒備:“可朝中之人,不止一批老臣。”
    朱瀚點頭:“這隻是開始。你若想真正執掌這天下,還得破三人之局。”
    “哪三人?”
    “太後、李景殘黨、江南書院。”
    朱標蹙眉:“江南書院怎會?”
    朱瀚道:“李景雖伏誅,但他曾借江南文人之名樹聲望。如今書院中人多有‘清流’之名,既清則不臣,既不臣,終生變數。”
    朱標沉吟。
    朱瀚拍他肩膀:“休息吧,三月開春,你需南巡,去見這些‘清流’。”
    朱標怔然:“南巡?陛下未言……”
    “是我替你擬了折子。”朱瀚含笑,“你若不上,天下文士永遠不會服你。”
    “你替我做主?”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朱瀚轉身離去,衣袍翻飛,“下次你若不敢自己遞折,我便什麽都不管了。”
    朱標望著他背影良久,終是一笑。
    朱標上奏,請求南下巡行江南學政、地方賦役、書院綱紀。
    朱元璋沉吟片刻,抬頭看他一眼,點頭:
    “準奏。”
    春日江南,煙雨如織。朱瀚與朱標並轡而行,青石板路在馬蹄下泛起細碎水花。
    朱標一襲月白常服,眉間凝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鬱;朱瀚則披著玄色大氅,目光掃過街巷間看似尋常的市井百態。
    “王叔,您當真要帶我去見那些‘清流’?”朱標忽然開口,語氣裏藏著幾分試探。
    朱瀚輕笑一聲,抬手接住簷角墜落的雨珠:“殿下可知,江南書院為何自詡清流?”
    朱標搖頭。
    “因為他們讀的是聖賢書,行的卻是‘替天行道’的妄念。”
    朱瀚指尖碾碎雨珠,眸光漸冷,“自元末以來,江南士族借書院之名聚攏門生,暗中編纂《鄉賢錄》,將各地豪紳、退仕官員盡數納入其中。他們要的不是清名,而是……另立乾坤。”
    朱標瞳孔微縮:“王叔的意思是,他們想效仿東林舊事?”
    “比東林更隱秘,也更危險。”
    朱瀚勒住韁繩,望向遠處白牆黛瓦間若隱若現的學塾,“李景雖死,但太後當年借‘雲中鶴’埋下的暗線,早已滲入這些書院。他們今日捧你為明君,明日便可罵你為暴主——殿下可願做那任人塗抹的泥胎?”
    朱標攥緊韁繩,指節發白:“王叔教我。”
    朱瀚卻未答話,隻揚鞭指向城南:“去寒山書院。”
    寒山書院依山而建,門前古柏參天。
    朱瀚與朱標剛下馬,便見一青衫老者迎出門來,正是書院山長陸九淵。
    此人須發皆白,卻步履如風,拱手時袖中隱有鬆香:“王爺、殿下駕臨,寒舍蓬蓽生輝。”
    朱瀚虛扶一把,目光掃過陸九淵腰間玉佩——那是一塊元代官製的青玉玨,此刻卻堂而皇之地懸在明服之上。
    他心中冷笑,麵上卻笑道:“久聞陸山長通曉經史,今日特來討教。”
    書院正堂,茶煙嫋嫋。陸九淵捧出《鄉賢錄》與《大明輿地誌》兩卷書冊。
    言辭懇切:“殿下請看,此乃江南士紳聯名所書的《萬民書》,言及江南賦稅過重,懇請朝廷體恤。”
    朱標接過書冊,指尖卻觸到夾頁中一張薄如蟬翼的絹帛。他麵色微變,正要細看,卻聽朱瀚忽然輕咳一聲。
    “陸山長可知,本王最厭何物?”朱瀚端起茶盞,茶蓋輕叩盞沿,“一是故作高深,二是……欺君罔上。”
    陸九淵神色一僵:“王爺何出此言?”
    朱瀚忽然將手中茶盞重重一放,茶湯四濺:“元代青玉玨配大明官服,陸山長好大的膽色!更遑論這《萬民書》裏夾帶的《討元檄文》——你以為本王認不出李景的筆跡?”
    堂中驟然死寂。陸九淵踉蹡後退,撞翻了身後書案。
    朱標猛地抽出絹帛,隻見其上血書赫然:“驅逐韃虜,複我漢統”,落款處竟蓋著“雲中鶴”的暗印!
    “王叔,這……”朱標聲音發顫。
    朱瀚卻已起身,廣袖翻飛間,暗衛如鬼魅般湧入堂中:“陸九淵,你借書院之名私通前朝餘孽,更妄圖以《萬民書》裹挾太子——該當何罪?”
    陸九淵癱坐在地,忽然癲狂大笑:“朱明不過竊國之賊!我等讀書人,自當為天下正統……”
    話音未落,朱瀚已抬手止住暗衛:“押入詔獄,留他一口氣——本王要他親眼看著,何為真正的‘正統’。”
    回程馬車上,朱標望著窗外細雨,久久不語。
    朱瀚將一卷密冊拋入他懷中:“江南書院共七十二家,像寒山書院這般藏汙納垢的,至少有三成。殿下可知本王為何不直接查封?”
    朱標翻開密冊,見其上密密麻麻記載著各書院與朝中官員的往來:“王叔是想……放長線?”
    “不錯。”朱瀚指尖輕點密冊某頁,“刑部侍郎韓明之女,嫁入蘇州徐氏;戶部主事周彥,其母族與白鹿書院交好。殿下若要動書院,便要先斬斷這些暗線——明日你便以‘代天巡狩’之名,召江南六州知府入行轅。”
    朱標握緊密冊,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王叔是要我當著他們的麵,燒了這《萬民書》?”
    “不。”朱瀚忽然勾起唇角,“你要當著他們的麵,將《萬民書》與各州賦稅賬冊並置,再問一句:‘諸位大人,可願與本王共閱?’”
    朱標怔住,隨即恍然——那些賬冊中,早已被朱瀚安插的暗線做了手腳,稍一比對便能戳破《萬民書》的謊言。
    此舉既顯太子仁德,又震懾群臣,更將書院與官場的勾結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王叔……好計。”朱標垂眸,聲音卻有些發澀。
    朱瀚望著他,忽然輕歎:“殿下可知,本王為何從不教你‘仁厚’?”
    朱標抬頭。
    “因為真正的仁厚,從來不是婦人之仁。”
    朱瀚掀開車簾,任細雨撲麵而來,“你今日燒了《萬民書》,明日便有十萬《萬民書》從江南各州湧出;但你若能讓天下人看見——太子連偽造的民意都敢直麵,又何懼真正的諫言?”
    朱標怔怔望著皇叔的側臉,忽覺那素日玩世不恭的眉眼間,竟藏著比父皇更深的孤絕。
    三日後,金陵行轅。
    朱標當著六州知府的麵,將《萬民書》投入火盆。火舌竄起的刹那,他忽然開口:“孤聽聞,寒山書院山長陸九淵,昨夜在詔獄中自縊了。”
    堂中諸人麵色驟變。
    “孤還聽聞,他死前寫了一首詩。”
    朱標從袖中取出一張素箋,輕聲吟道,“‘十年寒窗為誰忙?一朝夢醒見黃粱。莫道書生無膽氣,敢教日月換新章。’”
    他抬眸,目光如電:“諸位大人,可願為孤解一解這詩中真意?”
    滿堂死寂中,朱瀚倚在屏風後,唇角微揚。
    行轅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六州知府皆垂首而立,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朱標的聲音雖輕,卻如重錘般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
    “諸位大人,這詩中‘敢教日月換新章’一句,孤實在參不透。”
    朱標將素箋輕輕放在案上,目光掃過眾人,“不知哪位大人願為孤解惑?”
    知府們麵麵相覷,無人敢應聲。他們心中皆清楚,這詩中暗藏的反意,若貿然開口,恐引火燒身。
    朱瀚從屏風後緩步走出,嘴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殿下,這詩中之意,臣弟倒是有幾分見解。”
    朱標看向朱瀚,眼中閃過一絲期待:“王叔請講。”
    朱瀚走到案前,拿起素箋,目光在詩句上停留片刻,而後緩緩道:“‘十年寒窗為誰忙?一朝夢醒見黃粱’,這前兩句,說的是那些自詡清流的讀書人,以為寒窗苦讀便能一朝得誌,卻不料終究是黃粱一夢。而後兩句‘莫道書生無膽氣,敢教日月換新章’,則道出了他們的野心——他們妄圖以一己之力,改天換地。”
    朱標微微頷首:“王叔所言極是。隻是,他們這般野心,究竟所圖為何?”
    朱瀚將素箋放回案上,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們所圖,不過‘權力’二字。殿下,您可知,這江南書院背後,藏著多少前朝餘孽和心懷不軌之徒?他們借書院之名,行聚眾之實,妄圖在民間散播反明言論,煽動百姓對朝廷的不滿。一旦時機成熟,他們便會揭竿而起,妄圖複辟前朝。”
    朱標臉色一變:“竟有此事?王叔為何不早說?”
    朱瀚輕歎一聲:“殿下,非是臣弟不願說,隻是此事牽連甚廣,若貿然揭露,恐引起朝堂動蕩。臣弟一直在暗中調查,如今已有了一些眉目。今日借這《萬民書》之事,正好給那些心懷不軌之人一個警告。”
    朱標沉默片刻,而後道:“王叔,那接下來我們該如何行事?”
    朱瀚嘴角微揚,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殿下放心,臣弟已有了計劃。那些與書院勾結的官員,臣弟會派人暗中監視,收集他們的罪證。至於書院本身,殿下可下一道旨意,命各地書院暫停講學,進行整頓。同時,選拔一批真正有學識、有品德的讀書人,進入書院擔任教職,傳播正統思想,扭轉民間輿論。”
    朱標眼中閃過一絲驚喜:“王叔此計甚妙。隻是,這般大動作,恐會引來朝中一些老臣的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