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章 骨已穩,是時候通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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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瀚下馬,吩咐隨從不必通報,悄然步入那間小學堂。
“子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童音未歇,忽見門外站來陌生男子,俱是一驚。
老先生定睛一看,頓時愣住:“這……這不是……王……王爺?”
朱瀚笑道:“我今日不是王爺,是過路的行腳客,想借個席位聽聽你們如何‘修身齊家’。”
童子們麵麵相覷,老先生趕緊起身行禮:“微民不知王駕至,失迎,失迎。”
朱瀚擺手示意坐下,自顧走至最後一排,隨意落座。
“繼續講,不因我而亂。”他淡聲道。
先生有些踟躇,朱瀚卻笑著點了點桌上的竹簡:“若你不講,那我便來講了。”
“我講一事,你們聽罷。”
孩童們頓時來了精神,紛紛坐正。
朱瀚緩緩開口:“昔日楚人有子,將繼田,父不舍教,曰:‘汝犁直,地才平;汝心正,人才直。’你們可懂?”
一名小童怯聲答道:“是說……種地要心正?”
朱瀚笑:“正是。不隻是地,做事、做人、做官,皆然。犁歪一寸,苗便長歪;人心偏一分,國就傾一尺。”
學堂內鴉雀無聲,片刻後,有童子問:“那王爺種過田嗎?”
朱瀚頓了頓,認真地點頭:“種過,我還記得那犁頭第一次劃進泥地時,震得我雙手發麻,泥水濺到眼裏,一睜一閉,全是百姓的艱辛。”
他目光落在孩子們一張張稚嫩的臉上,語氣緩緩:
“你們今日念書,不為功名,不為富貴,先要為這片土地,為腳下這口米,為身後這群人。”
“你們若能記住今日,那便比中三元還要貴重。”
老先生眼眶泛紅,躬身長拜:“老朽教書數十載,今日才覺有此一語,勝十年訓。”
朱瀚扶他起身,笑道:“你這學堂太舊了,書頁破損,窗紙不整——黃祁。”
“在!”黃祁上前。
“吩咐通州縣衙,撥銀五十兩修繕此地,再送千本教書,再增兩名書吏,由此處挑兩位年滿十三的童子,薦送入國學堂試讀。此舉,隻為他們不辜負‘修身齊家’四字。”
孩子們歡呼,老先生伏地而泣。
三日後,文昌殿試策盛啟。
大殿之外,千餘名士子排隊候入,有名門貴胄之子,也有衣衫襤褸的寒門生,甚至有自北地風雪中趕來者,帶著泥漿未幹的草履踏進殿門。
朱標身穿朝服,於殿中親自執筆設問。不是八股,不是空論。
策題三道:
一:“春霜誤麥,若為保糧?”
二:“田權爭議,若調人心?”
三:“民間無學,若廣文教?”
大殿安靜到落針可聞,每一個題目都貼地三寸,不談虛事,不述空語。士子們紛紛伏案書答,眼中皆有神光。
東宮偏殿,朱瀚靜立案前,黃祁低聲匯報:“此次應策人數破千,寒門者過半,有數位小門進士答策極佳。”
朱瀚未動,隻緩緩轉身:“留意這些人的名字,他們才是真正的太子心腹之才。”
黃祁領命而去,朱瀚步出偏殿,望向殿外浩浩士林長列,目光悠遠。
文昌殿試策之後,太子東宮貼出榜文,並不列名次,不分甲乙,隻擇三十篇策文,掛於皇城外之昭德門下,名曰“共策榜”。
朱標親筆題榜首句:“議政者,不問貴賤,惟論得失。”
這一舉措,震動朝野。
那三十篇策文,有名門望族之子之策,也有無門無第寒士之言,更有兩篇落款,僅以“村塾童生”字樣署名,連名姓都不敢寫明。
朝臣議論不絕。
禮部尚書李承炳率先言表:“太子以共策之法,既廣聽天下賢士,又得眾議之實,正中律經之道。”
兵部侍郎韓複以兵策二題為重,推崇備至:“春霜誤麥乃災異之常,然田兵相爭,才是人心之變。策中提及‘不奪耕田以作屯田’之議,深得軍政交融之道。”
文策之中,一篇《教在鄉、禮在師、書在人》策文,被中書省編入《皇朝策問集》,署名卻是“通州西陲學童李惟明”。
朱標得知此名,默然良久,轉而傳令:“將李惟明召入太學,賜學籍,歲歲賜書食。”又命:“再賜其家白米三石,以解寒苦。”
朱瀚得知,亦隻是點頭:“他在挑人,也在立名。”
東宮設策之後三日,百官之中已有文臣暗暗轉投,武將幕中亦有風動之聲。
王府之內,黃祁攜一卷密報步入內廳。
“王爺,尚書左丞趙益,今早遞折子入中書,附言稱‘太子政風可繼祖誌’,此人乃原親燕王舊屬。”
朱瀚眉梢微揚:“他終於動了。”
“趙益在前朝中立多年,此舉顯然已是表態。”
朱瀚緩緩踱步,目光落在庭中那株枇杷樹上,正開新花,黃綠交錯。
“朱標這場策問,既是選賢,也是示威。他若不能讓趙益這等人心服,終究不過是‘王府之子’。”
黃祁問:“那王爺可要應勢而動?”
“不急。”朱瀚轉身,眸光沉穩,“我既是輔佐,便不可壓陣。他要自己立威,我便退半步。”
“若他失勢,我替他挽;若他得勢,我退為蔭。”
說罷,他展卷將策文逐篇翻閱,一篇篇題目熟悉,卻落款陌生。
“這個人……”他指著其中一頁,“林浚?揚州小門之後?這文氣……像顧清萍當年入宮前的舊門風。”
“林浚確為顧家舊親,幼時曾讀書於顧府之塾。”黃祁答道。
朱瀚眯眼:“這個人,給他一試。”
東宮書閣,朱標親自召見林浚。
那是個穿粗布青衫的青年,眉目清朗,身形瘦削。
他走入閣前,三拜而跪:“小臣林浚,叩見殿下。”
朱標笑道:“你那策中說,‘教者不可寄於官,禮者不可懸於刑,書者不可閉於廟。’這句,何意?”
林浚不敢抬頭,卻答得果斷:“教要入民心,禮須出於鄉裏,書卷不能藏於士族廟堂,應歸田野之人。”
朱標輕點首:“好膽氣,也有膽識。你可願隨我暫理學務?”
“願為殿下奔走筆墨。”
朱標起身,親手扶他:“從今日起,你為東宮學事讚司,兼議策堂司稿之職。若你真能立學於鄉,我朱標給你十年之用。”
林浚叩謝,激動難言。
顧清萍立於門外,聞聲而來。
她看著林浚的背影,輕聲道:“這人,當年曾在我顧家求讀,書筆雖劣,誌意卻遠。”
朱標點頭:“他是我們要的人。”
顧清萍看著他,眸中柔色一閃:“你如今,越發像皇叔了。”
朱標一怔,旋即一笑:“我若真成了他,天下恐怕要多一柄鋒利無雙的劍。”
“可你是劍柄。”顧清萍緩聲,“他可揮,但握柄者,是你。”
兩人相視而笑,東宮燈火暖光傾灑,映在案前千卷策文之上。
在北鎮守的晉王,皇四子,朱標名義上的弟弟,實則最鋒銳的競爭者。
“父皇近日數次傳召太子,議事三刻,連議五日。”
朱棣把玩著一根鳶尾木雕筆,冷聲笑道,“我自邊回,奏報兩回,隻得一句‘知道了’。”
燕王府書房內,他的心腹張玉拱手立在一側:“殿下,如今東宮勢起,不是邊事之爭,乃是朝權之爭。若不乘此局扼之,將來再動,恐為天下所指。”
朱棣冷眸一掃:“你以為我不知?”
“但我若再顯鋒芒,父皇必起疑。”
“倒不如……”他緩緩吐氣,忽而一字一頓:“先借他人之力,破他人之勢。”
張玉眼露精芒:“殿下是說……兵部左侍郎溫晉?”
朱棣點頭:“他本出王門,曾為魏洪一係,雖未涉其案,但與王府舊臣多有勾連。若讓他提出兵製之議,反將太子一軍——何樂而不為?”
張玉沉吟:“他雖野心勃勃,卻也謹慎得很。”
“那便給他一個機會。”朱棣輕聲道,“讓他覺得,是他能平衡王府與東宮。”
張玉心領神會:“屬下即刻安排。”
幾日後,兵部衙門之上,一紙奏章呈至皇上禦案之上。
奏章來自溫晉,主旨明確——“請設都察之司,統領三衛之外之雜兵,以供朝議之需。”
這一奏章表麵無懈,實則暗含“削權”之意。
因三衛即奮武三營,直屬東宮節製,溫晉所提“雜兵歸督”,若成實則相當於繞開東宮,另起爐灶。
更將兵權一分為二,破其一體統馭之勢。
奏折呈上那日,朱元璋未發一言,隻遣人召朱瀚入宮。
“你怎麽看?”
養心殿內,朱元璋將那封奏章推到朱瀚麵前。
朱瀚看也未看,隻淡淡一句:“此人該罷。”
朱元璋挑眉:“你不講道理?”
“非不講,是講得更透。”
朱瀚起身走至一旁,“溫晉此舉,表麵為朝堂分憂,實則分割東宮,且提議時間、角度、用語皆甚老練,顯然背後另有智囊。”
“若非有人唆使,怎敢於策堂餘威尚在之時,擅啟軍製之議?”
朱元璋沉吟半晌,忽然緩聲道:“你是說……有人在借兵部之手試探太子?”
朱瀚轉身,目光冷峻:“皇兄不妨想想,這奏章裏,誰最得利?不是溫晉。是那些想讓太子重回‘隻說不做’之位的人。”
“你是說四兒?”
朱瀚沒有答。
而此時的東宮,朱標也已得知兵部奏章之事。
顧清萍皺眉:“此人分兵議策,恐非單挑你東宮,而是意在斷你根基。”
朱標麵無波瀾,沉聲道:“他敢奏,我便敢辯。”
“但你若親自上奏,反顯自亂陣腳。”
朱標沉思良久,忽而吩咐:“請林浚來。”
頃刻後,林浚已至。
朱標提筆不語,隻遞他一紙草案:“你可改?”
林浚一讀,神情愈發沉靜:“殿下此策,非辯駁,而是反向應對?”
“正是。”朱標沉聲道,“他說雜兵歸察,我便提議兵籍定製,設檔存冊。說是歸察,實則入東宮律定之製。”
“此番,他若敢爭,便是自認外臣不可控;若退,則兵權已為我所收。”
林浚拱手:“殿下英明。”
三日後,太子上奏曰:
“軍無製不可治,雜兵若設察司,應先行籍製、兵冊、操閱之三議,方能施行。”
禦前群臣聞奏,無一人敢言反對。
溫晉之議,頃刻無聲。甚至連朱棣聽聞,也隻得冷笑一聲:“這小子……竟比我更早一步。”
王府之內,朱瀚看著那封太子奏章,沉默許久,轉而笑道:“他已開始回擊,不借我手。”
黃祁道:“此舉若成,東宮兵製之勢更穩。”
朱瀚看向窗外:“你去兵部走一遭。”
“去做什麽?”
“撤下溫晉。”
黃祁一愣:“不是讓他暴露得更久些?”
朱瀚搖頭:“夠了。他已露馬腳,再留,便是敗筆。”
黃祁領命而去。
京中春意漸濃,禦道兩旁的玉蘭初綻,白花似雪,卻掩不住宮城之內醞釀的風雨欲來。
朱瀚立於王府南樓窗前,靜靜聽著風吹過廊簷,掀動角樓朱紗,耳邊黃祁的聲音卻一如既往沉穩:
“太子奏議兵籍之法已入實錄,兵部順勢配合,左侍郎溫晉次日即請辭,口稱年邁體衰。聖上未言語,便放了。”
朱瀚點頭:“他知進退,尚可保一命。”
“可東宮所議三策,雖不顯威,卻步步落棋,朝中已有低語:王爺退、太子起。”
朱瀚輕哂:“退與不退,不在我,在他。”
他頓了頓,緩緩道:“兵者,權之骨;而言者,權之脈。如今骨已穩,是時候通脈了。”
黃祁微怔:“王爺是說——吏部?”
“不,吏部是血肉,真正之脈,在翰林。”朱瀚轉身坐下,目光炯然。
“聖上向來信重‘言官’,而言官之首,在翰林;翰林主修詔、掌冊文、評政論政,雖不握權,卻能立聲勢。朱標若要穩東宮之譽,須得掌言之權。”
“而你,”朱瀚望向他,“代我去一趟翰林院,見一個人——王稷。”
“王稷?原翰林編修,後調兵部參議之人?”黃祁疑道。
“正是。”朱瀚眼神沉靜,“他才思敏捷、筆鋒犀利,當年敢於直麵老臣魏洪之議。若非調往兵部壓其鋒芒,如今翰林之中,已難有爭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