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不問誰對誰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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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上手快,很快有人學會了邊走邊看。
    糖畫攤主吆喝聲也變了調:“看糖畫,看腳步,看得穩,我給你畫個大龍。”
    “龍不用。”孩子們齊聲,“畫一個鼓。”
    糖畫攤主一愣,笑得胡子飛起來,轉手給他們畫了一隻圓滾滾的鼓。
    回到舊學府時,天色偏西。
    門上掛著的鞋又多了一雙,是一雙女鞋,細細的,鞋尖還繡著兩朵風樣的小花。
    白榆跳起來係紅繩,不小心把自己手指纏進去,王福“哈哈”笑他:“你也該站半個時辰。”
    “我站。”白榆不服氣,“我站到你服。”
    “我不服。”王福下巴往上一抬,“我隻服石不歪。”
    “你們兩個吵。”石不歪坐在門坎上,眯著眼,“吵得我能睡著。”
    夜裏人散。朱元璋沒走,他留在廊下,叫人拿來一張小方桌,四角壓了石頭,防風吹翻。
    朱瀚把“站、走、收”的木牌放在桌上,把“讓”“轉”兩牌排在一旁。
    他不說話,隻用手指在木牌邊緣摩挲。
    木牌上有人的汗,有人的手,摸多了,穀壑更深。
    “再加一個。”朱元璋忽然開口,“‘停’。”
    “停?”白簪下意識重複。
    “停不是不走。”朱元璋慢慢道,“是走到該停的地方,停住。有人在前頭跌了,我們不停,就會把人撞倒;有人在後頭喘,我們不停,他追不上;我們心裏太快,腳就會亂。停一停,呼一口氣,往前再走。”
    白簪眼睛一亮:“我刻!”
    石不歪“哼”了一聲:“刻得再醜,也比你聰明。”
    白簪不跟他計較,抱著牌子跳著去了庫房。
    朱標在一旁看著,忽然道:“皇叔,我今日看了三支隊伍的人,心裏有數了。”
    “說說。”朱瀚看他。
    “王福心大,帶人時容易樂,樂過了就忘了收。我給他配了一個嘴緊的人。”
    朱標伸手比劃,“顧辰太愛看人,一看就想糾正,容易急。我讓他先敲一盞鼓;陸一叢耐心足,但有時候太小心,怕重,不敢帶。我讓他帶孩子。”
    “帶孩子?”朱元璋挑眉。
    “孩子最會擾人。”朱標笑,“他若能把孩子帶穩,再帶大人就容易。”
    朱元璋滿意地點頭:“這小子懂事。”
    “他是我侄兒。”朱瀚故作驕傲。
    “是我兒子。”朱元璋不讓,伸手去彈了一下朱瀚的額頭,“少占便宜。”
    眾人笑作一團。笑聲過後,朱瀚忽然道:“皇兄,明日我不在城裏。”
    朱元璋目光一凝:“去哪兒?”
    “去城南的舊坊。”朱瀚把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那裏街窄,鋪麵少,行走的多,很多是外來的手腳活兒。我去看看他們怎麽走。”
    “你自己去?”朱元璋皺眉。
    “帶三個人。”朱瀚道,“王福、石不歪、白榆。其他人在這裏繼續。”
    “我不放心。”朱元璋沉默一瞬,忽道,“我讓人遠遠跟著。”
    “你派誰我不管。”朱瀚笑,“不過別讓他們敲鼓。”
    “我知道。”朱元璋也笑,眼睛裏卻沉著,“你自己小心。”
    “我不是去打仗。”朱瀚打趣,“我去走路。”
    第三日天剛麻亮,朱瀚便帶著三人出了城門。
    城南舊坊的路更窄,屋簷低,牆體斑駁,地麵凹凸,像一張被人揉過又攤平的紙。
    三人各背一個小鼓,白榆還背了一捆短木杆。
    石不歪把籃子放得更低,像是怕吵醒熟睡的路。
    第一家遇上的,是一處粗瓷攤。
    攤主是個年輕男人,麵上帶著倦色,指背有磨傷。
    他把一隻粗瓷碗推到案頭邊,眯著眼打量:“你們是城裏那群走路的?”
    “是。”朱瀚笑,“你也走?”
    “我走不走都一樣。”年輕人淡淡,“我一抬頭就得看錢。”
    石不歪“哼”了一聲:“你不看腳,就看不到錢。”
    年輕人要發火,朱瀚先開口:“來,走三步。你若走得穩,我從你這兒買十隻碗。”
    年輕人沒想到有人肯買他的碗,眼裏閃過一絲猶豫。
    他咬咬牙,走了三步,第三步有點亂,又收住。
    他站定,像不敢動,也像怕這三步把自己賣出去似的。
    “十隻。”朱瀚點頭,朝白榆一招手,“拿錢。”
    白榆笑嘻嘻把錢放在攤麵。年輕人張了張嘴,想說“不要”,又抬眼看看朱瀚,終是沒說出口。
    他把十隻碗用稻草裹好了,塞進白榆背的小簍:“別摔。”
    “你看你。”石不歪把他手指上的磨傷拿眼端詳,“你這手……你晚上磨瓷?”
    “不得不磨。”年輕人苦笑,“不磨不亮,不亮沒人買。”
    “你用水泡過?”石不歪問。
    “泡。”年輕人低聲,“手就皺。”
    “皺了就穩。”石不歪不由分說抓過他的手,帶著那隻手在他籃子裏摸了一圈,“摸石子,摸粗的、滑的、尖的、圓的。你一摸,你心就知道怎麽走。”
    年輕人哭笑不得,卻還是照著做了。
    他收回手時,掌心通紅,眼裏卻靜下去一點:“我明白了。”
    一路行去,遇見一處賣菜的母女。
    小姑娘把籃子掛得太靠外,籃口朝地,黃瓜在裏頭打滾。
    王福看得直搖頭,走過去把籃繩往裏一勒:“別讓你菜跑。跑了你追,你一追就急。”
    小姑娘抿嘴笑,輕輕“嗯”一聲。母親謝過王福,眼神裏真心。
    走到舊坊中央,一處布棚搭著遮陰。
    棚下十幾個人圍著一個光禿禿的木樁,正討論用它做什麽。
    有人說做晾衣架,有人說做門柱,還有人說做橫梁。
    吵得熱鬧,誰也說服不了誰。
    “別爭。”石不歪把籃子往地上一摔,坐樁上,“做‘停’。”
    眾人一愣:“什麽?”
    “停。”石不歪豎起一根手指,“你們在這兒吵半天,走的人繞開你們,繞著繞著就往街邊擠。
    你們把這樁立在路中間,前頭來人一看,就會在這裏慢一下,收一下;後頭的人一看,也知道要讓一下。
    你們不寫字,就用這樁,讓人摸一摸它,心裏記住‘停’。”
    眾人麵麵相覷,半晌,一個年紀最長的漢子點頭:“有道理。”他招呼兩個人抬樁:“別又高又細,低一點粗一點,穩。”
    “對!”石不歪笑,“你們聰明。”
    朱瀚站在一旁,望著舊坊的人把樁立好,又看他們自發在樁上刻下淺淺的劃痕。
    每一道劃痕都是一隻手指在木頭上的停留。
    人群散去,路中央的木樁像一隻無聲的鼓,提醒人心裏敲一下。
    “王爺。”白榆低聲,“咱們要不要也留個什麽?”
    “留。”朱瀚道,“不留字,留一雙鞋。”
    白榆立刻明白了。
    他從背簍裏取出一雙走得最穩、底上印著細密石紋的草鞋,用紅繩吊在舊坊的路口。
    風一吹,草鞋輕輕擺,像在和人打招呼。
    回到城裏時,已近黃昏。
    舊學府門前早集合了一群人,等著把今日的三支隊伍再排一遍。
    朱標站在門下,眼圈子紅紅的,卻精神極佳。
    他把一張紙舉給朱瀚看——不是字,是一排排指印,深淺不一。
    “你這是什麽?”朱瀚笑。
    “人的手。”朱標道,
    “我不用字,我讓他們把手按在上麵。按三次:第一次站不穩,第二次站穩,第三次能走。我看印子,就知道誰心亂,誰心穩。”
    “你這法子好。”朱瀚點頭,“比紙上的字誠實。”
    “我覺得好看。”李遇在旁邊小聲,“像一片葉子。”
    “像一麵旗。”王福不懂葉子,懂旗。
    黯淡的天光裏,門上今天掛了五雙鞋,紅繩在風裏輕響。
    磨刀匠把手洗得幹幹淨淨,站在門下偷偷看半晌,才走。
    賣花的又來了,肩上擔子穩很多;挑水的把擔頭縮短了一寸,笑容真切;賣醬的把灶門關小了一些,說是“火小,心不亂”。
    朱元璋站在人群外,沒出聲。
    他看著這些人來來往往,看著鼓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看著紅繩從一處移到另一處,看著鞋從腳上到門上。
    他突然伸手按住朱瀚的肩:“小弟。”
    “嗯?”
    “這幾天,我睡得比往常好。”
    朱元璋看著門上的鞋,“好像能聽見一支看不見的曲。”
    “那是城裏的心拍。”朱瀚笑,“合到一處,它就不亂。”
    “明日,”朱元璋緩緩道,“你繼續去走。我不攔你。但你要記住,別讓人知道你走了多遠——讓他們隻記得自己走了幾步。”
    “我記住。”朱瀚點頭。
    夜深燈盡,人散如潮。
    朱瀚走到木牌下,把“停”的小牌安在“讓”的旁邊,又把“轉”往上一推,叫它靠近“走”。
    他退後一步,像看一列站在風裏的兵。
    風從屋脊上壓下來,從門額底下鑽過去,又從鞋底縫裏穿出一絲細響,像在說:“明日。”
    次日一早,舊學府的門口多了兩樣東西:一隻小木匣和一張破舊的氈。
    木匣上寫著兩個字——“借鞋”。
    氈上寫著兩個字——“曬底”。
    字歪歪斜斜,像孩子寫的。白榆拍著胸脯:“我寫的。”
    “醜得好。”石不歪哈哈笑,“看著就親。”
    來的人先把鞋脫下,踩在氈上站三息,再穿。
    沒鞋的,從匣裏借一雙,鞋底用昨兒走過的草繩加固。
    賣草鞋的像個小先生,拿著粗針細線,哪一雙鬆、哪一雙緊,他一眼就看出。
    “王爺。”顧辰跑來,興衝衝,“我想到一個法——”
    “說。”
    “我想讓人記自己的第一步。”
    顧辰說,“不是三步,不是三十步,就是第一步。許多人怕第一步,怕得像怕深溝。我給他們一塊板,板上畫一條線,讓他們把腳跨過去,然後回頭看那條線——那條線就像他們昨天。”
    “你去做。”朱瀚笑,“別用字,用線。”
    顧辰走了兩步,又轉身:“王爺,你看——我是不是越來越像你?”
    “像。”朱瀚點頭,“但你要像你自己。”
    顧辰一愣,笑:“是。”
    午後,城裏的陽光溫和,風裏有麵香。
    李遇坐在門下,半閉著眼,指尖在鼓麵上輕點。
    他忽然聽見身邊有人坐下,氣息極輕。
    他側頭一看,是朱標。
    “我、我再敲一會兒。”李遇小聲,“你不嫌吵?”
    “不吵。”朱標靠著柱子坐下,“你敲給我聽。”
    李遇點頭,鼓聲像一條細細的溪。
    他忽然道:“殿下,你走得越來越穩了。”
    “我有你們。”朱標笑,“你們看著我,我就不怕。”
    “我也不怕。”李遇低聲,“我原來怕人笑我說話結,現在我也不怕。我敲鼓的時候,別人聽見的是鼓,不是我。”
    “別人聽見的是你。”
    朱標搖頭,“隻是你把自己藏在鼓後頭。等哪天你不用鼓,也能把那支曲敲出來,你再把鼓給別人。”
    李遇愣了愣,笑起來:“好。”
    傍晚時分,城東的長街忽然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
    白榆跑到門口一看,一個朱標扛著一根竹竿衝過來,氣喘籲籲:“王爺,王爺——”
    “別急。”石不歪一把按住他肩,“先站穩,站三息。”
    朱標努力把自己站穩,才道:“城東那條巷,有人抬轎差點撞了挑擔的,圍了一圈人。你們……你們能不能去看看?”
    “去。”朱瀚起身,抓起“讓”“停”的小牌,“帶上紅繩。”
    “我去前頭。”朱元璋不知何時已在門內,話聲不高,卻不容置疑。
    一行人快步到城東巷口。
    果然,一頂小轎橫在巷中央,轎夫肩上的棍子正晃,挑擔的肩頭紅腫,眼裏帶氣。
    兩邊人都圍著,誰也不肯退。
    “讓一讓。”朱瀚把紅繩往地上一插,聲音不高,卻讓人不由自主移開半步。
    他不問誰對誰錯,先走到轎側,把手按在轎杆上:“抬一下,讓我聽聽你肩上的聲。”
    轎夫莫名其妙,卻還是照做。
    朱瀚閉眼,手指貼在木紋上,輕輕一按:“你們的步子不合,一個快,一個慢。慢的那位心裏有氣,故意拖。”
    慢的那位臉一紅,正要分辯,朱元璋忽然把轎杆一提,雙肩一沉,往前走了三步。
    他走得不快,卻把所有人的拍子帶齊了。
    等他收住,挑擔的也不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