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學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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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央亦是很平靜地接過,欠了欠身,帶著宣六遙退了出去。
    兩人沉默地進了千山苑,上央唉聲歎氣,像是做了一件虧本買賣。
    半個時辰過去,宣拾得神清氣爽地坐回來,臉上的黑氣少了許多,腦後的黑線雖然仍在,上頭圍著的煙霧卻散了不少。
    這藥丸被吹得如此天花亂墜,宣六遙和宣拾得都有些懷疑地看著上央,他卻麵不改色,鎮定自若。宣六遙暗想這小老頭的臉皮也是厚得可以,宣拾得卻已經急不可耐地掰開藥丸,塞了一塊進嘴裏。
    看上去,至少半條命回來了。
    這藥果然很靈,看來上央不曾扯謊。宣拾得讚賞地看看上央,上央微低著頭,臉上平平靜靜,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那邊上央在勸說宣拾得吃大藥丸:“聖上,這藥丸裏有雪山頂的千年雪蓮,祁連山的萬年參王,東海底的老蚌靈珠,珠母峰的靈芝母株,又用在雪山頂帶下的雪、山頂的泉、海底的水、大漠裏的雨調配而成。當年先師也就製了三顆,老夫有幸被賞了一顆,珍藏至此,特意拿來獻給聖上,願聖上福壽安康,長命萬歲。”
    他正仔細看著,一旁上央提醒一句:“用劍劃你的手指。”
    這算是祭劍麽?
    宣六遙毫不猶豫地拎起劍,在指腹輕輕一劃,一陣隱隱的刺痛,殷紅的血珠冒了出來,他把血在劍刃上輕薄地塗去,血痕起了一陣紅光,化成千絲萬縷,遊走一圈,細細密密地與劍融成一體。
    上央有些驚訝他的手法熟練,卻也不曾多問,隻叮囑道:“朔月劍已認你為主,你好生待它。”
    “多謝先生。”
    宣六遙將朔月劍佩於腰間,不自覺地增了三分昂揚之氣。又更覺精妙,朔月劍在旁人眼裏不過一把木劍,誰也不會在意。
    “此劍可切去聖上之黑線。不過,他必定還會種上,且從此後,你也算與他樹了敵,你還去麽?”上央說的是他的孿生兄弟平陽。當年一起拜的師,學的藝,各人的手段自然了解。
    “去!”
    種了再去切,反正老子有的是時間。
    宣六遙昂首挺胸出了千山苑,四個小黃門亦步亦趨地跟著。
    突然上央出現在前頭的拐角處,離著八丈遠冷冰冰地看著他們。
    “咦?”宣六遙停住腳步,上央不是在千山苑裏麽?再仔細看,他的眼角眉梢似乎是往下耷拉的,分明是平陽。
    不過,太遠了,看得不是很分清。
    他低聲吩咐阿九:“去,看看這是上央先生還是平陽少傅。”
    阿九臉上閃過一絲懼怕,猶豫了一會,鼓足勇氣走上前去。眾人看著他跟那小老頭作了個揖,說了幾句話,又轉過身畏畏縮縮地回到宣六遙身邊:“殿下,這是平陽少傅。”
    “他來做什麽?”
    阿九的腳尖不易察覺地往回路蹭了蹭,嘴上卻說道:“小的再去問一下。”
    “罷了。”
    宣六遙盯著像一棵枯瘦的老樹一般站在前頭的平陽,思忖著他是否已經察覺了他們的意圖。若是硬碰硬,怕是自己占不到什麽便宜。
    他果斷地一揮手:“回去。”
    一行人又像小雞帶母雞似的,撲棱棱地回了千山苑。
    今日不去還有明日,明日攔著還有後日,難不成平陽不做別的事,光等著他了?
    不過還真被他想著了。
    他去了幾次,竟然平陽每次都靜靜地站在那路口,陰沉沉地看著他,看得他們心裏發毛。上午去,他上午在。下午去,他下午在。晚上去,聖上不在......
    算下來,他已經在千山苑到禦書房的路上來回走了十來個半趟了。那平陽像是鐵了心做個攔路門神。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宣六遙已經覺著自己這一世算是個耐性好的人,也忍不住頭上有點冒火。
    尤其這次平陽陰惻惻的眼裏還帶上了一絲嘲弄。
    不過那或許隻是他自己多心了。
    但他不想再等了。
    他將朔月劍握在手中,壯壯膽氣,大搖大擺了走了過去。若是平陽敢硬攔,他就敢硬闖。雖然他此時是一個五歲的稚童,但平陽也不過是個老朽,活了九百多年的老朽,朽得不能再朽。
    真打起來,不見得誰吃了虧。
    平陽的麵孔越來越清晰,宣六遙終於看清,他眼底的嘲弄不見了,卻像是有些呆滯,似在驚訝,又似在害怕他的無畏。
    怕得連讓都不知道讓一下。
    宣六遙在他麵前站定,客氣地沉聲說道:“少傅,勞駕讓一下。”
    平陽眼都不眨,既不讓,也不說話,隻楞楞地站在那邊,像是沒了魂一般。宣六遙心下生疑,他這唱的哪門子戲?
    他伸手想去捅一下平陽,不料指尖剛觸及平陽的衣袖時,平陽突然平空散成一團黑煙,旋即黑煙四處飄開,不一會便無影無蹤。
    小黃門們一聲驚呼。
    宣六遙楞楞地站了好一會,自己竟被這小老頭的障眼術白白攔了好幾日?
    第一日不是才見阿九跟他說話的麽?也約摸第一日是真的,再後來,就成了假的了。
    殘陽如血,他的心也在滴血,白耽誤功夫了。
    偏偏宣拾得這一日並不在禦書房。白跑一趟的宣六遙一路琢磨,平陽會障眼術,想必上央也會,讓他教自己障眼術?
    想必他是願意的。
    可上央卻不太情願:“隔空取物與結界術都足夠六皇子何時何地都不會落入絕境,學這騙人的勞什子玩意作甚?”
    宣六遙沒有說話,隻在他身邊盤坐著,仰著臉呆呆地看他,直至上央自己想通了:“罷,教你吧。帶棺材裏也沒用。六皇子少年英雄,想來學這玩意不會害人,隻會救人。是不是?”
    上央轉頭看他,期待著他忙不迭地點頭表忠心。但他仍是不說話。於是上央自己應了聲:“自然。”
    也不知他哪來的自信。
    而且似乎自信過了頭,有些破罐子破摔。
    宣六遙障眼術還未練習熟練,上央卻說:“既然教了,技多不壓身,老夫再教你隱身術吧。”
    “哦?”宣六遙驚得剛幻化出來的一隻鴨蛋掉了個稀碎。
    上央說教就教,他招招手:“來,跟我學。”
    宣六遙迅速滑下凳子,三兩步竄到他的身側,看他在紙上慢慢地畫了一條繞了無數彎、彎得很對稱的大蚯蚓。
    這是符咒,他知道。
    但他從未親手畫過,眼下上央要教他畫符,他有些激動,接過狼毫筆時,一雙小手顫得厲害,落在紙上的蚯蚓變成了無數條,彎裏曲來,曲來彎去,就像親爹不認識親媽,親媽不認識親兒子。
    反正畫完後,他也不知道自己畫的是什麽。
    饒是如此,總算也是畫的第一個完整的符咒。
    他略略得意地看看上央,上央盯著他畫的符,感動得熱淚盈眶:“跟......”
    他隻說了一個字,便跑去一邊抹淚去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了心情轉回來,不好意思地解釋:“醜哭了。”
    這麽醜麽?
    宣六遙驚訝地審視自己畫的符,雖然它不能隱身,最起碼能迷了人眼,若是個個都能被醜哭,倒也是一個新法術。
    不容他得意,上央抽過紙,將它卷成一個圓筒塞進懷裏,鄭重說道:“這是殿下畫的第一個符,我要回去裱了掛起來。殿下不會不允吧?”
    “允,允。”
    宣六遙覺得老人家愛收藏,自然也就答應了。他占了書案,一張接一張地練習畫符。
    上央趁著他忙乎,自己走到屋外,取出懷裏宣六遙畫的那張符紙展開,細細地看著,一邊看一邊點頭,自言自語:“跟那小子第一次畫的一模一樣啊......”
    宣六遙在屋裏支著一雙耳朵,橫橫糊糊地聽到“小子”兩字,心想這符可能畫得確實太醜,連累先生還得跑外麵再罵他,倒也顧及他的麵子。於是畫得更認真了。
    隱身術很是難學,尤其還要練障眼術。
    眨間之間寒風起,凍得人冷嗖嗖,心裏拔涼涼。
    學會了畫符,還得練手訣。
    手訣不是在手上畫口訣,而是用手變成一種文字,那文字,一般人看不懂。尤其要把手指掰成彎裏曲拐,還要變來幻去,如同一雙手要做千手觀音才能做的事。
    上央枯瘦的手化成一道幻影,時而成一朵蓮花,時而成一枝畫筆,時而成了一道網,而這千變萬化卻是在瞬間之間。
    此劍劍身隻有普通劍的一半,看似桃木,色淺黃,他湊近了仔細看,見這劍模樣古拙,打磨得甚是精美,劍柄上刻了“朔月”兩字。
    上央拿了一枝朱砂筆在劍身上畫著奇奇怪怪繁複的線條,像是在畫道家的符。
    過了一會,上央收了筆,將木劍遞給他,叮囑道:“這把朔月劍,是當年先師所授,可斬妖,可防身。若是遇著妖魔,劍身暗藏真火,割處如灼。若是常人,此劍亦可削骨。”
    “這靈藥原本是打算交給皇後娘娘留著以備殿下下次再被投毒。此藥金貴,不易配製,就這麽沒了......”
    “下次再被投毒......”宣六遙轉頭無聲地呸呸兩下,默默念叨,“好的不靈壞的靈......啊不,壞的不靈好的靈......”
    次日宣六遙進千山苑時,上央正捧著一把木劍在玩。
    說是玩,因為木劍除了用來玩,宣六遙想不出還能用來做什麽,做法?
    “先生,怎麽了?”
    還有一件事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就是聖上賞了他一托盤白花花的銀子。
    宣六遙接過,有些訝異。
    劍身並不像木頭那般輕飄,卻也不似精鐵沉重,他忍不住敲敲劍身,竟擊之如金,當當有聲,劍鋒有一層薄薄的圓潤,也無劍鞘,掛在身側正與他的身量相配,看起來像是一件玩物。
    上央不緊不慢地作了個揖:“若是體內原有疾惡,此藥下肚,當可排之。”
    “是麽?”宣拾得眉毛又是一挑,站起身,卻是半彎著腰,一手捂著肚子,嘀咕道,“還真是。”
    也不怕被投了毒。
    宣拾得嚐了一口,眉毛一挑,將剩下的藥丸全塞進嘴裏嚼了吞了,讚道:“味道不錯。”
    他帶著兩個黃門從禦書房消失了。
    上央和宣六遙仍在屋裏等著,相顧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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