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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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廣兄,聽聞你出城時被叛軍刁難,還要你剃掉頭上的辮子,黃管事因為替你出頭,還被抓進去關了幾日。可有此事?”
隔壁若璞的聲音再度傳來,王和垚看了看張世豪,後者湊身子過來,低聲道:“將軍,小人下去便查。”
王和垚輕輕搖了搖頭。
事情已經過去,再查這些有何意義?
難道說,還要以言獲罪嗎?
“若璞,休言此事。愚兄自記事以來,從未受過如此羞辱。想我杭州黃氏簪纓世族,鍾鳴鼎食之家,即便是前朝,也是世人景仰。時移世易,武夫當道,思之讓人唏噓啊!哎!”
良廣兄歎氣道。
杭州黃氏!
簪纓世族,鍾鳴鼎食之家!
看來,這位黃良廣,應該是杭州四大家族黃氏的某位重要人物了。
“還有愚兄那個侄子,非要去參加什麽武備學堂,結果因為不肯剃掉辮子,竟然被趕了出來。武夫當權,暴虐至極啊!”
黃良廣繼續吐著苦水。
隔壁雅間,張世豪在王和垚耳邊輕聲道:
“黃正方,杭州黃家子弟,學堂開學當日,因不肯剃掉辮子,被將軍趕出武備學堂的那位。”
王和垚點點頭,恍然大悟。
他平日裏日理萬機,事無巨細,要不是張世豪提及,他把這事都給忘了。
看來,有意無意當中,杭州黃家,已經被他得罪了。
“良廣兄,叛軍都是泥腿子,粗鄙低劣,野性難訓,成不了大事。”
若璞道:“如今天下大亂,叛軍入駐城中,種種倒行逆施,早晚會天怒人怨。用不了多久,等朝廷騰出手來,定會將叛賊們剿滅!”
王和垚忍住心頭的怒火,眉頭卻是一皺。
若璞語氣中濃濃的不滿與不甘,對義軍入駐杭州城,似乎牢騷滿腹。
義軍軍紀嚴明,秋毫無犯。即便是將軍府推行了剃發令與禁止纏足令等,手段也並不激烈。
若璞怨氣衝天,這是奴才沒當夠嗎?
“若璞擔憂的是。叛軍沐猴而冠,以武力經營浙江,必然不能長久,朝廷也不會坐視不理。來日朝廷必會令王師南下,剿滅浙江叛軍。你我兄弟拭目以待吧。”
良廣兄的聲音溫和,但聽得出來,似乎振奮了許多。
“良廣兄,那一夜叛軍攻城大戰,我曾於滿城外的私宅親眼目睹,觸目驚心。叛軍精銳,悍不畏死,也難怪官軍潰退了。要不是剛好染病,我恐怕也已死在滿城了!”
若璞的話聽的仔細,王和垚微微一笑。
原來,這廝是一個喪家之犬,漏網之魚。他已經交待了新任杭州知府包世寧察查作奸犯科的漏網之魚,看來這位若璞,就是其中一條。
“若璞,那日的惡戰,愚兄未能目睹。你仔細說說。”
良廣兄似乎起了興趣。
“良廣兄,當日一場惡戰,官軍火炮鳥銃不斷,但比起訓練有素、火器操用這些,叛軍顯然優於官軍。作戰時,叛軍更是悍勇,有進無退,舍生忘死。弟今日思來,猶覺心驚肉跳。”
若璞的聲音發顫,似乎可以感覺其內心的波動。
“叛軍之精銳,確實非同一般。愚兄曾率軍討賊,兵卒如何,還能分辨一二。叛軍令行禁止,軍紀森嚴,從那些守城的士卒身上,便窺豹一斑。叛軍能攻破杭州城,絕非僥幸!”
黃良廣附和道。
看來,良廣兄也曾是朝廷官員,卻不知為何退出官場。
隔壁二人一一道來,都為義軍的悍勇心折,張世豪心頭飄飄然,他看了看王和垚,不動聲色,慢慢飲酒,似乎波瀾不驚。
“良廣兄所言極是!當日康親王所率三萬大軍,陳世凱、段應舉部,都是綠營精銳。更有康親王麾下鐵蹄,望風披靡,都是國之銳士。衢州大溪灘一戰,卻幾乎全軍覆沒,康親王、杭州將軍、寧海將軍等身歿。叛軍之強悍,細思極恐!”
若璞繼續道,看來,他並不明白當日衢州城外的大戰詳情,隻是以訛傳訛,否則也不知道陳世凱部前去打伏擊,並不在鏖戰的廝殺場。
“叛軍如此凶猛,吳三桂又兵強馬壯,耿精忠尚之信來回折騰,也不知道,王師還能不能再殺回來?”
良廣兄語氣低沉,情緒消沉:“如今就看荊湖的戰事了。希望王師盡早擊潰吳三桂那個老賊,揮兵南下吧!”
若璞不屑道:“武夫當政,以暴力威懾世人。用不了多久,就會自取滅亡。等朝廷大軍南下,叛軍頃刻灰飛煙滅。良廣兄無需擔心。”
王和垚聽的仔細,怒火攻心,杯子在桌上重重一頓,杯裏的水都晃了出來。
王師?
在這兩個滿清官員的眼裏,清軍成了王師。
果然,犬儒之心,常人難以揣摩。
義軍入城,他們的榮華富貴不保,這恐怕才是他們心有不甘的原因吧。
王和垚臉色鐵青,張世豪嚇了一跳。
隔壁二人剛才的話語,他也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不用問,是這些張口噴糞的犬儒,惹惱了將軍。
也許是王和垚的杯子碰桌聲,隔壁的說話聲立刻小了許多。
“將軍放心,小人下去便查!”
張世豪趕緊低聲道。
王和垚眉頭不展,輕輕點了點頭。
這些居心叵測的犬儒,的確要好好查一查,至少敲打敲打,也比放任自流的好。
隔壁再無聲響,張世豪出去,過了片刻才回來。
“將軍,隔壁已經離開了,果然是黃家。”
張世豪俯身,在王和垚耳邊耳語了一堆。
“剛才說話的那個什麽若璞,好好盯著這個狗官,保不準能查出什麽事情。”
王和垚吩咐下去。
“李榮華、盧耿,你二人跟著那個若璞,他姓洪,是杭州洪家的人。”
張世豪向兩個衛士交待道,二人站起身來離開。
張世豪剛坐下,門被推開,幾個人進來,為首一老者五旬左右,烏靴緞衣,頭後的辮子赫然。
老者後麵幾名腰懸鋼刀的健仆,高大強壯,氣勢洶洶。
張世豪要起身,被王和垚搖頭阻止。
“諸位,你們方才沒聽到什麽吧?”
為首的老者開口,瘦臉上深且直的法令紋讓王和垚印象深刻。
王和垚接話,麵色溫和:“先生,我等兄弟隻顧著吃喝,什麽也沒有聽到。”
“最好如此!”
老者點點頭,接著道:“你們這一桌,我們黃家請了。記住了,我等乃是杭州黃家。”
“失敬!失敬!多謝了。慢走不送。”
王和垚恭恭敬敬一句。
老者帶人離開,王和垚沉下臉來,冷冷一笑。
“鍾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杭州黃家,好大的派頭!”
明末時可以藏稅抗稅,榮華富貴大罵朝廷;清軍入關,被趕在了滿城外居住,交錢交糧,畢恭畢敬,居然還犬儒當出了優越感。
這就是當今的士林嗎?
“將軍,剛才進來的老者,就是黃家的管事。前麵因為在城門口跋扈,被關進牢房了兩天。看來還是死不悔改。”
張世豪低聲稟道。
“杭州黃家,應該很厲害吧?”
王和垚輕聲問了起來。
“回將軍,黃家是浙江的名門望族,但勢力究竟有多大,小人下去詳查。”
“那就好好查查。我倒要看看,杭州黃家,能掀起怎樣的風浪?”
王和垚道。
江南士大夫,不至於都如此數典忘祖、寡廉鮮恥,但裏麵有家無國、利欲熏心的,也絕不會隻是寥寥幾人。
……………………
王和垚等人離開,幾個女子上樓來,個個膚白貌美,衣衫華麗,舉止優雅從容,另有婢女跟隨,食客們紛紛讓出路來。
看到一間雅間門裏門外擠了許多人,女子們紛紛停下腳步,個個都是好奇。
女子當中,其中一位二十出頭、身姿曼妙的女子叫住夥計。
“夥計,裏麵發生了何事?”
“黃夫人,裏麵有人留下好詞,食客們都在錄抄。黃夫人不妨看看,或許識得作詞的大家。”
夥計滿臉賠笑道。
黃夫人是杭州府有名的才女,蕉園詩社的骨幹,也是杭州四大家族錢家的名門閨秀,或許認得作詞的人。
“讓一下,黃夫人和錢夫人來了,讓一下!”
夥計大聲喊著眾人,紛紛讓出一條路來,幾個女子進去,看到牆壁上的詩詞,都是吃了一驚。
“餘姚王和垚,怎麽這麽熟悉?”
黃夫人睜大了一雙黑水晶般的大眼睛,光潔的眉頭微微一皺。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人好大的誌向!與徐大家的詞並列,也不見其下。”
黃夫人的弟媳錢夫人,也是蕉園詩社的才女,嘴裏驚歎道。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這位餘姚王和垚不但有俠骨,還有一腔柔情。難得啊!”
另外一個年幼些的女子搖頭道。
女子人群中,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明豔異常,她盯著牆上的詩詞,一時癡呆。
王和垚的世界裏,建功立業永遠排在第一位,就連些許的柔情,也有鏗鏘金鼓之聲。
他的心裏,還有自己嗎?
高挑女子正在發呆,年幼些的女子笑著說道:“高姐姐,不用我說,這恐怕就是你的那位夢中情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