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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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進了將軍衙門,王胡氏便對府中的雕梁畫棟、奇山怪石,滿臉的羨慕,遇到一些亭台樓閣,奢侈物件,便忍不住嘖嘖稱讚。
    王士元則是要淡然許多,對妻子的大驚小怪頻頻搖頭,目光多在府中那些龍精虎猛的守衛身上打量。
    滿臉風霜,黝黑強壯,甲胄齊全,隱隱散發的殺氣……
    聽說兒子麾下有五六千如此的猛士,但想要角逐天下,似乎還遠遠不夠。
    父親二人進了堂中,王胡氏對著一張雲母屏風上的仙鶴仔細打量,看的入神。王士元忍不住笑道:“夫人,你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要注意儀態。讓外人看到了,對你的寶貝兒子不好。”
    他已故的嶽父曾是京官,要不然也不會在他流浪江南時認出他,將他收留,並把女兒嫁給他。
    “阿爹做京官時,我還太小,沒什麽印象。甲申之變,阿爹攜家離京返鄉。他老人家過世後,阿兄將家業揮霍殆盡,我是沒享上福,跟著你,過的都是苦日子。你還好意思冷嘲熱諷?”
    王胡氏嘴裏說著,卻離開屏風,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兒子是一軍主帥,她這個母親,自然要顧及兒子的顏麵。
    王士元無奈,苦笑了起來,心頭卻閃現出了紫禁城的角角落落來。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隻是朱顏改……”
    王士元一時惘然,不覺眼淚簌簌而下,王胡氏看在眼中,驚詫道:“夫君,你怎麽了?”
    “沒什麽,不過替處之擔心而已。”
    王士元用衣袖擦了臉上的淚水,敷衍道。
    “垚兒來杭州從軍前,有沒有透漏過他的這些念頭?”
    果然,提到兒子,王胡氏立刻被帶偏,問起了丈夫。
    她是從沒有想過,她的兒子,會幹下如此驚天動地的勾當。如果她早知道,絕不會放兒子去杭州從軍。
    “我是真不知。兒子大了,自有他的主意,身為父母,你我無能為力,隻能祝他好運。”
    王士元的嘴,一如既往地嚴實。
    身為大明皇室,匡複大明江山的事情,兒子似乎責無旁貸。
    “整日裏提心吊膽,我真是受夠了!前麵還不知多少刀光劍影,早知道,就不讓他去幹這殺頭的勾當了!”
    王胡氏幽幽說道,忽然又緊張兮兮問道:“你說,官軍會不會前來攻打?垚兒會不會敗?他有沒有性命之憂?”
    自從聽聞兒子反叛朝廷,她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如今兒子占了杭州城,與大清朝廷公然為敵,沒有退路,她又開始為兒子的將來擔憂。
    “事已如此,就不必太過憂慮了。”
    王士元安慰起了妻子:“如今整個長江以南,還有四川湖廣等地,都在平西王吳三桂的治下。滿清焦頭爛額,正在與吳三桂在荊州嶽州對峙,暫時無力南下。兒子在東南招兵買馬,正是崛起的良機。”
    兒子隱忍果敢,一擊致命,一舉擊潰浙江清軍主力,他是歎為觀止。
    他很想知道,兒子是怎樣做到的?
    他更想知道,怎麽會有這麽多人跟著兒子?
    “刀槍不長眼,打仗總要死人。孫家純不就沒了嗎?”
    王胡氏說著話,聲音低沉了許多。
    王士元暗暗搖頭。一將功成萬骨枯,孫家純的事情,他們也不想,但發生了也不意外。
    “高縣令來了,他為何不隨咱們一起進來?還有黃宗羲,他原來不是抗清義士嗎?怎麽就窩在家裏,一聲不吭?”
    想起了同行的一群人,王胡氏忍不住問道。
    “高家勤如今是兒子的治下官員,沒有將軍府的召見,隻能在驛站待著。至於黃宗羲,年過花甲,恐怕是怕空歡喜一場,還在猶豫觀望吧。”
    王士元估摸著回道。
    黃宗羲要是二十歲,也許第一時間會響應兒子起兵。但他已經年老體衰,兒孫滿堂,失敗不起。
    “膽小鬼!都是徒有其名!”
    王胡氏悻悻埋怨一句,坐在椅子上沉思,不再言語。
    夫妻二人一時沉默,被匆匆趕來的屈大均打破了沉默。
    “在下屈大均,將軍的幕僚,忝為浙江布政使。見過先生、見過夫人!”
    王和垚外出巡查,他這個浙江布政使,隻能暫為接待。
    “原來是屈先生,久仰久仰!”
    王士元拱手回禮。
    屈大均奇道:“先生也知道在下?”
    “屈大均,你是廣東人,抗清義士。你早年受業於嶺南名士陳邦彥門下,曾追隨陳邦彥抗清,陳邦彥遇難後,你又冒著風險收斂其遺骸。其後你削發為僧,以示誓死不臣服清廷之意。其間你以化緣為名,奔走各地,勠力反清,可惜功敗垂成。”
    王士元幾乎沒有思考,徑直說了出來。
    “先生所言極是!抗清義士之名,在下受之有愧。說到抗清大業,王將軍隱忍待機,一擊致命,他才是真正的抗清義士。”
    屈大均詫異道:“先生,在下抗清,都是絕密之事,先生如何得知?”
    “屈先生,到了合適的時機,我自會向先生解釋。我要告訴先生的是,先生追隨處之,名正言順,日後在下也自會告知詳情。”
    王士元的話,讓屈大均懵懵懂懂,但也隻能點頭應諾。
    難道說這位將軍的父親,有什麽大來頭不成?
    “屈先生,處之去了何處?難道說,那裏又有戰事嗎?”
    進府還沒有看到兒子,王士元下意識問道。
    “先生,王將軍去了下轄各地巡查,旨在為將士授田一事。在下這就派人前去,告知先生與夫人前來之事。”
    “授田?屈先生不妨與我說說此事。”
    王士元登時起了興趣。
    大明之所以失了天下,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土地兼並。想不到兒子年紀輕輕,竟然也知道如何奪取軍心。
    二人坐下詳談,王士元不時發表見解,興致勃勃。
    王胡氏聽的哈欠連連,卻也奇怪,丈夫一介教書先生,怎麽懂得如此多治國的道理?
    “夫人,你在府中歇息一下,我隨屈先生出去看看。”
    王士元站起身來,迫不及待就要離開。
    屈大均無奈,隻有站起身來,向王胡氏告辭。
    ……………………
    “殺!殺!殺!”
    還沒有進軍營,悶雷般的怒吼聲傳來,馬車中的王士元猛地掀起轎簾,滿臉的驚恐,急著問道:
    “怎麽了?發生了何事?是將士嘩變了嗎?”
    “先生,隻是營中的將士在操練而已,驚著先生了。”
    陪同的屈大均笑道。
    王士元半信半疑放下轎簾,心頭的驚恐,卻猶未散去。
    “營中將士的操練,都由何人司職?”
    “回先生,除了騎兵、水師等金鼓旗令,營中一般的操練,都是按王將軍製定的典章,由軍中優者指揮兵卒操練。比如隊列、體力、刺刀術等,便是由王將軍親自編寫並一手指導操練。可以說,王將軍一手創立並鑄就了義軍,沒有他,也就沒有今日的浙江義軍。”
    屈大均的解釋,讓王士元稍稍放下心來,跟著好奇道:“處之還有練兵的本事?”
    眼看著兒子長大,從未見過兒子有讀過兵書,怎麽可能通曉練兵之術?又怎會被將士接受,在軍中普及?
    “豈止是練兵之能,火器、冶鐵、買賣、貿易等等,王將軍會的可多了。先生日後會一一察覺。”
    屈大均笑道,心裏暗暗狐疑。
    父親對兒子的本事一無所知,實在是咄咄怪事。
    王士元懵懵懂懂點頭。
    兒子博學,有經世致用之才,不管是不是藏著掖著,總是件好事。
    到了軍營門口,二人下了馬車,屈大均亮出官憑,說明來意,衛士肅然起敬,多看了王士元兩眼,讓二人進去。
    王將軍的父親造訪,當然是畢恭畢敬了。
    操練場上,一片熱火朝天,各種操練方式在目,王士元瞪大了眼睛,向著校場上看去。
    走步、跑步、刺刀操練、擲彈操練、騎兵操練等等,氣勢洶洶,殺氣騰騰。
    尤其是那一陣陣驚雷般的喊殺聲傳來,讓王士元心頭猛顫,不知不覺變了顏色。
    “屈先生,敢問營中幾日一練?”
    “回先生,營中每日一練,七日休息一日!”
    屈大均回道,心頭同樣震撼。
    每日一練,放在整個中國,恐怕也是獨一份的存在。
    “每日一練?就不怕營中有逃兵嗎?”
    王士元驚詫道。
    現在這天氣,可是有些熱。
    “操練雖苦,但比起豐厚的餉銀,比起餓肚子,便是不值一提!”
    屈大均道:“王將軍說了,如果連操練都受不了,還怎麽在戰場上拚殺?即便有逃兵,也是無關緊要。王將軍之所以創立武備學堂,便是知道將為兵之膽,有大量的中低層軍官坐鎮,便可確保軍中的戰力。”
    屈大均的解說,讓王士元一時沉默,他一動不動,看著不遠處的兵士操練,將一個個圓滾滾的鐵疙瘩,扔入遠處石灰畫的圓圈裏,一遍又一遍,直到軍官叫停,這才在一旁休息。
    “屈先生,你去過紫禁城嗎?”
    王士元忽然開口,屈大均不由得一怔。
    “先生,你說什麽?”
    “前明有京營,由神機營、五軍營、三千營三者組成,數十萬兵馬,曾縱橫天下,打得蒙韃屁滾尿流。”
    王士元看著教場上的操練,自顧自說道,聲音輕柔,麵色平靜,似乎在敘述一段雲淡風輕的往事。
    “可惜,營中腐敗,官員將領上下其手,京營成了擺設。崇禎帝讓李邦華重新整治,但收效甚微,瘟疫襲來,李自成入京,崇禎帝自縊,京營煙消雲散。”
    王士元說完,靜靜看著前方。
    看來,眼前的訓練前景,讓他想起了許多往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明積弊重重,可以說是積重難返。與其說滿清奪了中原,不如說大明自己丟了天下。”
    屈大均感慨一句廢話,跟著道:“如今天下風雲激蕩,滿清已成潰敗之勢。隻要我漢家子弟同心協力,不出數年之間,便能將滿清趕出京城,重奪我漢家江山!”
    “不錯,我漢人丟掉的東西,漢人自己得奪回來!”
    王士元猶豫道:“處之如何取舍,是要自立,還是要奉吳三桂以為正朔?”
    天下抗清的勢力之中,以吳三桂最為兵強馬壯,也為各方勢力推崇。兒子手下隻有五六千兵馬,如果自立割據,恐成眾矢之的。
    “先生所言極是。實力使然,將軍已經決定向吳三桂示弱,也派去了使者。想來不日就有回音。”
    屈大均說著話,連忙解釋:“將軍此舉,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合則強,分則弱,何況此時,福建耿精忠與台灣鄭錦還在內訌。如果浙江失了,東南恐怕就沒了,天下抗清的大勢,就會偏向滿清一側。”
    要不是王將軍在衢州大溪灘破了清軍的浙江精銳,恐怕福建的耿精忠此刻已經完了。耿精忠完了,尚之信獨木難支,廣東也就沒了。
    這樣一來,整個東南都沒了。如果是這樣,可就隻有吳三桂一支大軍與滿清抗衡,前途叵測。
    可以說,王和垚一手把浙江和東南的天翻了過來,也很有可能改變天下的抗清大局。
    “處之隱忍果敢,非常人所能及啊!”
    王士元由衷感慨一句。
    能對吳三桂這個背叛了自己民族的奸臣屈膝,兒子的確是能忍。
    屈大均暗暗點頭。
    要是不隱忍,怎麽可能殺了康親王傑書?
    要是不果敢,怎麽敢犯下如此驚天大案?
    王士元陷入了自己臆想的海洋,嘴裏喃喃自語了起來。
    “甲申之變,滿清入關……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裏腥膻如許,萬裏腥膻如許……”
    “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正當中!”
    屈大均接上,奮然道:“先生,縱使萬裏腥膻如許,我等也會追隨將軍,洗淨萬裏河山,還天下一個堂堂正正的中華!”
    巍巍華夏,總有那些愛國的誌士,不忍見漢家江山沉淪,總會奮起一搏,改變中國的未來。
    “說的好!”
    王士元朗聲道:“屈先生,如果真有一日能驅除韃虜,我請先生在紫禁城把酒言歡!”
    “先生,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二人相視而笑,一瞬間都是心情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