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故人與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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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房外,雨一直下著,將院中的芭蕉葉洗的一片深綠,感受漫天梅雨的飄灑,燥熱全無。
    書房中,王和垚翻看著花名冊,很是認真。
    這是兩份花名冊,一份是身在杭州的軍中子弟與官員子弟的清單表,另外一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清單,足足上千人。這些人在秋日都會進入學堂,成為新成立的杭州學堂的學生。
    他現在隻是在考慮,要不要從民間招收學生。浙江時局大體穩定,杭州府及各地方府縣的學堂,應該大都在授業解惑,他似乎沒有必要再多此一舉。
    但他更明白,民間上不起學的普通百姓家的子弟,大有人在,而且數量巨大。
    作為穿越者,如果說他有什麽絕對的優勢,那就是他明白一點,在這個萬馬齊喑的時代,隻有教育,才是強國之道。
    沒有人才,誰來建設國家?國家如何強大?
    但以他目前的處境與實力,什麽全民義務教育的,和他扯不上邊,他沒有那個能力,也沒有那個精力和心情。
    王士元進來,身上淋濕了不少,他在書案旁的椅子上坐下,王和垚過去,給父親倒了一杯熱茶。
    王士元端起茶杯,看了一眼桌上厚厚的花名冊,忍不住道:
    “安之,大敵當前,你應該厲兵秣馬,募兵練兵,何苦要去搞學堂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來了幾日,兒子軍政繁忙,但其中要務,他還是大概知曉。
    在他看來,那些個傳教士花裏胡哨,根本沒有必要搭理。
    “爹,因為隻有我明白,教育才能強國。”
    王和垚回到椅子上坐下,笑道:“爹,虧你還曾是教書先生,看來你對教育一事,也隻知皮毛啊!”
    “大明就是文風濃厚,才養出了一群隻知空談的廢物,大明也正是毀在了他們的身上!有這閑工夫,不如去看看練兵!”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所以,浙江提學使這個位子,非爹莫屬。”
    王和垚道:“我已在學堂中為爹你留了副校長的位子,總領教育。我太忙,沒有功夫搭理學堂之事。總不能讓傳教士們,掌控整個學堂吧。”
    “浙江提學使?”
    王士元微微一怔:“我是副校長,那校長又是何人?”
    “這還用問?當然是我這位杭州將軍了。”
    王和垚驕傲一笑:“第一批的學生,大多來自軍中,因而為了拉攏軍心,我這位軍中主帥擔任校長,不得已而為之。至於父親你,隻能輔佐你的兒子了!”
    “國家之強盛,首在軍事之強盛。軍事之強盛,則在乎於軍官,這也是我創辦武備學堂的目的。但武備學堂的學員,則是來自於民間,來自於教育。因而,教育才是一切的基本。”
    國家之所以強盛,在於大量的人才。人才來自於教育,尤其是最基本的教育——基礎小學教育。
    “若是按照武備學堂的教育方法,文武兼備,大多教學是實學,倒是有所期待。”
    王士元思索道。
    經曆過亡國之痛,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的道理,王士元比一般人物更能感同身受。而傳教士們編寫的教材,數學、物理學、醫學等自然科學,無不是偏向於實學,更能經世致用。
    至於武備學堂的教學,一半操練,一半課堂,寓教於學,與大明的八股文科舉取士,無疑更為實用。
    “辦學堂,如同授田一般,是為了安撫軍中將士之心。處之,你居安思危,深謀遠慮,爹很是欣慰。”
    王士元點點頭:“學堂的事情,爹暫領其職,等有了合適的人選,爹再退居幕後。”
    王士元慢慢飲茶,眼神閃爍,似乎另有要事。
    王和垚眼皮一抬:“爹,這裏沒有旁人,你我父子,有話直說。”
    “處之,有一事,爹不知該如何開口?”
    果然,王士元放下茶杯,神情有些尷尬。
    “爹……”
    王和垚正要追問,外麵張世豪的聲音響起。
    “將軍,高家勤高大人求見。”
    “處之,你先與高縣令說事。”
    王士元站起身來離開。
    王和垚搖搖頭:“有請高大人進來。”
    ……………………
    書房中,茶香嫋嫋,王和垚與高家勤師徒二人對坐,推心置腹。
    “安之,你如此一番驚天動地,卻又是為何?”
    抬起頭來,正眼看著麵前的王和垚,高家勤心情複雜,想要從這位熟悉又陌生的弟子身上找到答案。
    盡管,王和垚並不是自己真正意義上的弟子。
    “學生起兵,絕不是為了一己私利,更不是什麽榮華富貴,想必先生已然知曉。”
    王和垚沒有避開高家勤的眼神,正色道:“學生隱忍蟄伏,致命一擊,隻是為了推翻滿清朝廷,重建我漢家王朝。華夷之辯,春秋大義,老師飽讀詩書,自然知曉。自古帝王臨禦天下,皆中國居內以製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而治天下者也。其中的道理,就不用學生徒費口舌了。”
    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親被王教,自屬中國,衣冠威儀,習俗孝悌,居身禮義,故謂之中國。
    衣冠上國、禮儀之邦。
    都金錢鼠尾,都文字獄了,還是狗屁的華夏,狗屁的中國。
    高家勤心髒狂跳,忍不住苦勸。
    “安之,此路艱險異常,你就沒有想過後果嗎?為眾人抱薪者,必凍斃於風雪。你是不是過於魯莽了?”
    滿清入關三十餘年,早已坐穩江山。吳三桂垂垂老矣,看似兵強馬壯,實則麾下一群烏合之眾。
    反觀清廷,至少可以萬眾一心。
    王和垚跟著康親王傑書,跟著浙江總督李之芳,至少可以榮華富貴,卻偏偏選擇了最難的路走。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自甲申巨變,到如今已三十餘年,滿清大興文字獄,一手剃刀,一手屠刀,打斷我漢家脊梁,折斷我中華文明。民族沉淪許久,百姓水深火熱,單是這遍布江南江北的滿城與綿延數千裏的遷界,便知一般。此時天下動蕩,滿清大廈將傾,正是驅除韃虜,恢複中華之良機,學生堂堂漢家子弟,又豈能錯過?”
    王和垚道。
    他這個明渣餘孽,誰都可以不反,唯獨他不行。
    退一萬步,即便不說什麽春秋大義、華夷之辨,即便是為了活命,他也得揭竿而起,拚一把。
    “安之,話雖如此,但漢家之所以丟了天下,是漢家自己所為。你可知曉?”
    高家勤眼神中,忽然露出了些許痛苦之色。
    先不說各級官吏層層盤剝,巧取豪奪,如果沒有洪承疇、吳三桂等甘為鷹犬,以滿清區區幾十萬人,何以問鼎中原?
    除了揚州十日為滿清親王多鐸所為,嘉定三屠、廣州大屠殺、絞殺永曆帝,這可都是漢人自己所為。
    “先生所言極是!漢人自己丟掉的東西,漢人自己要奪回來。”
    王和垚神情凝重,正色道:“是忠是奸,是榮是恥,是善是惡,曆史終會記載。學生要做的,隻是竭盡所能,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而已。”
    “唉!”
    高家勤一聲歎息。
    來杭州前,他就已經料到,他勸不了王和垚,也果然是這樣的結局。
    一個冷靜果敢、心如鐵石、做下驚天大案的亡命徒,又怎會被他的三言兩語所打動。
    “安之,接下來你該如何打算?”
    無奈接受了眼前的事實,高家勤問起了將來之事。
    王和垚雖然殺了朝廷的一堆重臣,也大破了浙江清軍精銳,但歸根結底,義軍隻有幾千兵馬,還很脆弱。
    “募兵練兵、事大、伺機北伐!”
    王和垚短短幾個字,就說明了日後的打算。
    高家勤錯愕,冷靜、睿智、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天下誰人能勸?
    “先生對學生有恩,學生不會強迫先生。先生若是不願助學生一臂之力,盡可以隱退,享幾日清福,學生必會妥善安置。”
    王和垚跟著一句。
    沒有高家勤,就沒有他的今天,提攜之恩,必是湧泉相報。
    “安之,你讓為師到杭州城來,不會是隻與為師飲茶敘舊吧。”
    高家勤笑了起來,無奈中帶著釋然:“如何安置為師,還請安之明示。”
    王和垚做下如此滔天大罪,他這個恩師兼引路人,如何能逃脫幹係?
    事已至此,隻能是富貴險中求,一條道走到黑了。
    王和垚輕聲笑了起來。
    “恩師,你我師徒一根線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我師徒共同進退,生死與共吧!”
    “恩師宦海沉浮,深諳官場利弊。學生意讓先生擔任按察使一職,糾官邪,戢奸暴,平訟獄,雪冤抑,以振揚風範而澄清吏治。先生以為如何?”
    按察使,為各省提刑按察使司的長官,掌一省司法,與布政使同為一省大吏。
    “下官謝過將軍!”
    高家勤站起身來,肅拜一禮。
    “先生不必多禮,坐下說話。”
    王和垚趕緊起身,回了一禮,與高家勤各自坐下。
    “先生,此按察使有別於以往。學生打算先從軍中抽百人,自民間招募百人,由按察司統管,主在澄清吏治,懲治大奸巨惡。”
    鑒於治下各府縣絕大部分舊官吏留用的現實,考核官吏,從而在官員中樹立權威,成了首要之事。
    “澄清吏治,非一朝一夕之功。下官必盡力而為。”
    高家勤點頭領命。
    “先生但有推薦的官員,可舉賢不避親,學生自會重用。”
    王和垚道:“先生隻管放心去做,但有不能決斷之事,報於學生就是。”
    高家勤點頭,忽然問道:“安之覺得,姚啟聖此人如何?”
    “姚啟聖?”
    “不錯!紹興府的姚啟聖,野心勃勃,文武兼備,衢州兵敗之後,如今閑置在家。安之如何用他?”
    王和垚稍稍思索,搖了搖頭:“姚啟聖是旗人,單就其捐資募壯兵數百以應清軍,花費數萬餘兩,便知此人不可用。”
    “陳世凱驍勇善戰,軍中呼為“陳鐵頭”,他又該如何?”
    “陳世凱為前明忠州副總兵,又為滿清杭州副將,一介左右橫跳的武夫而已。有招納的必要嗎?”
    他麾下都是一根筋抗清的“反賊”,要這些“舊軍閥”,豈不是自亂陣腳?
    “既然如此,安之為何不殺了他們,任由他們在浙江逍遙?”
    高家勤冷冷道:“不向將軍府投誠,蟄伏待機,一旦風雲變幻,便又乘勢而起。姚啟聖、陳世凱,包括李之芳,都是這等角色,其都是狠決果敢之人,不得不防!”
    王和垚驚詫,隨即點點頭:“先生以為該如何處置?”
    姚啟聖與高家勤可是故交,當日還是高家勤舉薦他去找姚啟聖從軍。
    不過,沉默即心虛,模糊即投機。這些八麵玲瓏之人,審時度勢,確是不能重用。
    “安之,姚啟聖與朝中大臣以及東南諸將勾連甚廣,不得不防。安之要是信得過為師,就讓為師去做就是。若是真是隱患,自有為師替你消除。”
    高家勤眼神冷厲,讓王和垚心裏一寒。
    他的恩師,才是殺伐果斷的冷酷狠人。
    “先生決斷就是。”
    王和垚點頭道,心裏輕鬆了許多。
    高家勤是循吏,熟悉浙江官場,許多自己看不到的弊端,他能拾遺補缺。
    “安之,不是為師心狠,而是非常時期,必行非常之事。浙江的隱患,為師都要替你除去。即便有罵名,也讓為師來背。”
    “多謝先生!”
    “安之,你有大才,但優柔寡斷,太過宅心仁厚。如今強敵環伺,絕不可有婦人之仁。即便是李之芳,即便他是李若男之父,也不能心慈手軟!”
    高家勤說完,端起茶杯,慢慢飲茶。
    對於他來說,官場險惡,人心更是惡毒,一旦為敵所乘,很可能就是滅頂之災。
    王和垚雖然在大事上通透,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但人心把控上,還是不夠爐火純青。
    “安之,你可知道,青兒為了你,不惜背上悔婚的罵名。她義無反顧到了杭州找你,如何對她,你可要想清楚了。”
    正事談完,高家勤徐徐道來。
    王和垚輕輕一聲歎息:“先生,大小姐在府上嗎?”
    “青兒心緒不寧,自到杭州城後,她寄宿於蕉園詩社那些女子府中,待為師打探清楚後,再通稟於你。”
    高家勤聲音輕柔。
    “如此也好。我必會給大小姐一個交待。”
    “安之,為師信你。為師也知道你與李之芳的千金有情。人生在世,最貴莫過於情義二字,如何處置這些情事,你可要想好了。”
    高家勤輕聲細語,似乎真情實意。
    “先生放心,學生自會妥善處理此事。”
    “安之,你也不用太過糾結,大凡英雄豪傑,俱是重情重義之人。隻要問心無愧,何懼世人側目?”
    高家勤看了看書房門口,壓低了聲音。
    “餘姚動身之前,梨洲先生私下找過為師,讓為師帶兩萬兩銀子給你。他知義軍草創,需要錢糧。銀子現放在前院,有衛士看守。”
    王和垚一時怔住。
    兩萬兩銀子,這是毀家紓難了。
    大名鼎鼎的黃宗羲,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浙東三黃、海內三大鴻儒,依然是那麽忠肝義膽,從來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