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戰戰兢兢的江南仕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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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春街,黃府。
    黃府的主人黃機,清順治四年進士,一路平步青雲,累遷禮戶刑吏四部尚書。清康熙癸醜曆會試正考官,尋擢光祿大夫、太子太師、文華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位至極品。
    而黃機的族弟黃錫袞,當朝兵部左侍郎,位高權重,為朝廷重臣。雖然兩年前黃機已經致仕,但黃機多年居於廟堂高位,又聖恩浩蕩,廟堂江湖皆有所依,因而黃家在江南盛名赫赫,多為士民景仰。
    黃府大堂,座中俱是江南有頭有臉的富貴之人,但眾人無心飲酒,似乎都心事重重。
    首座上,黃府的主人黃彥博眉頭緊皺,望著桌上嫋嫋的茶氣出神。
    父親黃機年事已高,黃府現在已經是黃彥博在處理日常家事。
    “諸公,這位王將軍弑殺狠決,來者不善啊!”
    杭州四大家族之一的錢家家主錢以畏,低低一聲。
    黃洪錢顧,杭州四大家族,錢家雖然已經衰敗,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黃錢三代姻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以分割。
    “一言不發,便大肆殺戮士人。邱知府洪若璞死的冤啊!”
    有士人搖頭道。
    “王和垚殺雞儆猴,重開海禁,肆意妄為,不知是福是禍啊?”
    白發蒼蒼的曹正愁眉不展。
    他原是鹽運司的官員,義軍破城,他膽小,立刻退官隱居。
    殺人如麻,不捐銀子就大肆殺戮,這不是要以暴力脅迫杭州士族就範嗎?
    “王將軍心狠手辣,他要征募錢糧,無非是借募兵之名,行斂財之事。武夫當政,著實讓人寒心!”
    錢以畏接著一句,目光卻看向了黃家家主黃彥博
    當初叛軍入城,眾仕宦豪強以黃家馬首是瞻,捐獻錢糧上敷衍了事。誰知執政官王將軍心狠手辣,眾人立刻得到了反噬。
    就是不知道,接下來,他們又要麵對這位王將軍怎樣的雷霆霹靂?
    “杭州、湖州、嘉興,此三府州都乃產糧要地。如此一來,官軍豈不是錢糧短缺?官軍還能打回來嗎?”
    曹正麵帶憂色。
    人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打的本就是錢糧,叛軍占據了魚米之鄉,朝廷的戰事豈不是更加不利?
    “諸位,你們怕了嗎?”
    黃彥博放下茶盞,冷冷笑道:“什麽狗屁將軍,不過一反賊而已。等到朝廷克日揮兵南下,看他還怎麽囂張?”
    以他杭州黃氏子弟、杭州名流的身份屈尊降貴,竟然不能見新將軍一麵。
    出城還要被剃掉辮子,管事被抓。
    族中子弟黃正方被趕出武備學堂。
    姻親洪玉成被投入大牢,明正典刑。
    更有甚者,將軍府要開鹽政,黃家與其他所有杭州士族才得三成授鹽,錢家的破落戶錢顧,一人獨占了七成。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對於黃家來說,可謂奇恥大辱。
    “小心隔牆有耳!”
    顧以畏緊張地看了看大堂口,小聲道。
    人多口雜,萬一“謀反”的罪名傳了出去,天知道這些武夫會做出什麽事情。
    滿堂官宦豪強,一片沉默,有人搖頭道:
    “自這位王將軍入城,修路清掃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在寧波港築城?難道他以為,他真能守住杭州城,守住浙江嗎?”
    “如今江南半壁都是叛軍的天下,還有四川湖廣等地匪情猖獗,難怪王將軍如此肆意妄為。大清前程如何,讓人心憂啊!”
    有仕宦憂心忡忡道。
    “諸位,朝廷已派重兵南下駐守京口,想來官軍克日即會南下,杭州必會重歸朝廷治下。諸位切不可自誤!”
    洪家家主洪克謙接話:“王和垚一低賤武夫,殘忍弑殺,衢州大溪灘一戰,他可是殺了康親王與杭州將軍等。武夫當政,必不會長久。你我拭目以待!”
    他的堂弟洪若璞,可是被王和垚所殺。
    此仇不報,痛恨難消。
    “以我看來,將軍府給了顧家七成的鹽引,就是因為我等抗拒捐納。與交好將軍府相比,捐納的銀兩並不多,不如交了就是。一味與叛軍對著幹,也不是長……”
    城中豪強馬士本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黃彥博粗暴打斷。
    “銀兩捐了好說,老夫也不在乎那些銀兩。但來日朝廷大軍南下,重新占了杭州城,你我又該如何自辯?爾等就不怕人頭落地,株連家人嗎?”
    馬士本臉色陰沉,沒有吭聲。
    人頭落地,株連家人?
    難道你就不怕激怒王和垚那武夫,現在就小命不保嗎?
    “黃公所言極是。我等與叛軍疏遠,叛軍最多打壓我等,不會欺人過甚,趕盡殺絕。反之,若與叛軍交往過密,一旦為朝廷所知,則是後患無窮。”
    洪克謙附和黃彥博的看法。
    “洪公,王將軍殺了洪若璞,又許以我等三成鹽利,究竟意欲何為?”
    顧以畏疑惑道。
    “當眾殺戮,殺雞駭猴,這是要震懾我等。許以微利,拉攏分化,各個擊破。恩威兼施,好惡毒的心機!”
    洪克謙冷冷道。
    “黃公,以你看來,官軍還能打回來嗎?”
    有李姓仕宦小心翼翼問道。
    “李公,天下大勢,誰說的清楚?話說回來,李良可是你李家子弟,他被殺,你甘心嗎?”
    黃彥博端起茶盞,眯起了眼睛,漫不經心,慢慢飲茶。
    “黃公,不談那個蠢貨。”
    李姓仕宦賠笑道:“黃公,堂中諸位都是杭州府的名門望族,大家都以黃公馬首是瞻。如何應付這位王將軍,還要黃公拿個主意。”
    這個黃彥博真是滑頭,對天下大勢,或模棱兩可,或避而不談。
    難道,黃家也在猶豫觀望?
    堂中一片寂靜,眾人都是把目光,投向了黃彥博。
    杭州黃氏,杭州士族翹楚,眾人習慣了以黃氏馬首是瞻。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諸位不要拿我黃家當擋箭牌了。”
    黃彥博放下茶盞,冷冷一笑。
    “新官上任,首要安撫民心,整頓吏治。是否要捐贈錢糧,老夫還要細細思量,不會輕易決斷。”
    堂中眾人麵麵相覷,都是無語。
    如何應付將軍府,黃彥博等於沒說。捐納錢糧還要斟酌,顯然是非暴力但不合作了。
    黃家洪家敢這麽做,他們敢嗎?
    “黃公,王和垚解除海禁,恢複鹽政,又在寧波港建了榷關。鹽利與海貿之利巨大,難道我等要坐失良機嗎?海外急需浙江的絲綢,我等何不順水推舟,獲利之餘,也好安撫下麵的桑農機戶機匠。”
    還是顧以畏,小心問了出來。
    杭州織造局,負責上用(皇帝所用)、官用(官員所用)、賞賜以及祭祀禮儀等所需絲綢的督織解送,都是官方要件。如今叛軍占了杭州城,絲綢也就沒有了銷路,單憑浙江民間市場,難以消化這麽多的絲綢。還是要想辦法外銷,無論是國內還是海外。
    洪克謙附和道:“杭州府數千戶的人家,可都指望著絲綢生活。一旦絲綢滯銷,積壓在庫房當中,那可是要引起騷亂啊!”
    桑農、機戶、機匠,全指望絲綢來錢養活一家老小。現在朝廷的銷路斷了,絲綢銷路,就要另尋他法。
    “老夫還是那句話,朝廷頒發遷界令,片帆不得下海。諸位要將絲綢或茶葉等銷於海外,或想在鹽茶等上做些什麽,想過後果嗎?何去何從,諸位自便,在下不勉強,也絕不奉陪。”
    黃彥博朗聲一句,眾人告辭出來,馬士本拉住了曹正。
    “曹兄,你意如何?難道真要跟黃家洪家,一條道走到黑嗎?”
    馬士本低聲道:“黃家家大業大,他們耗得起,你我卻是坐吃山空。鹽利巨大,你難道不想分一杯羹嗎?”
    曹正看了看周圍,麵有難色道:“馬公,王將軍對我等已有了成見,如何消除?至於鹽利,錢家占了銷鹽七成,大頭都讓錢家占了,你我也無力回天啊!”
    “錢家隻占了杭州府的七成,還有浙江其它各府,有江西江蘇兩淮湖廣,天下之大,還怕沒有地方銷鹽嗎?至於說王將軍,我等捐納銀兩,主動示好,他這個父母官,還能拒人於千裏之外嗎?”
    馬士本兩眼放光,低聲道:“曹兄,天下大亂,朝廷自身難保,要不然也不會丟了浙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得罪了將軍府,洪若璞就是前車之鑒。曹兄,好好想想吧。”
    銀錢為庶政之母。這位王將軍厲兵秣馬,應該不會與銀錢過不去吧。
    “馬公,所言極是!極是!”
    曹正連連點頭:“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到我府上,咱們好好議議!”
    鹽利與海貿之利,這麽好的機會在眼前,又豈能錯過。
    ……………………
    “咣!”
    茶盞落地的破碎聲傳來,剛剛走到書房門口的黃彥博不由得一驚,趕緊推門進去。
    “阿爹,你這是怎麽了?誰惹到你了?”
    黃府主人,白發蒼蒼的黃機正坐在書桌後的椅子上,臉上一副惱色。
    “良廣,大郎留下一封書信,跑去江寧了。此事你可知曉?”
    看到兒子進來,黃機沒好氣地說道。
    父親的惱怒看在眼中,黃彥博連忙回道。
    “阿爹,大郎性子烈,恐怕是因為被趕出了武備學堂,這才去江寧散散心。你放心,他不會出事的!”
    大郎,指的是黃彥博的侄子黃正方,因為留有辮子,而被武備學堂趕出。
    黃彥博擺擺手,下人進來,撿起碎茶片,趕緊退了出去。
    “散散心?”
    黃機看著兒子,敲著桌子,氣惱道:“他留了書信,說要隨邱青的兒子去江寧投靠慕天顏,為國效力,博取個功名。你真不知此事嗎?”
    黃彥博吃了一驚:“阿爹,我真不知曉此事。我馬上派人,把他從江寧追回來!”
    怪不得父親如此震怒。慕天顏是江寧巡撫,與黃府有些交情,黃正方投了他,黃家可就是與杭州將軍府正麵為敵了。
    “來不及了!”
    黃機搖頭道:“人已經走了三天,現在追還有何用處?不過,慕天顏是老狐狸,大郎嬌生慣養,恐怕要碰壁……”
    黃機欲言又止。
    黃家現在進退兩難,恐怕皇上那裏,早已對黃家不滿了。
    “如今天下動蕩,時局尚不明朗,靜觀其變,切不可輕舉妄動。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阿爹教誨的是!”
    “將軍府那裏,還是要敬而遠之。”
    “都遵阿爹的吩咐。”
    盡管言聽計從,黃彥博還是忍不住問道:“阿爹,為何我黃家要與將軍府如此強硬?”
    “良廣,你以為阿爹想這般嗎?”
    黃機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這才道:“你要切記,隻要不是謀反,即便我黃家如何強硬,將軍府最多不過敲打敲打,黃家也不過多費些銀兩,便可安然無恙。但一旦與將軍府有了瓜葛,待到秋後算賬,即便是莫須有,都有可能株連甚廣。”
    黃機幽幽說道,似乎想起了往事:“如今可不比前朝,當年的哭廟案,讀書人是說殺就殺,人頭滾滾,血流成河,難道你忘了嗎?”
    黃彥博心驚肉跳,忙回道:“阿爹放心,我已經交待下去,無論其他仕宦如何,我黃家都會置身事外,不與將軍府有任何瓜葛。”
    黃彥博想了想,小心問道:“阿爹,庫房裏的絲綢,還有生絲,都不能堆了,下麵的桑農機戶都在催銀子。此事該如何處置?”
    “那就賣吧。總不能讓絲綢爛掉吧。”
    黃機看著兒子,沉聲道:“不用擔心朝廷日後追責。絲綢既不是火藥鎧甲,又不是糧食,沒有資敵一說,放心去做吧。”
    黃彥博連連點頭,終於放下心來。
    桑農、機戶、工匠,數千戶人家,要是因為拿不到銀子而鬧起來,麻煩可就大了。
    “對了,叛軍的頭領叫什麽?”
    黃機沉思片刻,忽然問道。
    “回阿爹,叫王和垚,王者的王,和氣的和,三土堆結的垚。”
    “和?垚?這人好怪的名字!”
    黃機皺眉捋須,接著問道:“王和垚的父母是誰?可知道其名號?”
    “其母親王胡氏,一仕宦之女。父親叫王士元,是餘姚的教書先生。”
    黃彥博懵懵懂懂回道。
    “王士元……王……士……”
    黃機嘴裏喃喃自語,皺眉思索,黃彥博躡手躡腳退了出去,拉上了書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