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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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康熙十五年,七月,湖南,嶽州。
    自吳三桂起兵以來,地處南北要衝的嶽州城,就成了吳三桂與清軍對峙的主戰場之一。
    七萬守嶽州、澧州諸水口,以拒江北荊州之清軍;
    七萬守長沙、萍鄉、醴陵,以擋江西清安親王嶽樂之師。
    潛分嶽州兵力,據夷陵東北之鎮荊山。
    給西北王輔臣犒銀20萬兩,責令蜀將王屏藩、吳之茂、譚弘三路出擊,由漢中出隴西應援,再派雲南土司總兵陸道清率“猓猓”千人入平涼助守。
    城牆上旌旗擺動,一門門黑黝黝的火炮炮口向外,猶如吞人的猛獸。城牆上的吳軍在涼棚的遮掩下冒熱值守,雖滿頭大汗,但仍肅立,不敢怠慢,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執戟持戈的猛士來回巡邏,一片蕭殺之情。
    與往日相比,嶽州城的戒備,似乎要緊張許多,這是因為,吳軍的主帥,周王吳三桂到了嶽州。
    嶽陽樓,位於嶽州城西門城牆之上,緊靠洞庭湖畔,下瞰洞庭,前望君山,曆代屢加重修,因北宋滕子京重修嶽陽樓,邀好友範仲淹作《嶽陽樓記》,使得嶽陽樓著稱於世。
    嶽陽樓上,吳軍主帥,周王吳三桂,蓄起的鬢發已經束結戴冠。此時他坐在樓上,看著眼前的洞庭湖出神。
    清風徐來,輕輕掠過水麵,平靜的一湖春水,微微泛出漣漪。魚兒在水麵忽隱忽現,稍縱即逝,輕盈快捷。
    “宏圖霸業,千秋功業,軍馬倥傯,還不如這湖中的魚兒舒坦。”
    吳三桂悠悠歎息一聲。
    一個中年儒士長衫網巾,一身漢家衣冠,躡手躡腳上來,在欄杆邊的榻上坐了下來。
    他看著吳三桂,神色疲憊,不知在想些什麽。
    儒者叫劉玄初,四川人,吳三桂的謀士,雖智謀過人,卻並非吳三桂的心腹。
    三年前,鎮守廣東的平南王尚可喜疏請歸老遼東,年輕的清帝康熙抓住這一難得時機,順水推舟,乘勢作出了撤藩移藩的決定。
    無奈之下,吳三桂假意上疏朝廷,請求撤藩,以試探康熙態度。
    對吳三桂上疏自請撤藩,劉玄初極力勸阻,卻被吳三桂拒絕。
    正如劉玄初所料,吳三桂上書撤藩,康熙順水推舟,命令撤藩。騎虎難下,吳三桂不得不起事反清。
    他曾勸吳三桂以“興明”為號起兵,聯合天下群雄,又被吳三桂拒絕。吳軍北上,勢不可當,飲馬長江之時,吳三桂忽然舉步不前。他請求達賴喇嘛出麵調停,想以“劃江而治”的代價,來換取康熙釋放在京的吳應熊父子。
    雙方休兵數月,康熙斬殺了吳應熊父子,調兵遣將,清軍從容南下。吳三桂病倒,吳軍裹足不前,清軍得以在長江北岸從容布防,與吳軍形成對峙之勢,戰局膠著。
    “玄初,你來了?”
    半晌,吳三桂才抬起頭來,看了身後的劉玄初一眼。
    “王爺,陝西軍情奏報,王輔臣可能撐不住了。”
    劉玄初的話,讓吳三桂驚訝地抬起頭來,溫文爾雅消失不見,臉色變得難看。
    “吳之茂出川增援王輔臣,卻被清將王進寶擊敗,死傷無數。甘肅提督張勇占了洮、河二州。圖海帶了 30門紅衣大炮到了西北,平涼城已被清軍團團圍住。”
    劉玄初徐徐道來,吳三桂臉色鐵青,久久沒有言語。
    樓中一片寂靜,過了半晌,吳三桂才開口。
    “陝西怕是保不住了。王屏藩與吳之茂,都不是張勇王進寶的對手。四川啊……”
    吳三桂眉頭一皺,憂從心生。
    “王爺,廣東尚之信起事,清廷震動,已派大軍南下,分駐京口,增援江西的清軍。”
    劉玄初的話,讓吳三桂長歎一聲。
    “清虜的兵,還真是多啊!”
    劉玄初暗暗搖頭。
    得道多助,要是以“反清複明”的名義起兵反清,那裏有那麽多的漢人跟隨清軍,又怎會是如今的膠著局麵?
    “玄初,江西的戰局怎樣?”
    “回王爺,尚無進展。敵我兩軍對峙,互有攻守。隻是……”
    劉玄初頓了頓,吳三桂眉頭一皺。
    “玄初,有什麽事直說,這裏隻有你我,沒有外人!”
    吳三桂沙場宿將,殺伐果斷,劉玄初心中一驚,連忙說道:
    “王爺,福建方麵,鄭錦趁耿精忠出兵,奪了福州、漳州。二人大打出手,耿精忠一怒之下,撤回了建昌和浙江邊界的大軍,使得清廷趁機而入。傑書統浙江精銳,就要南下。耿精忠腹背受敵,恐怕……”
    劉玄初的話,讓吳三桂震驚之餘,麵色更加陰沉,似要滴出水來。
    尚之信在廣東剛剛響應,陝西王輔臣、福建耿精忠、台灣鄭錦接連出事。虧他還派了使者特意前去調解,依然是狗咬狗,自毀長城。
    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夥,實在是讓他失望、寒心、絕望。
    “王爺,廣西、廣東、江西連番大戰,餉銀窘迫,再不發放,恐軍心浮動。”
    劉玄初繼續道。
    “整日就知道要糧餉,打起仗來,一個個左顧右盼。真以為老夫是開金山銀山的不成!”
    聽到的都是壞消息,吳三桂悻悻發作了出來,心頭暗暗懊悔。
    要是早日揮兵北上,或是順江而下,直取江南富庶之地,又豈會有錢糧上的顧忌?
    “廣東富裕,讓尚之信籌措餉銀三十萬兩,盡快送到軍中!”
    吳三桂思量著說道。
    吳三桂的話就是軍令,劉玄初不敢違背。
    事實上,他也懶得再去“忠言逆耳”。
    “玄初,福建的事情,真的無回天之力了嗎?”
    想起台灣鄭錦與福建耿精忠互咬,吳三桂立刻心事重重。
    他還指望著鄭錦與耿精忠率水師沿海北上,直驅京師,為湖廣江西戰場分擔壓力,如今這樣,豈不是全淪為泡影?
    福建一旦被清軍攻陷,廣東獨木難支,尚之信恐怕也會降而複叛,整個東南就塌了。
    “王爺,耿精忠沒有軍餉,讓麾下將士自行解決,以至於軍心浮動,民心盡失。浙江清軍人馬精良,糧草充足,兩軍相遇,耿精忠恐是凶多吉少。”
    劉玄初心事重重說道。
    到處都是壞消息,難道說,抗清大業就要功敗垂成嗎?
    他,是不是也該離開了?
    “王爺,江西吉安韓大任將軍有緊急軍情上稟!”
    軍士進來,單膝跪下,遞上加急公文。
    “吉安不是高大節在鎮守嗎?怎麽是韓大任遞來的軍情通奏報?”
    吳三桂目光陰冷了起來。
    高大節是吳三桂手下猛將,屢次大破清軍,江西全境就是被他攻克。
    “王爺,高大節將軍三日前在吉安病逝,軍中事務暫由韓大任將軍接任。這公文就是韓大任將軍遞來的!”
    軍士的話,讓吳三桂和劉玄初都是麵色凝重。
    沒了高大節,江西恐怕也守不住了。韓大任溜須拍馬可以,指望他攻城拔寨,決斷沙場,這不是開玩笑嗎?
    “報!浙江軍報!”
    又有軍士進來呈上軍報。
    劉玄初接過軍報打開,手一抖,軍報差點掉落。
    吳三桂臉色一變;“天塌不下來!難道又是什麽糟心事嗎?”
    “王爺,浙江綠營反叛,殺了偽王傑書、寧海將軍傅喇塔,攻克了杭州城,浙江的清軍精銳,被……被一網打盡了!”
    劉玄初聲音顫抖,吳三桂猛地轉過頭來,“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厲聲道:“玄初,你再說一遍!”
    “王爺,軍報上說,浙江綠營忽然反……”
    劉玄初細細道來,吳三桂錯愕之餘,哈哈大笑了起來。
    吳三桂放聲大笑,心情豁然開朗。
    浙江穩了,整個東南就穩住了!
    這樣一來,湖廣吳軍就可以心無旁騖,一心一意對付長江北岸的清軍了。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玄燁啊玄燁,你這個狗韃子,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
    吳三桂心情暴爽,放聲大笑,笑中隱有淚花。
    就是這個韃子皇帝,無情處死了他的長子吳應熊與長孫吳世霖,他一定要讓玄燁血債血償。
    樓外駐守的衛士,都是詫異地看著自己的主帥。
    多長時間了,王爺沒有這樣放肆地狂笑了!
    劉玄初看著吳三桂,默不作聲。
    要是當日揮軍過江,也許滿清投鼠忌器,會留吳應熊父子一條性命,吳三桂也不會大病一場,身體狀況大不如前。
    吳三桂一人,關係天下抗清大局。一旦吳三桂有事,抗清大業,不堪設想。
    “王爺,浙江綠營不僅攻克了杭州城,還占領了湖州、嘉興、紹興、寧波四府,如今已經擁兵上萬。為首的將領王和垚,紹興府餘姚縣人氏,年方弱冠,隻有二十歲!”
    劉玄初稟報完畢,把軍報遞了上去。
    吳三桂接過塘報,在椅子上坐下,仔細打量起來。
    “好一個出其不意!過而不擊,連夜北上,數百裏奇襲,一舉攻下浙江首鎮杭州城!好戰法!好一個少年英雄!好好好!”
    吳三桂看完,滿麵紅光,猛拍了一下椅把手,手掌隱隱作痛。
    “恭喜王爺!如此一來,浙江無憂,福建無憂,廣東也能穩住。整個兩粵、東南,就結為一體。王爺可以高枕無憂了!”
    劉玄初長出了一口氣來。
    抗清形勢柳暗花明,讓他不由得振奮。
    軍士點頭哈腰,笑意盈盈:“王爺,浙江的使者就在樓下,浙江願奉王爺為主。要不要喚他上來?”
    “先不用急。”
    吳三桂冷靜下來,整個人又變得溫文爾雅,霸氣側漏。
    “玄初,以你之見,浙江的事情,該如何處置?”
    “王爺,如今之計,可拉攏加封,任王和垚為浙江提督,提舉浙江一切軍政要務。”
    劉玄初道:“江西激戰正酣,高大節病逝,韓大任難堪重任,耿精忠恐再難指望。不如讓浙江軍西進,以解江西之圍。”
    “也可讓其伺機北上。一旦攻克了鎮江與南京,江西、荊湖的清軍沒了錢糧,必會軍心浮動。此外,浙江穩定,江西的錢糧有了著落,我軍便可放心對付荊州的清軍。”
    劉玄初的話,讓吳三桂連連點頭。
    他沉思片刻,這才道:“滿清不斷向荊湖增兵,江西為荊湖側翼,清軍集結數萬精銳,江西萬萬不能有失。”
    “王爺的意思,是讓浙江王和垚部西進,增援韓大任部,在江西荊湖一線,與清軍決一死戰?”
    劉玄初瞬間明白了吳三桂的意思。
    江西要是有事,荊湖的壓力會驟然增大。滿清有整個長江以北作為根據,吳軍能憑借的有限。
    “王和垚部雖大破浙江清軍精銳,但兵力孱弱,區區萬人,不足以揮軍北上,攻克鎮江南京等重鎮。何況王和垚部已經占據了杭嘉湖三地,滿清的糧草供應,必會大受節製。因而增援江西,乃為務實之舉。”
    吳三桂沙場宿將,經曆大小戰事無數,對戰局的分析獨到。
    鎮江、南京,包括蘇州都是重鎮,浙江萬餘烏合之眾,還要留兵力駐守杭州等地,怎麽可能北伐?
    劉玄初心服口服道:“王爺高見!”
    他本以為,浙江義軍北伐,更能緩解占據壓力,對滿清朝廷的打擊更大。但仔細想來,一旦浙江義軍北伐失敗,好不容易剛剛建立的東南優勢,也許立刻會土崩瓦解。
    “傳本王的軍令下去,今夜本王要大擺筵席,好好款待一下浙江使者,城中遊擊以上將領,都要到場!”
    吳三桂吩咐完,對劉玄初笑道:
    “玄初,浙江之事,關乎湖廣、兩粵、東南,乃至天下大局,牽一發而動全身。宴請過後,你就辛苦一下,隨使者去浙江一趟吧!”
    沒有了浙江,就沒有了福建與台灣,沒有了廣東,沒有了整個東南。
    此事絕大,除了足智多謀的劉玄初,軍中似乎無人可擔此重任。
    “謹遵王爺軍令!”
    劉玄初肅拜行禮,趕緊領命。
    王和垚,這人的名字好怪,總是讓他想起些什麽,卻總也想不起來。
    “王和垚,少年英雄,可惜未能有緣一見。”
    吳三桂神態輕鬆,陡然覺得陽光明媚,渾身充滿了力量。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範文正的胸懷,似乎與他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