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詩與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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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正午,陽光炙烤著整個江寧城。
    高聳的朱門外,黃正方與邱浩站在樹蔭下,都是汗流浹背,二人目光不時看向巡撫衙門大門,各自拿著折扇猛扇,想要涼快一些。
    大熱天,沒有一絲風,樹葉都曬的卷了起來,無精打采,巡撫衙門外等了半天,黃正方身上黏糊糊,又渴又燥,此起彼伏的蟬鳴讓他心煩意亂,忍不住就要拔腳離開。
    自小錦衣玉食,被捧在手心裏麵,本就桀驁不馴,性烈如火,巡撫衙門前受到的冷眼輕視,讓他憤怒沮喪,不時想要暴走。
    想了又想,他還是終於忍住。當日杭州武備學堂被杭州將軍王和垚趕出去的情形,再一次在眼前浮現。
    眉高眼低,鄙夷不屑,他此次北上,本就是為了建功立業,為了爭口氣。要是負氣離開,豈不是沒了進身的階梯?
    當日所受的恥辱,豈不是要一輩子背負?
    自從叛軍進了杭州城,他們黃家,可遠不比從前了。
    反觀邱浩,則是要鎮定的多。這或許與他父親邱青“為國殉職”,父親與江寧巡撫慕天顏有些交情有關。
    父親被明正典刑,未婚妻棄他而去,這一切,都是拜王和垚這個浙江叛軍賊首所致,血海深仇,奇恥大辱,豈能不報?
    巡撫衙門前流點汗算什麽,就是當眾下跪,他也毫不猶豫。父親之仇,奪妻之恨,至死方休。
    “明然兄,這麽久還不出來。這位巡撫大人,好大的架子啊!”
    黃正方擦了把汗,不耐煩道。
    邱浩看了看衙門口,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人中,有求於人,必禮下於人。稍安勿躁,再耐心等上片刻吧。”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那就聽你的,再等一會吧。”
    黃正方搖搖頭,滿臉的無奈。
    邱浩一怔:“什麽?”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是王和垚的《憶秦娥》,杭州城人盡皆知。王和垚,好一份豪氣啊!”
    黃正方搖頭歎道,心裏的煩躁,似乎去了幾分。
    詩詞如人,王和垚此人,該有怎樣的氣度與胸懷?
    “嘩眾取寵,矯揉造作!”
    提到王和垚,邱浩麵色忽然變的陰冷。
    黃正方詫異地看了一眼邱浩,沒有吭聲。
    二人心照不宣,正在等的焦躁,一個三十出頭的官員從大門出來,大大咧咧道:“哪一位是邱公子?”
    邱浩立刻迎了上去,拱手行禮,滿麵笑容。
    “大人,在下就是,巡撫大人可有召喚?”
    官員輕輕點了點頭道:“邱公子,巡撫大人有請。”
    “煩勞大人了。”
    邱浩走近了些,一錠紋銀塞到了官員的手裏。
    官員眉開眼笑,銀子立刻藏到了腰間,轉身就走:“邱公子,請隨我進去!”
    “大人,且慢!”
    邱浩趕緊叫住了官員:“大人,這位是杭州府黃家黃正方公子。黃公子與在下一起來的江寧,想要為朝廷效力。巡撫大人可有喚黃公子進去?”
    已經遞了名帖,難道巡撫大人把黃正方給給忽略了。
    “杭州府黃家?”
    官員停下腳步,冷冷瞥了一眼黃正方:“你就說杭州黃家的黃正方?”
    “回大人,正是!”
    黃正方點點頭道,從官員不屑的眼神裏,他覺得不妙。
    果然,官員冷哼一聲,接著道:“巡撫大人有話,杭州黃家身負皇恩,卻在叛軍入城後,未與叛軍決裂,反而助紂為虐,甘為驅馳。念你北上投軍,還有些忠義,就不追究你的罪過。趕緊離開!”
    黃正方一陣錯愕,不服辯解道:“大人,這都是誣陷。我黃家對朝廷一片忠心,何時助紂為虐,甘為叛軍驅馳?我要見巡撫大人,在他麵前自辯。”
    邱浩看著神態不屑的官員,沒敢吭聲。
    浙江叛軍高壓之下,杭州黃家獨善其身,難道說,這也讓朝廷起了疑心?
    “大膽!巡撫大人說了不見,便是不見!再嚷嚷,老子把你關到大牢裏去,讓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快滾!”
    官員說完,轉身就走,邱浩向黃正方擺擺手,示意他先離開,跟著官員進了大門。
    黃正方麵紅耳赤,怔了片刻,這才訕訕離開。
    黃家對朝廷忠心耿耿,什麽時候有通賊的嫌疑了?
    難道非要黃家與叛軍公開為敵,滿門壯烈,才是忠臣孝子嗎?
    他心事重重,不知不覺到了滿城城門口,被守門的旗兵攔住。
    “做什麽的?有衙門手令嗎?”
    黃正方解釋道:“沒有,不過我剛從巡撫衙門出來,巡撫慕天顏慕大人可為我作證。”
    騎兵立刻變了臉色:“你這尼堪,別拿什麽巡撫大人壓我!要麽給衙門的手令,要麽給銀子,你自己選!”
    黃正方氣極,不服道:“你這不是公然勒索嗎?我偏不給,你能拿我怎樣?”
    剛剛在巡撫衙門受了一肚子窩囊氣,現在又被旗兵們刁難,什麽阿貓阿狗,都對他吆五喝六了。
    他可是堂堂杭州黃氏子弟,怎麽屈辱到了這種地步。
    “你個卑賤的尼堪,你還橫上了!兄弟們,把他抓到牢裏去,以細作論處!”
    旗兵眼睛一瞪,招呼著幾個同夥,呼啦啦上前,有旗兵端起了火銃來。
    城門外的行人,紛紛像耗子見了貓一樣驚惶躲避。
    “我……我給!我給!”
    黃正方心頭屈辱至極,趕緊拿出銀子,低頭哈腰,幾個旗兵每人一錠。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可是旗兵,不是善類。他與杭州滿城的旗兵們打過交道,知道這些家夥又狠又貪,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你這尼堪,算你識相!”
    騎兵拋了一下手裏的銀子,跟著接住,不屑地擺擺手。
    “快滾!小心打斷你的狗腿!”
    無數目光注視下,黃正方滿麵通紅,趕緊跑步離開了滿城城門,身後傳來旗兵們放肆的嬉笑聲。
    小跑了幾十步,看到一間酒樓,他急步閃了進去。
    他受不了街道兩旁各色人等注視的目光。
    上了二樓,他坐在臨窗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滿城城門的位置,想坐到另外的桌子,想了一下,幹脆不動。等酒菜上來,一邊吃喝一邊看,也不懼怕窗口的炎熱。
    他看到幾個年輕男子從城門口經過,幾個旗人兒童站在滿城城牆上,拿著磚塊石頭亂砸,一個年輕人被砸的頭破血流,忍氣吞聲,急匆匆跑遠。
    黃正方陡然覺得,口裏的酒很澀。
    “這些狗日的,老的小的,沒一個好東西!”
    隔壁一桌人,有漢子憤憤說道。
    “旗人高人一等,這些欺負漢人的事情,還不是司空見慣。旗人殺了漢人,隻需在滿城禁足一百天,既不辦罪,也不抵命。”
    “殺人都不償命,欺負一下,調戲一下女人,這又有什麽稀奇?”
    “小心點,隔牆有耳!”
    “小心個屁,吳三桂早打過來就好了!”
    隔壁桌子的話,還是弱了下去。
    黃正方草草吃完,下了酒樓,從後門出去,由小巷離開。
    這一刻,他的心頭,盡被沮喪與失望所籠罩。
    邱浩忐忑不安進了書房,見江寧巡撫慕天顏正坐在書案後,眉宇間似有憂色,趕緊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邱浩,拜見巡撫大人!”
    他是生員,見官不跪,況且與巡撫大人是舊識,無需刻意謙卑。
    慕天顏抬起頭來,看著邱浩,青衫方巾,相貌堂堂,看起來比以前壯實了些。
    慕天顏輕輕點了點頭。
    “邱公子,久違了。入座吧。”
    年過半百的慕天顏,高大瘦削,精明強幹,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慕天顏順治十二年進士及第,曾出任錢塘知縣,因而與黃家交情匪淺。康熙上任後,慕天顏因政績卓越,一路青雲直上,直至江蘇布政使。
    康熙十二年,吳三桂起兵造反,慕天顏修造戰艦有功,於康熙十五年升任江寧巡撫,可為封疆大吏。
    慕天顏與邱浩亡父邱青是同科進士,邱浩也正是因為如此,才選擇了前來投靠慕天顏,好有個出身。
    有個報仇雪恨的機會。
    “邱公子不必多禮,坐下說話。”
    慕天顏請邱浩坐下,抱歉道:“政事繁雜,怠慢了邱公子,還請見諒。”
    他微微一思量,問道:“令尊的事情,我已經知曉,朝廷也自有嘉獎。邱公子日後有何打算,不妨說說。”
    “謝過巡撫大人。”
    邱浩趕緊道:“家父慘死,全係浙江叛軍所為。在下想為國效力,替父報仇,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禮也送了,希望往日的情麵,能助他一臂之力。
    “這樣……”
    慕天顏點點頭,看著邱浩,溫聲道:“本官剛剛就任江寧巡撫,整頓賦稅,登記錢糧,需要編製錢糧交代冊籍,並上報朝廷。你先在巡撫衙門擔任書吏一職,邱公子願意嗎?”
    邱浩一陣遲疑。
    他是來尋個出身,不是抄抄寫寫,要是日後忙於這些案牘文書,他還怎麽出人頭地,怎麽報仇雪恨?
    邱浩的神情看在眼中,慕天顏微微有些不悅,但仍耐心道:“邱公子,你隻是個生員,不是朝廷官員,也沒有功名,隻能從頭做起,切不可操之過急,好高騖遠。錢糧冊籍做好了,隻要皇上歡喜,做官還不是水到渠成。況且,書吏一職隻是暫代,一有戰事,本官自會舉薦你去軍中謀取功名。”
    若不是顧忌與邱浩父親邱青相識,就邱浩那區區幾百兩銀子的孝敬,他還不放在眼裏。
    “多謝大人!在下為報父仇,心急了些,還望大人見諒!”
    察覺到了慕天顏口氣的變化,邱浩趕緊站起身來,肅拜一禮:“多謝大人成全,邱浩以大人馬首是瞻。邱浩隻願為國效力,誅殺叛軍,不負大人提攜,不負朝廷!”
    “邱公子,這就對了,凡事不可操之過急。”
    慕天顏沉思片刻,接著說道:“浙江的情形是什麽樣子,你仔細與本官說說。”
    “謝巡撫大人!浙江的情形,待我一一道來。”
    邱浩謝禮,一五一十說了起來。
    “原來如此……”
    聽了邱浩一番話,慕天顏捋須沉思片刻,這才道:“這個王和垚,能招降嗎?”
    “大人,浙江叛軍賊首王和垚狼子野心,犯下滔天罪行,絕不會歸順朝廷!”
    邱浩心頭一驚,急道:“大人,王和垚在浙江募兵練兵,開海貿行鹽課,再不剿滅,恐其坐大,為朝廷心腹大患!”
    “邱公子,你倒是一片報國之心。”
    慕天顏輕聲笑了起來:“那你說說這個王和垚,本官倒是想聽聽,他是何等人物?”
    被慕天顏這麽一問,邱浩暗暗鬆了口氣,定定神才開口說道。
    “大人,以小人看來,王和垚處心積慮,絕非隻是為了杭州府,也不是浙江。他所謀者,至少是東南半壁。”
    “東南半壁!”
    邱浩的話,讓慕天顏一怔,隨即搖搖頭笑道。
    “東南半壁?邱公子,你高看他了。且不說東南尚有朝廷數萬大軍,光是耿精忠、尚之信,哪個不是數萬精銳?就憑他王和垚不過萬餘兵馬,何以占據東南半壁?”
    “這絕非小人信口胡言。”
    邱浩卻是不屈不撓,繼續言道:
    “剃發辮、開海禁、啟鹽政、創辦武備學堂、授田等等,王和垚所圖乃大。衢州大溪灘一戰,王和垚臨陣倒戈,以數千部眾,大破我浙江精銳,其部之悍勇,非尋常勁旅可比。因而,小人以為,王和垚兵強馬壯,其所謀,必不僅僅是浙江一隅!”
    邱浩的分析聽在耳中,慕天顏輕輕點了點頭,捋須沉思。
    “大人,浙江叛軍長於火器,訓練有素,且令行禁止,沙場鏖戰舍生忘死,若任其坐大,必會成為朝廷腹心之患!大人何不奏請聖上,早日發兵,剿了浙江叛軍?”
    慕天顏不言,邱浩忍不住再奏。
    他於杭州城月餘,對王和垚部的所作所為,軍政事務,包括募兵練兵,都是親眼所見,耳聽為實。
    “奏請聖上?”
    慕天顏看著前方,輕輕搖了搖頭,臉上浮起一絲無奈。
    “浙江之事,天下震驚,皇上亦是龍顏震怒。不過,現在皇上最擔心的恐怕還不是浙江,而是湖廣。吳三桂,已然成了皇上的噩夢,欲除之而後快啊。”
    皇上年輕氣盛,想要削藩,以將天下兵權收歸朝廷。吳三桂反對削藩,起兵謀反,天下響應,半壁江山落入叛軍之手,京城人心惶惶,幾欲遷都。
    皇上心中,當然以除掉吳三桂部為燃眉之急了。
    邱浩再道:“大人何不苦諫?剿滅浙江叛軍,福建與台灣內訌,東南必會自破,朝廷也可集中兵馬對付吳三桂。皇上英明神武,必會斟酌,必有聖斷!”
    “牽一發而動全身,如今湖廣戰事激烈,官軍與吳三桂部絞殺正酣,官軍難以抽身南下。相比吳三桂部,浙江叛軍在皇上眼裏,不值一提。”
    與其說浙江叛軍不值一提,倒不如說朝廷無力應付天下叛亂,隻能且戰且守,戰湖廣江西,而守東南長江一線。
    從湖廣調兵,萬一吳三桂部過江,大軍北上,所造成的後果與影響,難以估量。
    注意到邱浩眼神裏的急躁,慕天顏擺擺手,阻止了他,他站起身來,走到了窗邊,看著窗外的高樹,蟬鳴不絕於耳。
    “賢侄,天威難測,誰叫你我是漢臣啊?”
    說這話的時候,慕天顏似乎動了感情,對邱浩的稱呼,也變為了“賢侄”。
    一句“誰讓你我是漢臣”,讓邱浩想要繼續說的話,卡在了嗓子裏麵。
    慕天顏官場沉浮數十年,他又豈不知哪些該上奏,什麽時候上奏?自己又何必再強人所難?
    “多謝大人賜教。”
    邱浩無奈,想起一事,忍不住道:“大人,黃公子北上,隻為精忠報國,建一番功業。大人為何將其拒之門外?”
    慕天顏稱呼他一聲“賢侄”,他卻不能稱呼其為“叔父”,除非慕天顏親自開口,要求他這樣稱呼。
    “邱公子,“浙江”二字,如今是禁忌,最好莫沾。杭州黃家若是落個滿門忠烈,本官也許會收留他,千金買骨。”
    果然,慕天顏鄭重其事,叮囑起邱浩來。
    “黃家要真是忠義,就該舉家北上,或殺身成仁,自會在皇上心中落個好名聲。如今不聲不響留在杭州城,不是叛逆也是附逆了。”
    慕天顏的話,讓邱浩凜然心驚。趕緊道:“多謝大人教誨!小人銘記在心!”
    謀逆之事,即便是嫌疑,也要劃清界限,這不僅是安身立命,還關係他日後的前程。
    看來,他與黃正方要割袍斷義,不相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