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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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蟬聲在熱浪裏浮沉,烈日炎炎,城磚不動聲色,隻有磚縫裏頑強生長的綠草有氣無力,抬不起頭來,秦淮河的水麵浮起一層膩膩的腥氣,忽然一陣風吹來,水波粼粼,很快又歸於死寂。
    江寧城,鳳儀門城外,一座臨水的酒樓裏,把總吉勒塔布坐在靠近江邊的一張桌子上,喝著悶酒。
    “去去去,都給老子滾出去!”
    遠遠一張桌子上,食客的說話的聲音大了點,吉勒塔布眼睛一瞪,不耐煩地吼了起來。
    食客急急忙忙逃離,酒樓掌櫃看著吉勒塔布幾個旗人,滿臉賠笑,遠遠避開。
    遇上這些天殺的,也隻能自認倒黴了。
    秦淮河上,又是一陣微風吹來,波光粼粼,白帆片片,岸邊楊柳輕拂,吹走了些許炎熱。
    “狗日的叛軍!”
    吉勒塔布狠狠吐出一句,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不耐煩地大聲喊了起來。
    “熱死了!熱死了!掌櫃的,死哪兒去了?快給老子上酒!”
    叛軍破了杭州城,滿城的清軍突圍逃出,又在城外被土匪截擊,最後不過四五百人借杭州的部分水師戰船僥幸逃脫。
    自從杭州兵敗,這位杭州副都統,心情就沒有好過。
    逃到了江寧,待罪之身,被江南總督阿席熙抹去了官職不說,還被貶到儀鳳門城門口看門,從副都統到把總,天壤之別,換了任何人,也不會高興。
    “來了!來了!”
    掌櫃的擺擺手,夥計趕緊把酒端了上去。
    “吉勒塔布,別喝了!喝多了,被將軍看到了,又要挨罵了!”
    一旁的旗兵古爾德勸了起來。
    他指的將軍,是江寧將軍額楚,是統領江南駐防八旗軍兵的最高武官,權勢猶在江南總督之上。
    “等著吧,老子總有翻身的一天!”
    吉勒塔布灌了一杯酒,聲音卻小了許多。
    古爾德搖搖頭。要不是勳貴之後,吉勒塔布恐怕早就被砍了腦袋。
    “吉勒塔布,聽說浙江叛軍占了大半個浙江,叛軍鬧得這麽大,皇上和朝廷,都不會放過他們的!”
    古爾德勸著吉勒塔布。
    浙江巡撫、杭州將軍、浙江布政使全都死了,連朝廷派去的王公大臣都沒能回來,朝廷還能拿吉勒塔布怎樣?
    “朝廷怎麽還沒有派兵啊?”
    吉勒塔布急了起來。
    “現在朝廷都盯著荊湖,都盯著吳三桂,哪裏還顧得上江南?聽上麵說,京城現在人心惶惶,好多人都想著逃往關外了!”
    古爾德輕聲道,同樣是憂心忡忡。
    吉勒塔布目瞪口呆,一時都忘了飲酒。
    “都是李士禎那個蠢貨,非要逞能,最後弄得雞飛蛋打,滿城也丟了!”
    片刻,吉勒塔布嘴裏嘟囔著,一口悶酒灌下。
    要是花些銀子,把康親王傑書和寧海將軍傅喇塔的屍身贖回來,即便是丟了滿城,也不至於自己被發配來看城門。
    “吉勒塔布,多想也沒用!來,吃菜吃菜!”
    古爾德勸了起來。他看了看周圍,一個年輕人上了樓,就在臨江的一張桌子坐下。
    古爾德眼睛一亮:“邱公子,你怎麽來江寧城了?”
    聽到有人招呼自己,邱浩抬起頭一看,微微一怔。
    “古爾德,你怎麽也在這裏?”
    邱浩過來,給古爾德見禮。
    這個古爾德,原來是紹興府標協的統領千總,後來去了杭州府,想不到他剛剛來了江寧城,就碰見了故人。
    “邱公子,說來話長。這是吉勒塔布,原杭州副都統,這是邱公子。”
    古爾德做起了相互介紹。
    “原來是吉勒塔布將軍,失敬了!”
    邱浩拱手道,看這位大餅臉旗將滿臉通紅,定然是杭州城的漏網之魚了。
    “邱公子?邱青的兒子!”
    吉勒塔布點點頭,屁股都沒有抬一下,隻是點點頭,示意邱浩坐下。
    “邱公子,你爹被叛軍殺了,你不找叛軍報仇,跑到江寧城做什麽?怕了嗎?沒種嗎?”
    吉勒塔布不屑地說道,端起酒杯,發現是空的,沒好氣放下。
    邱浩冷冷看了一眼吉勒塔布,在桌邊坐下,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
    “將軍,王和垚有數千驕兵悍將,我一介書生,拿什麽和他鬥?滿城有上萬兵馬,將軍不也是喪家之犬,逃到江寧城來了嗎?”
    邱浩說完,慢慢喝起茶來。
    “你他尼昂的找死!”
    吉勒塔布麵紅耳赤,猛然站起身來,就要拔刀出來。
    “吉勒塔布,不要!”
    古爾德趕緊站在了兩個人之間,手按在了吉勒塔布的刀鞘上。
    邱浩麵色平靜,淡淡飲完茶,放下茶杯。
    “將軍,你丟了杭州滿城,我阿爹丟了性命,歸根結底,都是拜浙江叛軍王和垚部所賜。你我坐同一條船,應該同仇敵愾,去找王和垚報仇雪恨。狗咬狗窩裏鬥,隻會親者痛,仇者快。”
    邱浩說完,站起身來,轉身就要離開。
    突然,他看著外城渡口上,盯著從船上下來的幾人,身子一動不動,仿佛被魔法定住了一樣。
    “小子,有種!過來喝一杯!”
    吉勒塔布插刀回鞘,在身後喊了起來。
    “邱公子,不打不相識,過來喝一杯!”
    古爾德跟著喊道。
    邱浩看著樓外,一動不動,古爾德走了過來,好奇道:“邱公子,你看什麽?”
    問話的同時,古爾德的目光,也好奇地向城外渡口上看去。
    “她怎麽會在這裏?怎麽是這個打扮?”
    邱浩皺著眉頭,忽然轉過頭來,走到了吉勒塔布桌旁。
    古爾德趕緊道:“邱公子,都是些小事,不用計較了吧。”
    他生怕這二人再起衝突。
    “吉勒塔布,古爾德,我送你二人一場富貴,想要嗎?”
    邱浩不動聲色道。
    吉勒塔布和古爾德都是一愣,邱浩走到樓邊,示意二人過來,指向了碼頭上。
    “看到沒有,穿粗布黑衣,戴著草帽那個,李若男,李之芳的女兒。”
    邱浩看著懵懵懂懂的二人:“李若男,浙江叛軍首領王和垚的女人。二位明白了嗎?”
    吉勒塔布大吃一驚,看向了樓外,片刻才收回目光。
    “邱公子,你自己為什麽不領此功?”
    都說浙江叛軍首領王和垚浙是江總督李之芳的親信,弄了半天,原來王和垚與李之芳的女兒有私情。
    李之芳在浙江衢州不清不楚,李之芳的女兒喬裝打扮出現在江寧,這其中的蹊蹺,讓人玩味。
    “王和垚殺了我父親,我也要讓他體會一下,失去身邊人的痛苦。抓了李若男,李之芳也許會撥亂反正,重歸朝廷。而王和垚,或許……”
    邱浩微微一笑:“功勞我就送於二位了。不過,此事與我無關,希望二位守口如瓶。”
    吉勒塔布哈哈笑道:“邱公子,一言為定!”
    邱浩告辭離去,吉勒塔布滿臉的興奮。
    “古爾德,老子要立功了!”
    “吉勒塔布,邱浩是什麽意思?”
    “漢人一肚子彎彎繞,誰理會他是什麽意思!”
    吉勒塔布指著渡口上的女子,迫不及待道:“古爾德,你給老子看好了,穿黑衣服那個女的。千萬別漏了!到時候立了大功,有你一份!”
    吉勒塔布飛步下樓,向著城牆跑去。
    古爾德則是目光盯著碼頭上的黑衣女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
    江南城外,一處臨江的酒樓,李若男和家丁慢慢吃喝,李若男臉色黑紅,多了許多風霜之色。
    南上北下,幾千裏風塵仆仆,終於趕了回來。
    而在相鄰的另外一間酒樓,鄭寧帶著李若男的弟弟李仲麟,邊吃邊警惕地注意著周圍。
    這都是鄭寧一貫的做派,安全第一,尤其是到了江南,臨近杭州城,更要步步小心。
    “徐三,你聽說過沒有,杭州府那邊,可是發生了大事!”
    李若男鄰桌的幾個食客,一個黝黑的漢子看了看周圍,見沒有什麽可疑人,這才低聲說道。
    “李二哥,你說的是杭州府被叛軍占了吧。這事我早聽說了,都幾個月了!巡撫、將軍,還有什麽王爺都被殺了,帶頭的是一群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後生,帶頭的人說是姓王!”
    叫徐三的年輕一些,膽子也大些。
    李若男手裏的筷子抖了一下,差點掉在桌上。她趕緊定定神,繼續吃飯,耳朵卻豎了起來。
    那個浪蕩子,竟然成功了!
    他沒有把自己的父親怎樣吧?
    “這些短發賊膽大包天,在衢州殺了朝廷的王爺將軍不說,把幾萬朝廷官兵給打的是落花流水。一回頭,又占了杭州府。你說狠不狠?”
    徐三嘴裏說著,人也興奮了起來,好像自己幹了這些事一樣。
    “何止是杭州府,臨近的嘉興府、湖州府,還有什麽紹興府、寧波府,都給他們給占了!看來這南邊,朝廷是壓不住了!”
    徐三同桌另外一個漢子,興衝衝地說了出來。
    李二哥趕緊“噓”了一聲,看了看周圍。
    “小聲點,這南京城還是朝廷的地盤,你們不要命了!萬一被聽到了,你們的小命可不保!”
    “怕什麽?大不了我也到杭州府去,反正被這些旗兵旗官欺負夠了!”
    徐三緊張地看了一眼周圍,聲音小了許多。
    “徐三,你說這些家夥,他們能打到南京城嗎?”
    李二哥低聲問道,李若男的心跳加速。
    “估計不容易。杭州城和南京城,中間可是隔著四五百裏。蘇州府、常州府、鎮江府這些城池。想要打過來,難!”
    徐三搖搖頭,對這事門清,看來沒少聽說和研究。
    “要是能打過來就好了!”
    不知誰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
    眾人開始說些別的事情,李若男再也沒有心思吃下去,匆匆付鈔,出了酒樓。
    王和垚,這個浪蕩子,他真的幹出了驚天動地的大事!
    李若男的心裏急得要命,她快速向渡口而去,想要早些乘船離開。
    此刻,她的一顆心,都放在了那個她所牽掛的男人身上。
    “李大小姐,你這是要去哪裏呀?”
    李若男剛出客棧,迎麵一群清兵圍了上來,為首的吉勒塔布麵帶笑容,擋住了李若男的去路。
    “你是誰?”
    李若男一驚,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鄭寧幾人,他們正在後麵不遠處,並沒有跟上來。
    “李大小姐,你爹李之芳在哪裏?你到江寧來做什麽?”
    吉勒塔布冷笑了起來。
    李若男喬裝打扮,從北麵江麵上過來,很是可疑。
    李之芳作為浙江總督,杳無音訊,會不會投了叛軍,誰也不知道。
    況且,叛軍首領王和垚,可是李之芳的門下狗,李若男的情人。王和垚叛了朝廷,不會是李之芳授意的吧?
    李之芳,那可是個漢人,不在旗的漢人。
    “吉勒塔布,我爹不是在浙江嗎?你怎麽反過來問我?我就是出來遊玩,你趕緊讓開!”
    李若男急了起來。要是被旗兵給纏上,真怕就走不脫了。
    城裏,還有她不想見的人在。
    “李大小姐,急什麽?富善貝子就在城中,隨我走一趟吧!”
    吉勒塔布不容置疑,一群清兵虎視眈眈,把李若男圍了個嚴嚴實實。
    “你們要幹什麽,趕緊讓開!”
    家丁護在了李若男的身前。
    “去你的!狗一樣的東西!”
    吉勒塔布狠狠一巴掌,打在家丁臉上。
    “再多說一個字,老子劈了你!”
    家丁捂著臉,不敢吭氣。
    “放開他,我跟你們走!”
    李若男一顆心沉了下來,看樣子,她是回不了杭州城了。
    那個男子,恐怕再也見不到了。
    “收了他們的兵器!一起帶走!”
    吉勒塔布和清兵們兩邊帶路,帶著李若男和家丁離開。
    “真是造孽啊!這些天殺的禽獸!”
    徐三怒容滿麵,低聲罵了出來。
    “這是什麽世道啊!”
    李二哥搖搖頭,眾人無精打采,失去了繼續吃下去的興致。
    “我要去救我姐姐!”
    李仲麟要衝出酒樓,卻被鄭寧死死攔住。
    “馬上回杭州城,讓大軍前來營救!要不然,救不出你姐姐不說,咱們都得陷在這裏!”
    鄭寧低聲說道,拉著李仲麟,直奔渡口。
    江寧距離杭州 500裏,快船兩三日就到。要怎樣解救李若男,還是和王和垚見了麵再說。
    以五哥的忠肝義膽,到時定會衝冠一怒,江南又要風起雲湧了。
    李若男被一群清軍帶走,人群中一位年輕僧人看得仔細,遠遠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