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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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時,天空陰霾重重,風也大了起來,不斷將珠簾掀起,讓潮濕悶熱的酒樓中,增添了許多涼爽。
    天色尚早,偌大的二樓上,隻有黃正方一人獨坐,慢慢飲茶。
    自從巡撫衙門見江寧巡撫慕天顏那一日後,自從那日的經曆與所見所聞後,黃正方幾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客棧房間裏沉默了幾天後,他開始遊曆江寧城,民生百態,最後是各處城牆,半個月後,沒有絲毫眷戀的他,選擇了離開。
    江寧城不屬於他,這裏沒有他的天地。
    而他也在思考,自己來江寧城,究竟是不是錯了?
    即便風不斷湧進來,但時值一年中最熱的日子,黃正方也是汗流浹背,他擦了把額頭的汗水,摸了摸腦後的金錢鼠尾,忽然很是膩歪。
    王和垚要武備學堂的學員們剃掉辮子,難道有錯嗎?
    “一根小小的辮子,卻浸透了我漢人的眼淚和鮮血。”
    王和垚的話語,忽然在耳邊響起。
    就如這江寧滿城,同杭州滿城一樣,旗人高高在上,飛揚跋扈,以前他隻是習慣,現在卻再也看不慣,紮心。
    黃正方等的出神時,腳步聲響起,邱浩慢悠悠走上樓來。
    "人中,這幾日衙門有事,太累了,起的晚了些。"
    邱浩嘴裏說著話,在黃正方對麵坐了下來,他摸了摸茶杯,似乎已經涼了下來。
    "明然兄,給你叫的西湖龍井,可惜涼了。"
    黃正方舉起手:"夥計,換一壺茶。"
    "人中,不用了。我還有事,急著要去衙門。"
    邱浩搖搖頭,看著黃正方,麵色平靜:"你這幾日到哪裏去了?怎麽不來找我?"
    事實上,黃正方不願見他,是心有所觸,是為了避免見到旗兵旗人。
    而他也刻意避開黃正方,卻是不想被對方拖累,以免仕途受挫。
    雙方心照不宣,卻都對對方的心思,一知半解。
    "明然兄,你如今待在巡撫衙門裏麵,眉高眼低,那種尊貴地方,我這低人一等,是不願意去了。"
    黃正方慢條斯理一句。
    邱浩微微一怔,隨即道:“人中,你不用灰心。慢慢來,有的是機會。”
    他並沒有明白,黃正方話裏真正的意思。
    而看他雲淡風輕,似乎在說一件毫不關心的事情。
    邱浩的冷漠看在眼中,黃正方忽然覺得無聊,覺得自己就不應該來與邱浩告辭。本來想說的一些話,也都給咽了回去。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空,黑雲在天空不斷地翻滾匯聚,層層迭起,遮天蔽日,悶熱的急風不斷,塵土飛揚。
    看樣子,馬上就要有一場大雨。
    "明然兄,我要回杭州了。"
    "你要回杭州?"
    邱浩不由得一怔,下意識問道:"你決定了嗎?打算何時動身?"
    他有些不舍,但更多的則是希望對方離開,不要影響他的前程。
    窗口吹進來的熱風,忽然變得寒冷。黃正方看著邱浩,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李若男在這裏被抓,與你有關嗎?"
    李若男在南京並不認識什麽人,她的被抓,黃正方正好看到,覺得事出有因。
    黃正方的話,讓邱浩沉默片刻,這才看著黃正方,輕輕點了點頭。
    “不錯!機緣巧合而已。”
    他冷冷看著黃正方:“人中,這有何不妥嗎?”
    "明然,你為何要這樣?你不知道,這是趁人之危,會斷送了李若男的性命嗎?"
    黃正方忍不住問道。
    他之所以不去巡撫衙門找邱浩,一是因為在江寧巡撫慕天顏那裏吃了閉門羹,二是因為他不願意再遇到那些旗兵,徒添許多羞辱。時過境遷,他忽然覺得,他在王和垚那裏受到的傷害,和在旗兵這裏受到的輕蔑相比,不值一提。
    至少,王和垚那裏,隻要他剃掉辮子,便是堂堂正正,沒有人瞧不起他。
    而在旗兵們這裏,即便他留著辮子,他依然是漢人,低人一等。
    “趁人之危?”
    邱浩冷冷一笑,眼神忽然變得冰冷。
    "如果沒有李若男,王和垚何以進入浙江綠營?何以得到李之芳重用?王和垚何以有重創浙江大軍的機會?我阿爹又何以慘死?"
    邱浩目光轉向窗外的江水,落葉浮沉,不時被卷入洪流,他似乎想起了往事,眼裏有了淚光。
    "我邱家能有今日,我邱浩能有今日,全都拜王和垚與李若男所賜。你說,我能放過李若男嗎?"
    黃正方驚訝地看著邱浩,像是不認識眼前的男子。
    邱浩的父親邱青,殺了多少抗清義士,他們的家人,又找誰索命去?
    黃正方想說些什麽,最終搖了搖頭。
    “明然兄,既然你已經在慕天顏手下做事,我也就了無牽掛。我稍後就會回杭州,祝你好運吧。”
    說出這句話,他心頭忽然輕鬆了許多。
    江寧,他就不應該來,更不應該追隨邱浩前來。
    這根辮子,回去了以後,他就要剃掉。
    “人中,你要回杭州,不會去追隨王和垚那個反賊吧?你我兄弟一同北上,難道就這樣分道揚鑣嗎?”
    邱浩驚詫之餘,冷冷一句。
    “怎樣做,我還沒有想好。不過,江寧不是我待的地方。我要做什麽,自己會決定,不需要任何外人來指手畫腳。”
    黃正方說完,站起身來,向樓下走去。
    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們兩個人,本就不是一路人,強行湊到了一起而已。
    而現在,他們也終於到了各走各路的時候。
    黃正方出了酒樓,漫天的黑雲讓天地晦暗不明,突然天空被撕開,大雨傾盆而下,燥熱瞬間蕩然無存,隨之而來的是無以言表的涼爽。行人紛紛躲雨,黃正方漫步在雨中,心境卻變的開闊,寧靜。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裏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
    渾身濕透的黃正方,心頭忽然閃出這句話來。
    “……我們今日所做的努力,都是為了中國的未來……”
    “短發賊首”王和垚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
    或者這大雨,能洗淨這如許的萬裏腥膻吧。
    中國的未來,又是什麽樣子?
    ……………………
    位於雞籠山東麓的雞鳴寺,始建於西晉永康元年,曆史悠久,是南京城最古老的梵刹之一,香火旺盛不衰,有“南朝第一寺”,“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的美譽。
    大雨滂沱,整個雞鳴寺殿宇籠罩在一片煙雨之中,一個香客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冒著大雨來到後院的一所廂房,輕輕敲了敲門。
    “今日長纓在手。”
    聲音從房屋裏麵傳來。
    “雄關漫道真如鐵。”
    屋外穿蓑衣的香客輕聲回道。
    門被拉開,香客閃身進去,門被年輕的僧人緊緊關上。
    僧人轉過身來,回到椅子上坐下。
    “打聽清楚了嗎?”
    僧人身形瘦削,雙目炯炯有神,盯著香客問道。
    香克脫掉蓑衣,拿下鬥笠,身上已經濕了一大片,長得普普通通,扔到人堆裏認不出來那種,腦後還有辮子。
    “一切都清楚了,被抓的女子就是李若男,前浙江總督李之芳的女兒。”
    香客的話,讓僧人精神一振。
    “錢飛,消息準確嗎?”
    僧人叫屈明治,抗清義士屈大均的四子,以雲遊僧的身份,奉命出來打探李若男的消息。
    他們分為幾組,分別在揚州、南京和鎮江幾處渡口要津等人,沒想到還是錯過了李若男,讓她落在了清軍手裏。
    “我和那個旗兵古爾德套過近乎,是李若男沒錯。現在李若男被關在江南總督府地牢,有重兵守護。至於李若男會不會被押解上京,就不得而知了。”
    錢飛的話,讓屈明治眉頭不展,若有所思。
    李若男被關押在江南總督府,想要救出李若男,僅憑自己幾個人,恐怕是無能為力。
    “聽古爾德說,江南總督阿席熙與江寧將軍額楚都拿不了主意,他們已經派人向京城稟報,如今正在等狗皇帝的聖旨。”
    錢飛接下來的話,讓屈明治的心,立刻揪了起來。
    萬一康熙的聖旨到了,要將李若男押解上京,再想救人,麻煩可就大了。
    “有沒有打聽到其他的軍情?”
    “聽古爾德說,清廷已經向鎮江與蘇州增兵,並派了新官員到鎮江上任。不過,南京城清軍兵力不足,還要增援江西,暫時應不會發兵南下攻打浙江。”
    屈明治點點頭。
    清軍正在在湖廣江西與吳三桂絞殺,應該沒有多餘的兵力增援江南。
    不過,李若男的事情傳到將軍耳朵裏麵,恐怕將軍會衝冠一怒為紅顏,要揮兵北上了。
    “四郎,此事不能耽擱,要盡快讓杭州得到消息,讓將軍得知此事!”
    屈明治思慮,錢飛急道:“要是李若男被押解上京,可就來不及了!”
    被關押在南京城還好,五六百裏,大軍順運河而下,兩三日即可到達。
    要是被押到了北京城,杭州城與北京城一南一北,兩千多裏,中間多少清軍阻隔,怎麽來救?
    “京城一來一往幾千裏,不用著急。”
    屈明治轉過身去,從箱子裏邊拿出一件舊衣服,遞給了錢飛。
    “等雨小下來,你就即刻動身,前往杭州城一趟。南京城的兵力部署,城北大營的情形,我都寫在了紙上,縫在了衣服裏麵,到時候穿上,千萬別打濕了,也別被人看出破綻!”
    這些日子,他幾人將南京城內外清軍的布防,打探了個七七八八,尤其是清軍城北大營,上萬大軍,上萬大軍,這些重要軍情,他都記錄繪圖,要報於杭州城知道。
    “放心吧,絕不會出事。”
    錢飛暗暗佩服屈明治考慮周全,跟著問道:“把這些給將軍,是要將軍揮兵北上,攻打南京城嗎?”
    他雖然跟著屈明治為浙江義軍做事,但他還沒有見過王和垚。
    想起回去要見到將軍,心裏還是很多期待。
    “有備無患,以免將來大軍北上,兩眼一抹黑不是。”
    屈明治道。
    他雖然和王和垚交往不多,但聽其言觀其行,遲早都要北伐,弄不好,很快。
    既然如此,他就要做好分內之事,盡可能地為大軍北伐查漏補缺。
    “那是那是!”
    錢飛連連點頭,跟著皺眉道:“有件事,恐怕你我都要當心。”
    “但說無妨。”
    “聽古爾德講過,統領南京綠營的江南提督王之鼎驍勇善戰,曾數次擊敗各路抗清義軍,恐怕不好對付。”
    “江南提督王之鼎?能拉攏過來嗎?”
    屈明治問道。
    南京城能打仗的都是綠營兵,如果這位江南提督不好對付,就要小心應對了。
    “恐怕不行!王之鼎是旗人,位高權重的,恐怕難以拉攏,反而會打草驚蛇。”
    “如果暗殺王之鼎,你覺得怎樣?”
    屈明治繼續問道。
    拉攏旗人高官,想都不要想了。
    “王之鼎整日待在城北大營,出行都是數十位甲士護衛,咱們人太少,也沒有火器,恐怕不行。”
    “這樣……”
    屈明治微微遲疑,跟著道:“回到杭州城,見到將軍,把你想說的,一五一十都報於將軍,盡量不要有遺漏。我留在南京城,與其他人繼續打探。”
    錢飛點頭領命,跟著小心問道:
    “四郎,你覺得,將軍會北伐南京嗎?”
    “以我對將軍的了解,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屈明治悠悠說道:“王將軍快意恩仇,慷慨激昂。他既然讓你我出來打聽李若男的消息,心裏對這位李大小姐,自然是十分上心。你想想,李若男落到了清軍手裏,隻有將軍能救,他會袖手旁觀嗎?”
    聽聞將軍與李若男是一對戀人,以將軍的脾性,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真希望將軍揮兵北上,破了南京城,將這些韃子全都趕出去!”
    錢飛眼神期盼。
    “南京城不是杭州城,沒有那麽容易。”
    屈明治按捺下自己波動的心情,隨即道:“等雨停了再走,出去的時候小心些,盡量避開人多處。”
    錢飛點點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慢慢喝茶,心裏麵卻在想著。
    將軍會發兵北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