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四章 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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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家祖上便是做紙墨生意的,雖是允州人,但自幼長在商隊裏。紙墨的工法造詣以盛京為最,東家年輕時曾有十年都在京中學習造紙和製墨,後來接過家中產業後,才回的允州。”胡叔道。
    “胡叔也是允州人嗎?”葉傾懷問道。
    胡叔搖了搖頭:“老朽是土生土長的京兆人士,早年曾在書孰裏教書。興瑞年間,文校擴招,盛京城中的書堂生源驟減,書孰也很快便敗落了。東家收購了老朽任教的書孰,改成了這間文心堂,老朽便一直跟著東家了。”
    葉傾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陸宴塵的父親名叫陸簡書,葉傾懷剛開始對陸宴塵春心萌動時,曾經研究過這個人,確實是個乏善可陳的普通商人。
    “如此說來,陸先生在盛京城中,並沒有什麽熟識的允州鄉黨了?”葉傾懷道。
    胡叔摸著自己的胡子忖道:“公子這樣一說,似乎確實如此。盛京中允州的外鄉人也不多。唉,允州離盛京實在是太遠了。”
    允州州府衡台距離盛京足有一千六百多裏路,其中還要上山過河,便是腳程快些,也要走上四五十天。
    葉傾懷在心中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若是陸宴塵在京中沒有鄉黨,恐怕便很難打聽到他和楚博良在允州的事情了。
    但不知為何,她在心裏本能地抗拒著去問陸宴塵楚博良的事情。
    不隻是楚博良,她一點也不想從陸宴塵的口中聽到任何關於允州的事情。
    事實上,她根本不希望陸宴塵這個名字和“允州”沾上邊。
    隱隱的,她總覺得,若是讓陸宴塵回到允州,他就又有可能變成那個葉傾懷不認識的、冷血無情的、殺人如麻的陸宴塵。
    那個出現在她每一個噩夢裏,令她夜不能寐的陸宴塵。
    所以她本能地在抗拒著。
    如同抗拒那些如蛆附骨、令人惡寒的記憶。
    ——
    難得來一趟文心堂,葉傾懷飯後在書孰中轉了轉。
    胡叔午後有課,他本執意給葉傾懷作陪,卻被葉傾懷拒絕了。
    “我在這裏隨便轉轉,很快就走了,胡叔,秦陽,你們都去忙吧,不必作陪。”
    胡叔拗不過她,隻能又客套了兩句便去課堂了。
    葉傾懷在前廳中轉了一圈,將文心堂中掛著的墨寶一一看了一遍。
    最後,她停在了林聿修的那副字前。
    “功名無咎。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當求萬世名。”葉傾懷看著他的字,兀自念道。
    葉傾懷薄唇間揚起了一抹笑意。
    這小子,還讀書的時候就是這副胸懷天下的樣子,難怪差點死在了承天門外。
    “筆底龍蛇,誌高氣雄,不愧是今科狀元的墨寶啊。”站在葉傾懷一旁的一名書生看著林聿修的字感慨道。
    他身邊的同窗卻搖了搖頭,道:“何兄此言有些譽過其實了。這話雖則情懷可嘉,但辭藻平實,文采並配不上狀元之名。”
    他這麽一說,不僅他的同窗驚訝地看向了他,連葉傾懷也有些好奇。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批評林聿修的文采。
    “依我看,林大人能高中魁首,不是因為他的才學,更多是因為他的運勢。”他頓了頓,賣了個關子,繼續道,“林大人是法學的推崇者,若是碰到崇尚儒學的順平皇帝,不管他科考幾次,恐怕都不會被欽點為狀元郎的。”
    他說到“順平皇帝”時,衝著高處拱了拱手,麵上也滿是敬重。
    說完,他放下手來,話鋒一轉,麵色也冷了下來,道:“可他生的正是時候,生在了這個推行酷法、以戰止戰的歲和一朝。”
    葉傾懷心頭一頓,感覺像是被人給了當頭一擊。
    這書生身形瘦高,提起歲和朝代,難掩譏諷口吻,與說到“順平皇帝”時的崇仰神色截然不同。
    他雖未提到葉傾懷這個皇帝,但顯然是在含沙射影地借古諷今。
    連李保全都聽出了問題,他立即緊張地看向葉傾懷。
    但葉傾懷並沒有吩咐他什麽,她隻是怔在原地,十分詫異地看著那書生。
    察覺到葉傾懷的目光,他的同窗立即拉了拉他的衣袖,道:“你說什麽呢?當今聖上明明是為民做主的明君。”
    書生冷笑一聲,道:“為民做主?如果你爹隻是因為曾在罪臣手下任職就被革職查抄,或者你唯一的兄長也被強製派往允州打仗,你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真正的為民做主是與民更始,而不是因為好大喜功就勞民傷財。”
    說完,他抽出被對方拉著的袖子,轉身忿忿而去。
    他的同窗蹙著眉頭歎了口氣,帶著歉意對葉傾懷欠了欠身,道:“他家中近有變故,見諒,見諒……”
    說完,他從葉傾懷身邊擠了過去,追他同伴去了。
    剩下葉傾懷和李保全仍站在林聿修的那副字前。
    李保全看著葉傾懷的神色更加緊張了,他幾乎是提心吊膽地在等待著葉傾懷的怒火傾瀉而下。
    這個文心堂怎麽回事?怎麽能放任這種言論在這裏傳播?李保全心道。
    “主子,老奴這就去把那妄議國事的草民抓來。”見葉傾懷久久不動,李保全試探著道。
    “不必了。”葉傾懷製止了他。
    她的聲音寂寂的,像是被抽空了精氣神兒,身形也顯得佝僂起來,仿佛老了幾歲。
    “主子……”
    李保全剛開口,葉傾懷已抬腿往文心堂外走去。
    在櫃台旁的人群中忙碌著的秦陽看到葉傾懷走到門口,立即站起了身,企圖擠到葉傾懷身邊與她話別,卻見葉傾懷對他短暫地點了下頭以作示意,便頭也不回地跨出了文心堂的大門。
    秦陽停下了腳步,抓了抓頭。
    便是愚鈍如他,也能看得出來葉傾懷的臉色黑得有些駭人。
    陛下怎麽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秦陽在心中疑惑道。
    離開了文心堂,葉傾懷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但她腳下卻走得很快,仿佛身後有什麽在追著一樣。
    李保全跟在她身後一路小跑,卻又不敢出聲。
    一直到一處街口,葉傾懷在一間茶樓前停了下來。
    她還記得這個地方。
    那是她重生後第一次出宮時,和那個喜歡秦寶珠的杜公子聊天的地方。她從他的嘴裏得知了鬼市的存在,然後發現了春闈舞弊。
    一切開始的地方。
    “李保全,朕想去一趟皇陵。”葉傾懷站了許久,突然對身後的李保全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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