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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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裏,一邊的手浮起來了,正中間。”記柳閉著眼睛,用手胡亂指向湖麵,聲音略帶顫抖。
    語無倫次的狀態下,記柳還是將位置表示明確,她跌坐在地,就連牙根上下碰撞的聲音都在她的腦海中異常清晰,屍體樣貌仿佛刻在她腦中,甩都甩不掉,控製不住思緒所及,立馬後槽牙泛出一抹冷意。
    記某跟著蹲在地上,不停撫摸她的後背。他將頭埋下,黑夜中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若說不懼死屍,他又全程並未朝著湖中瞥上一眼,若說懼怕,他安撫記柳的手又是穩如泰山,摩挲間甚至連頻率都近乎一致。
    而在一旁的盛禮,此時卻皺緊眉頭望向湖中,他不希望盛家大房出來的人看到這裏的慘狀,萬一有人無意傳回盛府,被其他人有心傳到盛家家主耳朵裏,不免還要被叫回去問話,於是盛禮對著跟來的侍衛吩咐道:“你們兩個,一個去縣衙找到文大人,讓他派人過來。另一個護送家裏回去,別讓他們到這裏來,免得嚇到。”
    這兩個侍衛明顯經過專門的訓練,看到湖裏的屍體也隻是挑挑眉,不像受到驚嚇的樣子,他們躬身回道:“是,小少爺。”
    在他們按著吩咐,將盛府大房帶走後,盛禮找了根木杆將湖麵上聚集在一起的蓮花燈撥開。隨著他的動作一具俯臥著、膨脹著的屍體緩緩映入眾人的眼簾。屍體鼓起的上半身仿佛魚竿上的浮標,漂浮在湖麵上,嚇得周圍的百姓不時發出驚呼。
    盛禮受到的衝擊遠比早已遠離岸邊的百姓大得多,他霎時眉頭一皺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人已經轉過身向記柳走去。
    記柳在記某的安撫下,表麵已恢複冷靜,留在她眼中的是盛禮翻動湖麵後快步走回,占據她腦海的卻是昨晚從湖裏爬出來的鬼魅。
    她心神渙散,麵對越走越近的身影,說:“大人,是......”
    聲音極低,就好像夏日睡塌上擾人清夢的蚊蟲,唯有靠她最近的記某聽見了。
    記某快速抬手捂住她的嘴,擋住了她接下來的話,隨後對著已在跟前站定的盛禮說道:“我們沒事,大人不必關心。”
    他疑惑看了一眼記柳被大手覆蓋住的半張臉,便對著記某點點頭,不再多管,隻是退到湖岸邊,擺出沉思狀,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記柳也在記某捂住她的嘴後冷靜下來,直到盛禮離開,她才將記某的手拿下,聽著訓誡:“子不語,怪力亂神。”
    先不說這件事與她無關,就談她將剛剛的話說出口,便是把命案歸結到鬼怪身上,百花節眾多百姓圍在當場,弄得人心惶惶,她必然是要受到斥責。
    她眼神落到地麵,安靜立於記某身後,直到從湖岸邊傳來清脆的叫喊聲。
    “小禮子!”
    昭灃縣太爺文月城身後跟著一眾衙役,小跑到盛禮附近,他和盛禮並肩而立,個子稍稍遜色,但是這張臉卻不似盛禮躲躲藏藏,嫩白的臉上還帶著奶膘,年紀估摸著和盛禮差不多。
    若非親眼看見,記柳怎麽也不可能將這樣的人和縣太爺聯係上的。
    “來幾個人,下去把屍體打撈上來,”文月城繃緊臉頰,聲音清亮道:“仔細些,別破壞屍體。”
    他保持冷靜吩咐完衙役,就向著盛禮靠近一些,背在身後的一隻手緊緊捏住盛禮的衣擺。
    “我才來昭灃縣當縣老爺不到半年啊,這才第一次舉辦百花節啊,”文月城在盛禮耳邊痛心疾首道:“怎麽就碰上這檔子事了?就不能讓本大人混吃等死,處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嗎?”
    盛禮聽到他的抱怨,微微側頭,黑色麵罩在紅燈籠的照射下,顯得詭異非常。他低頭斜眼盯著眼前的包子臉,實在想不明白,怎麽會有人十年寒窗苦讀,一朝得以金榜題名,隻是為了混吃等死。
    “嘖嘖嘖,真可憐,都泡開了,”文月城完全沒有注意到盛禮眼中的鄙夷,他自顧自的說道:“這種屍體,本大人以前隻是在書上見過。現在看來,書上還是往好裏描述了,實在惡心。”
    不等盛禮對他的話做出感想,臉上便悄悄升起笑意:“終於給本大人逮到機會了,必是要讓這群老滑頭乖順些!”
    眼前這個少年,比盛禮大上兩歲,之前的那位昭灃縣縣太爺年紀大了,向上頭遞上辭呈,告老還鄉了,彼時文月城風頭正盛,頂上空缺被派了過來。
    要說他,也是個傳奇人物。
    十五年前,旌國皇帝大膽啟用毫無人脈關係的新人,設立了專門收取平民百姓的學堂,取名三思。
    三思學院招生,六年一輪回。
    每三年一次小文試,各地百姓皆可參加,旌皇從中選取最優秀的五十名進入學堂學習,並由專門設立的國科院眾院士教導。
    這五十名學子,再經過三年的學習,參加大文試,最終留下最靠前的三位方可入朝為官。進入學院後的三年間,小試不斷,放棄者辭退者不計其數,真正能走到大文試的約莫著不足十人。
    文月城就是第二批被招錄進去的,甚至是走到最後大文試的十人之一。
    據他自己大力宣揚:“大文試當天,朝堂之上,皇上親自監考。他在大殿莊嚴肅穆的氛圍中,下筆如有神助,皇上看到他的答卷後,更是當場誇讚文章風姿卓越,內容立足民生,堪為世間良相。奈何他一心為民請命,不願拘束朝堂,遂多次求見皇上,希望可以安排他靠近百姓,為民辦事。皇上挽留無果,隻能放他離去,所以才來到昭灃縣,頂了縣老爺的位置。”
    文月城在昭灃縣上任七日後,直接貼出公示加擴縣衙人手,盛禮瞞著家裏參加了比試。
    因著常年習武健身,再加上受到盛家的教養,盛禮很容易便進入了縣衙,與他共事。
    兩人一起辦事也有半年的光景了,盛禮對文月城嘴裏冒出來的話,從一開始的相信,到麻木,再到完全不信,也是承受了不少撕心裂肺的痛。
    “他們跟著前麵的縣老爺太久了,養出些陋習,”盛禮猜到文月城是為了之前這些人輕怠他的事情在報複,隻能順著他的毛捋:“敲打一番就罷了。”
    “嗬。”文月城冷哼一聲便沒再說話,全程眯著眼睛看向湖裏打撈屍體的衙役。
    隨著屍體被緩慢撥動,堪堪靠近岸邊,那些人為了將其搬上岸,手腳加重。
    與此同時,記柳剛放下心中的恐懼,耐不住好奇心將視線轉了過去,猝不及防間,她看著那具脹開的屍體,從腹部直接炸開,附近的衙役不受控製被噴了一身。
    屍體的腥臊和嘔吐的酸腐,兩種味道瞬間彌漫在空氣中,記柳下意識將帕子堵在記某鼻子上,自己卻完全忍不住,吐出了兩口酸水。本來還圍在邊上看熱鬧的百姓,惡心的走不動腳,咽了兩口又吐了出來。
    記柳抬頭看了一眼盛禮,麵具下看不真切的表情,從眼睛裏透了出來。
    呆滯。用放空思維的辦法,維持住了世家公子的冷傲。他的眼睛好似在看著屍體,又好似睜著睡過去了。
    但是......
    “我靠,太惡心了,”他身旁的文月城就沒有這麽好的自製力了,連著出門前吃的湯圓都吐了出來:“這人死前吃的什麽東西?都特麽綠啦吧唧的,嘔......”
    他吐得昏天黑地,旁邊的盛禮跟個沒事兒人一樣,讓文月城心有不甘,他指著自己的嘔吐物說:“小禮子,你看,我晚上吃的湯圓,還是芝麻餡的。”
    記柳從周邊眾人的反應猜測,聽到這句話的絕對不止盛禮一個人,剛壓下去的嘔吐聲,又此起彼伏了起來。
    兩人都是新官上任,新手哪裏見過這樣的場景,盛禮胃裏翻騰的欲望並不比文月城好多少,從頭至尾他隻是在假裝冷靜而已。
    可是盛禮失策了,他低估了文月城的恐怖,這廝的腦子和炸開的屍體一樣,都被敲過。
    盛禮實在控製不住,什麽世家顏麵規矩都不要了,他一腳踹到文月城的腰部,這個時候隻有讓他和屍體親密接觸,才能緩解盛禮嗓子裏的嘔吐感。
    這一踹惡心到的反而是其中一個衙役,本就在屍體邊上沾染了一身腥臭,文月城倒過來的身子力道極大,愣是讓他跌倒在屍體大腿旁。若不是他的手反應快,及時按住地麵,將身子撐住,不然這大腿也得和剛剛一樣炸開,噴他一臉。
    盛禮眼看沒成功,又不敢深呼吸,隻能憋著一口氣對著文月城咬牙切齒道:“還不讓人將屍體抬回去,把仵作叫來。”
    文月城本就想借著盛禮的力道,懲治一下跌倒的衙役,誰曾想不小心碰到了沾染在衙役身上的綠色液體,直接兩眼翻白對著帶來的人說:“聽到沒有,還不抬走。”
    說罷,他率先抬腿,走在了眾人之前。記柳聽到他邊走還邊不住念叨:“這衣服一定要扔掉,不行,燒掉!啊啊啊——手上也沾了,不幹淨了,我一定要在香湯裏泡一夜,誰都別想把本老爺拉出來。”
    隨著他這麽一通攪和,反倒讓記柳安心許多,她看著盛禮留下了幾個衙役將岸邊清理了一遍,並提醒百姓這裏是案發地,破案之前不允許任何人隨意靠近。
    她咧嘴一笑,好像這兩人的搭配也不錯!
    好好的一場百花節,就這麽落幕了,記柳沒能看到煙花大會,心裏有些許遺憾。隻是發生了這種事情,她也隻能自認倒黴。
    第二日,她特地起了個早,去貨物流通的地界找找,看能不能有送貨的車輛將他們捎回去。
    牛叔那裏也隻能給他在陳氏鋪子裏留個信,免得他沒有意義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