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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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小七問過程逾白,為什麽趙亓都沒說實話,他還要不辭辛勞為他奔走?為什麽不幹脆把玳瑁盞往埃爾麵前一放,埃爾也不是傻子,一看還不能明白嗎?趙亓沒做出的褐中帶紅的黑金盞,程逾白做出來了,埃爾未必不會對他另眼相看。
    他笑小七小孩子心性,埃爾喜歡的哪裏是玳瑁盞?他喜歡的是趙亓做的玳瑁盞。
    顏色隻是其中一個環節,六年前被送去大英博物館展出的玳瑁盞根本沒有紅色,除了那個小女孩沒有人質疑過玳瑁盞,就算沒有紅色流霞,埃爾也是喜歡的,因為“兩生花”隻有趙亓做出來了。同樣的道理,隻有趙亓入選今年良器最佳作品單元,他的支持才有意義,否則單論那一票意義不大。
    程逾白不能容許趙亓有一點閃失,當然,埃爾會是其中的關鍵。開幕式一結束,程逾白準備去和埃爾打個招呼,不料就差幾步遠,被突然出現的一行人捷足先登。
    宣傳部一個主要負責國際交流的委員,帶著朱榮和幾個改革反對派,一一向埃爾做介紹。
    埃爾是典型英國人長相,五官立體,麵容英俊,一雙眼睛澄澈深邃,就像電影裏的藍色大海,他天然有一種現代詩人的氣質,不笑時顯得憂鬱,一旦笑起來,有孩童般的純真無邪。他喜歡“兩生花”,恰恰有一方麵原因是“兩生花”身上極盡的自我矛盾,給他帶來了強烈的震撼。
    這種介於藝術與創作本身的欣賞是程逾白羨慕的,他在一眾不善的目光下,帶著笑意走向埃爾,埃爾也立刻大步走向他,和他擁抱了一下,用蹩腳的中文說:“一白,好久不見。”
    程逾白回憶道:“有兩年了吧?上一次還是國際交流會。”
    埃爾點點頭,那次程逾白作為代表參加交流會,他也出席了,隻當天行程太滿,兩人匆匆打了個照麵,沒說幾句話就各自有事分開,會後緊急會議就錯過了。程逾白問他:“這次來中國時間寬裕嗎?賞臉讓我好好款待你一下。”
    “我想要吃堿水粑粑。”
    “你還記得?”
    “當然!你和趙亓都提過,我一直很向往。”
    那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埃爾至今不忘趙亓,程逾白鬆口氣,把趙亓推出去是個正確的主張。
    說到趙亓,埃爾不免關心:“他近況如何?我聯係過他,但是很遺憾,他一直沒有給我回複。”
    “他沒給你回複?”
    埃爾失望搖頭。
    程逾白心驚,就在剛才見麵時,趙亓還口口聲聲說為埃爾而來。
    “怎麽了?”埃爾看他神色有異,“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宣傳委的來插話:“大概是連日周轉太辛苦累著了吧?”
    朱榮一行還沒離開,程逾白不打算給他們鑽空子的機會,很快恢複如常,對埃爾說道:“趙亓一直在山裏采風,或許信號不太好,他收到你的消息,今天也來會館了,我剛才見過他。”
    “真的?”
    “他不太習慣這種場合,去我房間休息了,待會吃完午飯我帶他來見你,你有時間嗎?”
    這套說辭他早就準備好了,防的就是萬一趙亓不肯露麵,他要替他在埃爾麵前周全,因下不疾不徐,“如果你沒時間,那可能要再約了。”
    埃爾當然說有時間,他就是為趙亓而來。
    就在這時,旁邊插進來一道聲音:“埃爾先生想見趙亓,何必等到中午?我們朱會長和他是朋友,經常一起喝下午茶,叫他下來見一見,待會正好一起吃飯,不是更好?”
    宣傳部的委員本就和埃爾認識,這句話無疑蛇打七寸,擊中要害。埃爾有多著急想見趙亓,瞎子都能看得出來,人就在會場,何必多等幾小時?
    程逾白說:“這邊記者太多,不宜惹人注目,我們還是等午後吧。”
    埃爾多少了解趙亓的心性,他確實不喜歡人多的場合,為千裏馬計,他可以忍受煎熬。埃爾點點頭,程逾白意欲把他引向一旁說話,不料那委員又再次開口:“那真是遺憾了,聽說他創作的刻線係列最近獲得了冠軍,本來還想沾各位的光認識一下。”
    埃爾立刻移步過去,隨著那人看向朱榮:“刻線係列是?”
    “刻線係列是趙亓一組自然風的茶器設計作品。”程逾白搶在朱榮前頭接了話茬,又把埃爾吸引過去,“我這裏有他的作品圖,你想看嗎?”
    “我很好奇。”
    埃爾接過手機,盯著刻線係列的“臥冰”和“秋山”,神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
    程逾白趁這空隙和委員說話:“宣傳部今天想必很忙吧?這麽多外國來賓,您一直充當個別人的導遊,是不是不太合適?”
    “你!”
    “需要我叫高雯過來,給您安排任務嗎?”
    委員臉色鐵青,剛要發作,朱榮開口道:“你過去忙吧,我這邊不用你引薦了,想必埃爾先生也已經對我產生興趣了。”
    正說著,埃爾的麵孔似冰雪消融重又流動起來,激動說道:“真的很不錯,我太喜歡了!他在哪裏?我現在就想見他。”
    他這話是對著朱榮說的。
    朱榮很有一種勝券在握的沉著,不再看程逾白,向埃爾點點頭:“我這就給他打電話。”
    程逾白仍未放棄:“這裏人多口雜,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我現在帶你去房間找他?”
    “好!”
    埃爾興衝衝跟著程逾白走,連隨行翻譯都拋在身後。就在這時,朱榮抬起手臂,朝著某個方向揮揮手:“趙亓,這邊。”
    埃爾腳步一頓,馬上看過去。
    朱榮聲音不大,可他是純元瓷協的會長,景德鎮半壁江山的主理人,身邊陪同無一不身份貴重,剛才說話時展館內目光停留在他們身上的人就不少,眼下都移目看向趙亓。
    趙亓穿一件墨綠色衝鋒衣,頭戴鴨舌帽,低著頭看不清神情,隻光從身形來看,像是個不太得誌的年輕人。
    這樣一個人,本不應該出現在今天這種場合,故而趙亓一出現,就吸引了不少媒體記者的眼光。當即有兩名記者圍了過來,一番打量後,半信半疑地問道:“您就是趙亓?六年前獲得良器最佳新秀作品獎的那個趙亓?”
    趙亓沒應聲,藏在口袋裏的手微微發抖,強打精神挪步到朱榮身旁。
    埃爾看著他,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趙亓變化太大了,怎麽會瘦成這樣?十八歲的男孩子成為男人,再如何消瘦,體格都會增長,隻趙亓看著,甚至還不如六年前。埃爾囁嚅道:“趙亓,是你嗎?”
    趙亓緩慢抬頭,衝他擠出一絲笑。
    “你怎麽……”埃爾上下打量後,麵露費解之色。
    他不得已轉向程逾白。這個場合裏,如果趙亓不開口的話,他唯一能問的隻有程逾白。在埃爾看來,當年縱使程逾白輸給了趙亓,同一個地方一起走出國門參賽的年輕人,彼此之間也一定有同鄉之情的。
    程逾白肯定不能讓他失望。
    他拍拍趙亓的肩,顯出一種特別的親厚來,對埃爾說:“他剛從山裏回來不久,可能狀態還沒調整好。”
    “是嗎?”埃爾將信將疑,隻相比疑惑不解,關心更勝一籌,“你需不需要休息一下?我也有房間,不如我們……”
    他這話剛好稱了程逾白的意,程逾白立刻從旁遊說,不想趙亓卻搖搖頭,主動為埃爾介紹朱榮,聲稱這些年來一直很得會長的照顧。
    埃爾因此多看了朱榮兩眼。
    他當然聽說過朱榮的大名,隻他不喜歡朱榮的東西,以往國際賽事亦或交流會,偶有照麵的機會,他也從沒把朱榮放在心上。
    埃爾就是這樣一個有個性的國際評委,交朋友很憑個人喜好。隻趙亓開口了,他不得不和朱榮寒暄兩句。
    說到這些年,朱榮也給趙亓包裝了一番,隻左右都是記者,他沒有再提刻線係列。此時有膽大的記者上前問道:“您好,聽聞六年前您和程逾白同時入圍良器最佳新秀作品獎,出於埃爾評委的偏愛,您以微弱之差贏了程逾白,關於這件事,您是怎麽看的?”
    記者有這個本事從埃爾的出現裏挑出蛛絲馬跡,加以求證。程逾白不想在這個關頭,讓埃爾亦或趙亓接受采訪,厲聲道:“你是哪家媒體?”
    今天來參會的記者都提前打過招呼,就是有采訪,也都和國展有關,不會把焦點放到其他人身上。記者再怎麽想抓眼球,想一手,也要考慮場合,程逾白這一問,正常的記者都應該曉得分寸,識趣離開了,可麵前的記者卻笑一笑:“您別嚇唬我,我膽小。”
    說是膽小,麵上一點不慌,顯然有備而來,“我就是挺好奇的,埃爾評委這次來景德鎮,是不是為良器而來?您和趙亓這次會有作品入圍嗎?借著國展這樣的機會,您不妨給我們透露透露。”
    他這麽一說,旁邊的記者也開始蠢蠢欲動。
    程逾白遠遠朝保安一招手,這人急了,直接把鏡頭懟到趙亓麵前,高聲道:“您和程逾白六年前是競爭對手,如今又同為改革組委員,我想問一下,對於程逾白提出的百采改革,您是什麽看法?”
    記者追問趙亓,“您六年來幾乎很少參與瓷業事務,唯獨加入了改革組委,可以跟我們解釋一下,您為什麽這麽關心百采改革嗎?”
    話問到這份上,程逾白總算明白記者的用心,亦或幕後主使者的用心。他們是想逼趙亓當著埃爾的麵,對百采改革表態,以徹底斷他的後路。
    埃爾就是一隻餌,引得他和趙亓上鉤,再由媒體出手,被人當場圍困。
    程逾白意識到自己大意了,但凡今天趙亓沒有出現,他都未必會掉入這個陷阱。他猛的回頭,看向不遠處的朱榮。
    朱榮朝他頷首微笑,一副作壁上觀的看戲姿態。
    記者還在咄咄逼人,一再詢問趙亓的態度。程逾白搶白道:“趙亓是我邀請來參會的,我們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六年前輸給他和評委的偏愛沒任何關係,比賽就是比賽,輸贏就是輸贏,我輸得起,趙亓也贏得起,我們都相信良器的評審標準,也不會因此影響友情,我看記者朋友是想多了。今天這種場合,海內外友朋皆在,正好有機會展現國際視野。大家多多關注國展,進行一些正麵的宣傳和報導,上個國際周刊,不比挖這些私人交情更有意義嗎?”
    他向記者稍一點頭,語氣還是打商量的語氣,動作卻是毋容置疑的果決,埃爾也看出了一絲不對勁,偏過身去,將趙亓擋在身後。
    小小的一個動作,卻有太多的意味,趙亓眼眶發酸。
    記者抓住機會再放炸彈:“請問您和程逾白先生的關係當真如他所說?那麽為什麽在百采改革前三次討論會上,您每一次都表示了反對?”
    這是一個有意思的組合,六年前的對手,相逢於六年後的改革會上,在同樣一個國際評委麵前,論及景德鎮未來數十年甚至百年的重大發展改革,此中有太多可以講述的故事和編撰的傳奇,本在一旁看熱鬧的記者們,臨到此時都按捺不住好奇,扛著長槍短炮一窩蜂圍上前來。
    保安抵製不住,被迫擠了出去。
    程逾白一顆心不停往下沉。
    他知道再怎麽正麵對抗記者都沒有用了,唯一的機會就是穩住趙亓。他側身對趙亓道:“我不知道朱榮到底在拿什麽威脅你,但你今天來這裏,還有這些記者,應該都是他的安排吧?你女兒現在在很安全的地方,你不用怕他,按我說的做,你還是六年前的趙亓。”
    程逾白說,“我不要求你公開表態支持百采改革,隻要你保持沉默,他們撬不開你的嘴,很快就會散開。離開這裏,事情都交給我,我幫你解決。你相信我,朱榮絕不敢拿你怎麽樣。”
    趙亓肩頭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神色開始鬆動。
    “趙亓,我始終相信你是為了一片流霞可以經曆成千上百次失敗的人,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的,你完全配得上良器的榮譽。”
    這未嚐不是一次反敗為勝的機會。程逾白知道,如果他能說動趙亓當場支持百采改革,那就是對朱榮一次強而有力的反擊。可他並不以此為目的,也不想逼趙亓,究其根本,當埃爾費解而又憐惜的目光落到趙亓身上時,程逾白想到六年前的異國之行,確實因為趙亓的存在,一種無言的同鄉之情曾在他心間流動過。
    趙亓能夠體會程逾白的用心,就像那一夜托住他的臂膀,程逾白像個老朋友絮絮叨叨提起改革之艱難,寧可放棄唾手可得的個人榮譽,也要為景德鎮瓷業圖謀更好的將來,這樣的程逾白是值得信任的,他也相信他可以托住下墜的自己。
    程逾白說的每一句話,他都相信。女兒交給他,他也很放心。
    隻是,他終究是個自私自利的人。
    趙亓緊緊拽住衝鋒衣的下擺,直起腰與埃爾四目相對。過了不知多久,身後傳來一道聲音:“趙亓,別讓記者朋友們等久了。”
    趙亓回過身,看到一張張陌生的麵孔。
    程逾白急聲道:“趙亓……”
    趙亓朝他點點頭,笑了:“我和一白確實是朋友,就像他說的,我們可以一直做朋友,我也很欣賞他對景德鎮瓷業當下種種的思考以及對改革的信念。”
    就在記者皺起眉頭,準備再度開口時,趙亓話鋒一轉,“隻我並不認同他提交的改革方案,大方向固然可以考量,隻搭建一座高樓大廈,地基一定要穩,可惜百采改革的細化方案並沒有提供夯實的地基。”
    他說得緩慢,一字一字非常清晰,“我反對百采改革,並會一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