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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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趙亓說到“我反對百采改革,並會一反到底”時,程逾白側過身,望向國展海報。
    在他右手邊有一幅巨大無比的航海圖,上述寫著“中華向號瓷之國,瓷業高峰是此都”,這條標語也是此屆國展的宣傳語。
    山色川光南國天,珠峰千仞綠江前;蕭蕭佇立秋雲上,多是龍攜出玉淵。可以說景德鎮陶瓷的發展,是大航海時代裏相當寶貴的一筆,程逾白看得認真,麵容沒什麽起伏,但是徐清了解他的習慣。他下意識去摸右側口袋,不是找煙就是打火機。
    “當時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想起老師家裏那隻天青釉茶碗,青色很淡,幾近白玉,乍一看攝魂奪魄,再細看上頭有一片片的裂紋,於是就也看不清殘缺的意義。”
    譬若程逾白,明明活在世俗裏,會煩躁,想排解,步步為營仍舊遭人背叛。看著他在那麽多雙眼睛的注視下無路可走,便似那裂紋,有了人欲。
    老師說程逾白喜歡青瓷是有原因的,正如那天青霧白的釉色,沒一處不情深,他和瓷器之間有著太多無以言說的交集。
    她想到以前種種,感慨自己沒有學習古瓷的天分,就連青瓷,也常常分不清越窯係和汝窯係的區別。徐稚柳同她解釋:“汝窯和越窯采用不同的窯爐結構,越窯使用龍窯。龍窖大多建在平緩的山坡上,窖身狹長,頭低尾高,因其始終燃柴,火焰長,升溫很快,可以生成很好的還原氣氛,適合燒製青瓷。越窖青瓷在唐宋時釉色呈青黃、黃或青中含黃或青,無開片。”
    而汝窯多為饅頭窯,結構和火焰升溫方式都與龍窯不同,因此燒製的青瓷多以天青為正色,密布開片。
    徐清說的裂紋,專業術語就是開片。上次在仿古窯廠,秦風拿一件釉裏紅梅花冰裂紋的開片給她看,提及程逾白對“殘缺”的看法,總結下來是四個字——驚心動魄。
    也不知他如今親身體會人世間一道道裂痕,心裏是什麽感覺。
    下午高雯從百忙之中抽了個空和徐清打電話,語氣算不上太好:“都是幫什麽人啊,明知是我高雯的場子還借我名頭惹事,真是氣死了!你是不知道,我這一天光接電話就接到手軟,還得給他們擦屁股!你走了之後程逾白把趙亓堵在房間,也不知裏麵在說什麽,就聽到叮叮哐哐的,外頭圍一幫看戲的,打都打不走,幸虧後來埃爾出現替我解圍,不然好好的一場展覽都要被他們毀了!”
    鬧了這一出,相關領導當然要問責,高雯聲音轉冷:“晚上我不去了,要給領導匯報情況。”
    哪裏是匯報?挨批還差不多,高雯提起就來氣,“說來也是稀奇,程逾白把房間裏能砸的全都砸的,偏幾隻裝飾性的瓷瓶一點損壞都沒有,我進去的時候麥穗還好好插在瓶子裏,不過那些桌椅也夠他賠了。”
    她又說,“我腦子嗡嗡疼,實在幫不上你,晚上你自己一個人去好不好?就在前門國宴的杜丹包廂。”
    “那不如改期?”
    高雯笑了:“你躲得過初一,能躲得過十五?他又不是吃人的妖怪,你怕什麽?就當代我去問他一句,今天整這麽一出,有把我高雯放在眼裏嗎?”
    徐清明白過來,就算領導沒找高雯,估計今晚高雯也不會去。趙亓在媒體記者麵前公開表態,對百采改革一反到底,其受益者和幕後推動者是誰不言而喻。雖然還不清楚朱榮和趙亓的實際關係,就以目前情況來看,受害人是程逾白無疑。
    今天這出戲就是專門為程逾白唱的,趙亓、埃爾都是引他上鉤的誘餌。
    要說另一個受害人,那就是高雯了。高雯生氣的是,她與朱榮多少有那麽一點私情,可男人啊,用你的時候是千般好萬般好,不用你的時候當真翻臉無情。
    “我正在氣頭上,懶得應付他,不去也好,省得一個衝動動起手來,反倒牽累你。”
    高雯說,“我跟他不在一個係統,論職級也差不到哪裏去,就算不給他臉,也能混得下去。你就不一樣了,純元瓷協是個什麽情況你還沒摸出點名堂?那就是個狼窩,你在裏頭一天,就要在他手下過活,即便出了瓷協,景德鎮的圈子攏共就這麽大,早晚碰到一起,想想將來,甭管什麽氣性都先忍下來。”
    徐清的確是既躲不起也惹不起,既然如此,去看看又何妨?
    這要放在平時就算了,今天日子特殊,胖子要走,程逾白白天也吃了這麽大個瓜落,晚上她還要去應酬朱榮嗎?
    徐稚柳提醒她:“晚上真的不去送胖子嗎?以後也許再也見不著了。”
    “不去了。”徐清努努嘴,“我和他們五年沒見,能說的其實不多,去了或許他們還會不自在。”
    她不知想起什麽,把雜亂的思緒從腦中驅除,“馬上就是第四次討論會了,趙亓今天公開表態,程逾白一定會有所反擊,我要知道朱榮的底在哪裏。”
    晚上她提前半小時到了牡丹包廂,點一壺大紅袍,還開了瓶紅酒,讓服務員先去醒酒,留一些新鮮空運的海鮮,爾後在沙發上等待朱榮。不想到了約定時間六點半,朱榮仍未現身,等到七點,包廂裏始終隻有徐清一人。
    服務員拿著紅酒來問她意思,她表示再等等。徐稚柳看她神色平淡,想起朱榮今天辦的事,白天才剛教訓過程逾白,晚上又來教訓她,大概還記著內調會被放鴿子的仇,勢要給她好看。
    “這算小以懲戒?”
    徐清也不知道,枉顧堂堂純元瓷協協會會長的權威,要被教訓到什麽程度才算完,隻她有種感覺,朱榮不會隻是如此。
    “不如我們走吧?現在去還來得及。”
    陋巷餐食雖平凡,但未必比不上國宴富麗。許多時候,他們隻是無法決定自己身在何處。徐清低頭看了眼時間,已經七點多了,或許朱榮今天不會來?
    說話間,門外響起腳步聲,徐稚柳移步上前。他仗著優勢走到人前,先一步看清來人,繼而定在原地。
    徐清轉頭時,朱榮已經進門。她起身相迎,這才看到尾隨朱榮其後的身影,亦是和徐稚柳一樣的定住。
    朱榮自顧脫下外套,在兩人中間比劃了下:“怎麽都不說話?你們不是老朋友麽。”
    廖亦凡上前一步,替朱榮接過外套掛在衣架上,笑著說:“想著給她一個驚喜,還沒來得及告訴她。”
    “哦?”
    這下看著倒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了。
    朱榮先行坐在上首,看到擺在正中的大紅袍,動作略停了停,隨後朝二人點頭示意:“都坐吧,亦凡是這次摩冠杯比賽冠軍,’秋山’你也看過了吧?當之無愧的魁首,這麽好的人才怎麽能放過?我打算吸納進協會。聽說你們是同班同學,現在還在同一家公司?”
    “嗯,我和徐清認識很多年了。”
    “那確實有緣,我想著以後還要在同一個協會,正好今晚有空,就叫他一道來了,你不介意吧?”
    徐清說:“不介意。”
    朱榮環視一圈:“高雯呢?”
    “她突然身體不舒服,不能來了。”
    “身體不舒服,去醫院了嗎?”
    “不要緊的,躺一會兒就好了。”
    見徐清神色坦然,朱榮微挑了挑眉,沒有再問。高雯是什麽性子他清楚,言出必行的人,要真想見他的話,哪怕上了手術台也會來,現在不來,擺明不給他麵子。
    徐清曉得替高雯遮掩,也算維護他的臉麵,是個聰明人。
    “估計今天展館裏跑來跑去,累著了,早點休息也好。”朱榮問她,“你今天也在國展吧?”
    “嗯,早上去看了開幕式,中午吃完飯有點事就先走了。”
    “是不是挺熱鬧的?”
    “確實熱鬧。”
    朱榮不動聲色地笑笑,廖亦凡今天忙了一天,沒有機會去國展,也沒聽出別的意思,就說:“等過兩天正式開放,我也去看看,聽說今年展出了不少私人收藏?”
    “是,程逾白拿了隻雞缸杯。”
    廖亦凡微微詫異。
    他詫異的不是程逾白把雞缸杯拿去展出,而是程逾白居然能收藏雞缸杯。他越發感覺到自己和程逾白的差異:“那改明兒一定要去看看了。”
    “這事不急,你先把入會流程走了,記得履曆報告要領導簽過字才行,再讓徐清給你寫封推薦信,我這邊也方便通過。”
    廖亦凡麵露喜色:“好,那我明天就去辦,謝謝會長。”
    服務員送來醒好的紅酒,朱榮說不要,換成白的。廖亦凡起身給朱榮倒酒,小小的虎口杯不住搖晃,水愣是沒溢出來一滴。朱榮接過去,朝徐清那頭看了一眼。
    廖亦凡當即也給徐清倒酒:“謝謝你,徐清。”
    “謝我做什麽?之前就說過要給你推薦的,不過我看年度發展目標好像已經滿了,也不知道你今年能不能申請得上。”
    協會發展會員也講究流程,一般是上半年和下半年各一次,要提交正式材料,通過層層審核。徐清正好趕上下半年那一波,在往屆名單裏已經是人數最多的一次。
    廖亦凡啊了一聲,掩不住失落。
    朱榮說:“凡事都有例外,今年似你和亦凡,都是非常優秀的,當然要給予方便。我記得你當時走流程,就比其他人快了半個月吧?”
    那時臨到百采改革第三次討論會,朱榮急著把她加進去,方便內部旁聽,她也就順理成章開了後門。這會兒朱榮再說什麽“例外”、“方便”,看樣子是要故技重施,重用廖亦凡。
    徐清聽懂了朱榮的意思,不再多說什麽,抬手和二人碰杯,聊些有的沒的,一頓飯吃得也算風平浪靜。
    酒過三巡,她提起正事,就內調會失約一事給朱榮道歉,希望他不計前嫌,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朱榮看她微弓著腰,酒遞到麵前來,一動不動,隻審視著她。
    徐清站了一會兒,腰隱隱開始發酸,酒杯雖然不重,隻手臂一直懸空著,手腕吃力,不禁抖動了兩下。朱榮看到,虛手往下一按,把酒送回桌邊。
    “這年頭外麵什麽人都有,以為酒桌上就能一笑泯恩仇,我是吃了太多虧,生生被搞怕了。咱們還是先話說清楚,再喝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