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 講學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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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晃眼過。
自盧遜在白馬寺講學開始,這三個月來,整個洛陽都成為了天下讀書人的樂土。但凡有點兒家底的學子儒生,無不趨之若鶩。今兒個最後一天,又有皇帝親臨的消息一早傳出,諸多大賢前來捧場,這場麵自是壯觀。
時辰尚早,朝陽的金輝方方灑下燦燦之光,白馬寺的門口,已是一條長龍蜿蜒而去,學子們被一一檢查,逐個放入,人人麵含期待,忐忑不已。
“下一個,下一個……”執金吾查的快而細致,直到一個唇紅齒白的纖細儒生,執意不肯摘下頭巾,背著手,揚著下頷,“去叫你們楚大人來。”顯得盛氣淩人又咄咄逼人。
朱銳聞聲走過來,想起她方才說話音調頗是古怪,知道這就是文初吩咐下來的人了,“可是吳公子?”烏蘭淡淡嗯了聲,朱銳便道:“大人已交代了,公子隨我來。”
有他帶著,所過之處自是暢通無阻,眾人隻道這又是哪個有背景的關係戶,倒也無人生疑。隻朱銳發現,每每路遇朝中重臣,這吳公子便垂下頭掩住了姣好麵容。
他心生古怪,卻也沒問,一路遵循了文初的吩咐送到禪房去,“公子請。”推開一扇房門,小小的禪房十分素簡,迎麵一幾一榻,榻上擱著一套僧衣,烏蘭蹙起眉來,“楚問人呢。”
“公子安心候著便是,莫要亂走,今日人多嘴雜,待到午時,自有公子的機會。”
“什麽機會?”
“大人說,若連這都要點明,事事由她吩咐,公子不妨現在就打道回府,省的她白費力氣,扶一把爛泥上牆。”朱銳暗歎大人果然嘴巴夠毒,瞧瞧這吳公子那眼神兒恨的,“至於後頭的事,便不歸大人管了,公子事成事敗,一切與大人無幹。”說完關上房門,走出了長廊。
他拐過一個拐角,並沒急著離開,足足又觀察了那房間兩刻鍾。聽著裏頭乒呤乓啷一陣亂響,有人踹翻了幾榻,把東西一一掃在地上泄憤。不一會兒是壓抑的哭聲,咬著牙的低低嗚咽,每一聲,都似帶著咬牙切齒的恨意。
又過了一陣子,那嗚咽漸漸平息,裏頭再無聲響。透過窗紙,隱隱能看見她抱膝而坐,一動不動,失了魂兒般。
朱銳轉身離開,找文初複命去了。
這會兒學子們已盡入了內,按照次序跪坐排好。
一個挨著一個,如同螞蟻一般的擁擠,人人瞧著上頭已就坐的七八個大賢。
不是所有的大賢都來了,沒在洛陽的有,自詡清高的有,不買皇帝賬的有,和盧遜的爺爺交惡的也有。然隻這七八個老頭子,已占了當代大賢的三分之二,可說是近幾年來的一方奇景。
奇景中從來少不了賢皇子,趙延正含笑坐在一側,和大賢們說著什麽。對方的態度不冷不熱,顯得客客氣氣又略帶疏離,趙延也不介意,自始至終的溫文爾雅,不時傳出他的大笑聲。
其他的皇子們冷眼看著,對這熱臉貼上冷屁股的行徑,不時嗤笑一聲,幸災樂禍。
隻趙闕和趙陽的目光,一直放在廣場的入口處。
“父皇怎麽還沒來。”趙陽坐不住般抻著脖子,一臉的望眼欲穿。趙闕淡淡瞥他眼,“你是等父皇,還是等楚問。”
“嘿嘿,都一樣,”趙陽被一語戳破,撓著後腦勺懊惱道:“我多日沒瞧著不回,前頭跑了幾次楚府都撲了空,她不是在白馬寺,就是在執金吾,要不就在京兆尹,要不就在宮裏頭,這四個地方跑來跑去。”
“那日老大人設靈,你不是瞧著她了。”
“那怎麽能一樣,離著老遠的,連話都沒說上一句。”他說著趴在幾上,直勾勾地盯著遠方門口,無精打采的模樣,恍然間讓趙闕如看見了文初身邊那隻絕食的小奶狗,“三哥你說,不回怎麽就這麽忙。”
趙闕沒說話,卻蹙了下眉。
印象裏這十一弟,一直是個沒長大的小小少年,年紀尚幼,心性也天真。他把他看作孩子,連帶著趙陽對待文初的好,也下意識看作是孩子得了玩伴的歡喜。
可是這一刻,他恍然發現。
這孩子已經十五了——不知不覺間,到了可以成家立業的年紀,而老四趙勇十五的時候,府中已收了美人兒無數。
這個孩子對待文初的心思,和他似乎沒什麽不同——隻是他素來心性內斂,已習慣了一切不露聲色,一切忍耐於心;而趙陽顯然更外放,外放的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外放的……幾乎迷惑了他。
趙闕眯起眼來,一時有些感慨,不知是“吾家有弟初長成”的欣慰,還是“身邊有男搶文初”的無奈,他看待趙陽,太難當成一個成年人來平等對話了。
默然少許,趙闕出聲喚他,“十一。”
趙陽卻沒給他繼續下去的機會,呼的一下,坐直了身子,漂亮的眼睛放著光,笑嘻嘻地道:“三哥,不回來了!”
終於來了。
隨著一聲尖細的唱喏,皇帝姍姍來遲,文初就隨在皇帝的身後,一路護衛著登上首席。大賢們站起身來,微微躬了身子,學子跪迎,山呼萬歲,皇子們也跪地行禮。
趙陽就跪在其中,瞧著文初經過身邊,“嘶嘶”地叫著她。皇帝瞥眼過來,趙陽趕忙垂下頭,吐著舌頭又偷偷往上瞧,總算瞧見文初朝他看來,立即露出一口白牙,笑彎了眼睛。
文初暗瞪這膽大包天的小皇子一眼,轉頭去看另一側的朱銳,後者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
她放下心來,退至一側。
見禮和場麵話說完,皇帝落了座。
整個白馬寺恢複了寧靜,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了走上高台的盧遜,文初也不例外,對上盧遜瞥眼過來的目光,豎了豎大拇指,盧遜便含笑轉開了來,“盧某——”
然而兩個字方出口。
大賢那邊發出了一聲驚“咦”,一個長眉老人指著一側笑罵道:“好你個無忌,盧賢侄講學你也遲到,可是昨夜裏又醉死了!”
人人循著他指尖看去,就見學子的後頭,一個男人微弓著身子往大賢的位置上移。他許是不願驚動他人,正對瞧見了他滿麵激動和恭敬的幾個學子比著“噓”的手勢。
但見那老人出聲,已是驚動了整個廣場,便也不掩飾了,直起身來放聲大笑,“盧賢侄,罪過罪過。”朝盧遜拱著手,那手裏還拎了兩個酒葫蘆,丁零當啷的。
“他是……”
“單大賢!是單大賢……”
“沒錯,這個年紀,又愛酒,除了單大賢不作他想……”
嗡嗡嗡的議論聲中,文初不由挑高了眉毛,心說這就是大賢中最為年輕的單西風。
單西風,字無忌,相比於那邊坐著的六七十歲的老頭子,他年僅四十,看上去,更是隻有三十來歲的模樣。披頭散發,青衫落拓,眉目說不上多麽俊朗,卻是十分的有韻味,大笑之間,倜儻盡顯。
他步子飛快地上了坐席,把酒葫蘆往幾上一擱,朝皇帝躬身行了禮,又對盧遜眨了眨眼,“今兒個主角是盧賢侄,可莫讓我這酒鬼擾了賢侄講學,賢侄,言歸正傳吧。”這才撩起滿頭亂發,坐了下來。
盧遜也是起身行了一禮,一笑道:“多謝大賢捧場。”又轉向重新靜了下來的學子們,“盧某——”
還是兩個字出口。
外麵傳來一聲唱喏,“劉大賢到!”
這三個字已是久違了,以至於一時間人人傻眼回頭,哪個劉大賢?
自雙生子之事後,劉宏的名望一落千丈,許多人再稱呼他時,已自動去掉了“大賢”二字,隻以名字代之。
而那一對雙生女子,正關在廷尉司的地牢裏,等著秋後問斬——要知道諸多帝王遵循“天人合一”,認為天有四時,王有四政,慶賞刑罰應與春夏秋冬相對應,反之,則是違逆了天意。是以官方的刑殺隻在秋冬進行,那一對雙胎,也暫且逃過了一劫。
然她們逃過一劫,劉宏卻並未。
豫山書院退學的學子,已接近了半數之多,劉宏也在府中“閉門思過”,自事發至今日,中間再未露過麵來。
隻短短的不到一月時間,再見劉宏,他如老了十幾歲般。從前那身居高位的威嚴氣勢,被老態畢露所取代,緊抿的唇角下垂,在長而瘦的臉皮上顯得淩厲又刻薄。
四下裏竊竊私語聲不斷,多是小聲議論著當日之事,他緩步步入場中,一拂袖,拱起手來,“府中有事耽擾,老夫來遲。”與前頭單西風的低調和風度,形成了鮮明對比,高下立判。
皇帝點了點頭。
幾個大賢淡淡應了聲。
劉宏就自顧走上了大賢的席位,一屁股坐下,環視了一周後,視線在文初的麵上一頓,淩厲一顯,移了開來。
文初一挑眉間,想明白了劉宏的打算,這是準備借著盧遜的講學翻身呢。
今兒個上午主講,下午主議,屆時人人可提問,人人可作答,隻消他在下午展現出無與倫比的學問,人們的注意力便會從他品性上移開——畢竟,文人才子中,狎妓者甚多。
文初冷笑著搖搖頭,就聽盧遜自嘲道:“都說好事多磨,想來今兒個也必定能好好落幕才是。”
下頭眾人發笑,氣氛漸漸輕鬆下來。
又等了一會兒,確定無人再來,這方第三次講起了開場白。
“盧某不才,前頭三個月,用兩月講了儒家諸典,論語,尚書,禮儀,孝經,周易,春秋;剩下一月,泛泛提了諸子百家,一得之愚,不敢授人,便當與諸位切磋交流了。而今兒個最後一日,我便將前些時候方有所獲的另一家粗淺講來……”
誰也沒想到,盧遜講的竟是佛家。
這兩個字一出口,劉宏的臉頓時綠了。
文初噗嗤一笑,看著盧遜在高台上侃侃而談,不由懷疑這家夥是故意的。
劉宏想借著講學翻身,盧遜就講個最生僻的,佛家知道的人多,了解的卻少。或許一側有大賢研究過,這人卻絕對不是隻曉得汲汲營營的劉宏——他半輩子都用在沽名釣譽上了,哪有這功夫,去鑽研一個無人問津的學派。
不少人看穿了劉宏的目的,尤其是大賢之中,單西風嗤一聲笑出來,喝下口酒,暗暗朝盧知涯豎大拇指,“你這孫子,夠黑啊。”
天知道盧知涯一腦門的問號,他這孫子素來正派,什麽時候有這黑心眼兒了?
倒是聽說他同那楚問走的極近……
盧大賢不由在場中看了一圈兒,視線往一側巡視著的少年身上一飄,顯得意味深長的。文初摸摸莫名發燙的耳根兒,還沒發現,有個大賢已把“近墨者黑”的罪名扣上了她腦門兒。
她正同其他的學子一般,漸漸沉浸在盧遜清朗的聲音裏,許是前頭兩次的打擾,真的好事多磨,這一上午盧遜講的精彩非常,時間飛快溜走,一眨眼間,他已自高台上站起,朗朗頷首道:“盧某薄見,隻望拋磚引玉……”
拋磚引玉,引的自然是下午的議論。
晌午,則是在白馬寺中略作歇息。
掌聲雷鳴中,盧遜微咳著走下高台,朝皇帝行了一禮略聊了幾句後,又和幾位大賢見禮閑聊著,眼睛,卻在場中搜索著文初的影子。
皇帝也在找文初,“楚問呢?”呂德海趕忙回道:“回陛下,楚大人去了後廂,安排歇息的禪室去了。”
“這種活,何需她親為。”
“楚大人素來細致,一向親力親為,生怕陛下有丁點兒不如意呢。”呂德海誇讚了兩句,皇帝也淡淡點點頭,“走罷,朕也的確乏了。”
後廂中文初卻沒在。
禪房中一應物事準備的完滿無缺,一側青煙嫋嫋,古樸的爐中染著淡淡的香。
非是檀香,卻讓人聞之精神一清,渾身舒泰,那一整個上午的疲累,就似在這一呼一吸中,跟著散去了不少。皇帝深深吸了好幾口,點著頭走了進來。呂德海檢查一周,又見門口護衛森嚴,便放心道:“陛下,奴才去看看齋菜備好了沒有。”
皇帝慵懶地應了聲,待呂德海躬身退出去,他靠在榻上麵上呈現著舒服之極的神色,眉宇間帶著淡淡的潮紅,若不細看,幾乎分辨不出。
門口響起護衛的問詢聲,聲音壓的很低,又有另一人的回答聲,然後是吱呀一聲,房門被緩緩推了開來。
皇帝眯眼往外看,正瞧見唇紅齒白的小沙彌,微垂著頭走進來。
她不出聲,躬身行了一禮,將齋菜擱在案上,執起竹筷來,細細地布著……
日光從窗子中照射進來,可瞧著她膚色並不白,卻有一種光澤之感,微垂著頭露出的那一段後頸子,修長而弧度美好,讓人忍不住微正了身子,想再往下看去。而她執著竹筷的手,纖細而認真,一點點將齋菜布著,就如同是世上最虔誠的事。
皇帝不由出聲問道:“小小年紀,為何出了家,當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削發為僧,豈非不孝?”
小沙彌微微一顫,竹筷落到了地上。
皇帝蹙眉盯著她,“轉過身來,給朕看看。”
她轉過了身來,依舊是垂著的頭,一點一點,抬了起來。
皇帝先前的目光還落在她修長細膩的頸間,想著年紀恐比他估摸的還小,連喉結都未生。當小沙彌終於抬起了臉,那浮光豔色的一張麵孔落入他眼中,鮮紅的唇,挺翹的鼻尖,微泛褐色的眼,眼下一抹淡淡的清影惹人憐惜……
不是烏蘭,又是誰?
震驚之餘,連他自己都未覺的,喉結微一滾動。
“你……”皇帝瞳孔一縮,張口欲喊來人救駕,烏蘭已摘掉了僧帽,傾瀉下波浪般的栗色長發。她原本的發色隻黑中微微偏棕,但在日光照拂下,那顏色泛著亮,泛著無可描述的異域之美,這麽蕩漾而下,如同蕩在了皇帝心尖兒上。
他張口欲喊的話,微微一頓。
烏蘭跪下來,一手解著僧衣的扣子,一手輕輕撫上皇帝的膝蓋,沿著膝輕輕往上。手下隔著布料的觸感鬆弛,這不是少年人的硬朗,也不是青年人的有力,而是一種讓她幾欲嘔吐的腐朽。
這個男人,已知天命,長了她足足三十五歲。
烏蘭壓著心底的惡心和恨意,一粒一粒解開了扣子,青春無暇地展現在皇帝的膝下。
門外腳步聲起,有護衛喚著“呂公公”,端著齋菜的呂德海輕輕推開門來,隻覺有什麽猛的摔出,砰的一聲,砸在他的腳下,碎片四裂中,響起皇帝粗重的呼吸,“滾出去!”
呂德海餘光中瞳孔飛快一縮,這幾十年的內監生涯自不是白混的,他大驚間甚至來不及想裏頭的女人是誰為何在此,飛快關上了禪房的門,將護衛的目光隔絕在外。
房門合攏的一刻,他看見皇帝粗喘著抄手一撈,將那具年輕鮮活青春無暇的身體撈上了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