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 便宜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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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下午。

    議論將要開始,皇帝卻並未現身。

    隻呂德海一人來了,顯得憂心忡忡的,說陛下午歇未醒,許是天熱中了暑氣。

    這倒是個好借口,已是八月的天氣,早晚漸漸涼了下來,中午頭的秋老虎卻甚是凶厲。這會兒臨著未時,日頭火辣,又幹又燥,思及皇帝的年紀,眾人不疑有他,隻連連道著望陛下保重龍體。

    呂德海勉強笑著,又說了幾句場麵話,這才匆匆回返。

    臨走時,叫住了文初一同,“楚大人,今兒個執金吾放人的時候,可有什麽古怪之處?”那邊議論已開始了,文初被一路拉到後廂僻靜處,聞言怔了一下,臉色大變,“公公這是何意,可是陛下……”

    “楚大人莫急,陛下無礙,”拉著她的手,呂德海一聲長歎,壓低了聲將晌午的事簡單說了,“咱們都是陛下的人,咱家也不瞞著大人,這宮裏頭要多一位娘娘了,本是喜事兒,隻那娘娘若是烏蘭公主,豈不蹊蹺?”

    “公公是否多慮了,”文初蹙著眉,“我倒是有另個想法。”

    “哦?”

    “您說,會不會是哪個殿下……”

    和聰明人說話,無需完完整整,這位中常侍更是如此,宦海浮沉幾十年,給他半句,他能聯想出一整個故事來,前因後果,全部自己解決。

    “是了!”他啪的一拍掌,“瞧咱家,光顧著擔心了,就怕是草原別想了什麽幺蛾子,倒忘了還有咱南朝的這一茬!”

    大皇子母妃早逝,這正是貪墨被揭發的緊要關頭,亟需盟友吹吹枕邊風;七八兩位的母妃分位太低,想增個籌碼也不是不可能;就連六皇子趙延也大有嫌疑,榮妃近日來身子不爽利,許久未侍寢,皇後又方方得了陛下的重顧,若能有個美人兒來分散開陛下的注意力,於情於理都對他有利。

    這麽算下去,更是人人都有可能,諸多皇子,朝中百官,自古以來就不乏走女人的路子爭上位的。而這女人若是烏蘭,更是牽上了草原的線,暗著得草原一個人情,也算有備無患。

    今兒個白馬寺裏頭,千金貴女來了不少,若烏蘭是跟著皇子大臣喬裝打扮,正當時楚問還在隨同陛下來此的路上,下頭的小魚小蝦沒了上官護著,對方一句重話壓下來,又哪裏敢細細地查。

    想明白的呂德海眉頭便打開了,“還是楚大人通透,不像咱家,這人老了,腦子就不轉咯。”

    “您可莫妄自菲薄,這宮裏頭什麽時候少了您,下頭的人才是沒了主心骨,慌的不會轉了。”文初笑著隨他往皇帝的所在去,遠遠地,已能瞧見那把守森嚴的禪房,有喘息和吟哦自裏頭傳出來,她停下步子,沒再上前,“我就送到這兒了,公公請。”

    佛門清淨地裏做這勾當,便是陛下,也總歸不是光彩事。呂德海沒再留她,待她走了,一刻鍾後,來了八名執金吾,離著禪房百步遠,分八個方向牢牢把守著。

    百步的距離,既聽不見這邊的動靜,又止了外人經過。顯然是一早得了吩咐,他們不問也不說話,眼觀鼻鼻觀心,不由讓呂德海暗歎這楚問八麵玲瓏。

    而這個時候,八麵玲瓏的楚問並未回返廣場。

    她被一個小沙彌截住了,“可是楚施主?”

    “正是。”

    “施主有禮,小僧遵住持吩咐,請楚施主前去一敘。”

    文初笑著道好,也不問為什麽,跟著小沙彌往住持的禪房去。

    她前頭來白馬寺的次數,已是數不清了,卻一次都未見過住持慧明。對這趙闕提起時多有敬愛的師傅,說不好奇,那是假的。

    離著老遠,就聽見一支跑偏的小調,打著卷兒地往她耳朵裏鑽,“願世間癡兒女,皆成永世之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調子有些耳熟,鬼哭狼嚎的,在哪聽過呢?她掏著耳朵想了一會兒,沒想起來,幹脆問道:“小師傅,這是何人唱曲?”

    “閑王爺。”

    “誰?”

    步子一頓,正邁向前的腳打了個轉。禪房裏頭小調停下,有人嘿嘿嘿地給她傳音,“小女娃,你敢跑試試。”

    將要轉身的腳,行雲流水般接了回來,文初笑著就往前走,“哪能啊……”輕輕推開禪房的門,一眼就瞧見了一幾兩側的一僧一道,迎著胖道士斜斜瞥過來的小眼神兒,臉不紅心不跳道:“仙長俠風道骨,更勝從前。”

    胖道士哈哈大笑,“老禿驢,我就說這小娃逗趣兒吧。”

    老和尚不置可否,含笑看了過來。

    這是一雙讓人說不出的眼睛,既渾濁,又明透。

    渾濁的是外相,這老和尚太老了,身軀佝僂,皺紋深深,眼中泛著灰黃的濁色;明透的是目光,如同看遍了世間百態,斟破了生老病死,這一眼看過來,直似是望進了人心底,讓人無所遁形。

    文初恭恭敬敬行了一禮,“不回見過大師。”

    慧明大師點點頭,伸手引她入內,“施主請,老衲正和牛鼻子辯經,施主若閑著,也不妨聽上一聽。”又哼一聲,“省的有人輸了不認,整日嚷嚷著耍賴皮。”

    “好你個禿驢,當著小娃埋汰老道!”閑王爺立即不樂意了,“指桑罵槐,可是你佛家風度?笑掉我老道大牙!”

    都說老小老小,人越是老,心性上反倒返璞歸真,如同小孩。這兩個老人家加起來恐怕近兩百歲,竟是吹胡子瞪眼誰也不讓誰,且一個幹幹瘦瘦,一個肥碩如山,這畫麵讓文初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慧明大師雙掌合十,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施主見笑了。”

    文初跪坐一側,搖搖頭,笑道:“是我失禮了,兩位大師見諒。隻是不回有一事不明,兩位一佛一道,如何能辯的到一起去?”

    “施主對佛家可有了解?”

    “粗淺知道一點。”

    既然閑王爺在這兒,慧明大師又是趙闕的師傅,恐怕她的身份,早就不是秘密了。文初便坦言道:“是家父信佛,少時每年初一,家父都會來寺中上香,不回也跟著來過幾次。”

    這世間,大多數人信奉的乃是鬼怪論,認為人的死亡並不是結束,而是在陰曹地府繼續另一種生活。而老爹生怕他手染人命,讓愛妻因著他之罪孽受盡懲罰苦楚。是以說他信佛,倒不如說是佛家的某些言論,讓他找到了希望。

    慧明大師點點頭來,“可是輪回?”

    文初笑著應是,“家父常說,家母心善,從未殺生,定能投生個好人家,下一世長壽無憂。”

    這一番話說的兩位老人家都幽幽長歎,直道文大人乃當世人傑。文初笑眯眯地收了他們對老爹的表揚,就聽慧明大師又轉回了之前她的問題,“施主既然知道,佛家講的是三世因果,六道輪回,那可知道家講的又是何?”

    “歸根複命?”

    “不錯,佛家修涅槃,道家修永生。到頭來,一個求得脫輪回,離苦海,一個求得永長生,身不死——施主認為,這豈是兩回事兒?”

    文初怔了一怔。

    “再說這世界從‘無’到‘有’,這個無,道家稱之為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是太極,二是陰陽,三是天地人,萬物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達天人合一;而佛家呢,這無是佛性,一是法身,二是色空,三是七情六欲,共八萬四千法門可成佛,八萬四千又可為一,一即一切,萬法歸一。”閑王爺一挑眉,“小女娃你說,這又豈是兩回事兒?”

    文初垂下眼來,思量了片刻,朦朦朧朧間似有些懂了。

    這是一種很難描述的感覺,她想若自己是話本子裏的修行人,這個豁然開朗的感覺,應該叫明悟,得道成仙或者立地成佛。然她不是,她隻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這兩位智者,希望以一番話,撥開她心結,點明她方向。

    “殊途同歸,”她沉吟著,喃喃道:“不論道法自然,還是佛法無量,大道三千,皆能通向彼岸。唯一的區別,是我是否心有所向,懷信念,正己身,行無愧事。”就像虎賁將軍給她取字不回,盼她以此為諫,行事正直,不奸不邪。似乎這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總能望見她悠然表麵下深深藏著的那一股子戾氣,而這一次,這兩位是在以烏蘭之事側麵勸誡她,“不回謹記於心。”文初起了身來,朝兩人一躬身。

    閑王爺滿意道:“這小娃,有悟性!”

    慧明大師卻在心下一歎,聽出了她言外之意——謹記於心,隻是記著而已,到底怎麽做?她心中自有一把尺,去衡量對錯利弊;也自有一把劍,去破除千難萬險。

    這個女娃,固執啊……

    他本是方外之人,不該理會朝堂事,也便不再多說了,重又和閑王爺辯起經來。

    文初便跪坐一側靜靜聽著,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不少典故經文是她聽都沒聽說過的。

    遠處廣場上不時傳來熱烈的掌聲,那是某些儒生的言論精彩,引人叫好。文初卻知道,那邊再精彩,恐也不及這方丈之室中的萬一,這是兩位百歲老人的智慧碰撞,可遇而不可求。

    她幾乎是聽的癡迷。

    過了也不知多少時候,兩人停下來,同時看向她。

    文初咳嗽一聲道:“大師言之有物,仙長辯之有理。至於誰高誰低,不回粗識淺見,實難分辨。”

    閑王爺立即哈哈大笑,“小娃鬼精著,心裏什麽都明白,麵兒上誰也不得罪!”笑了一陣,看著慧明大師露出了疲態,意猶未盡地咂摸咂摸嘴,起了身道:“走,陪老道上前頭看看熱鬧去。”

    文初依言起身,和慧明大師告了別,隨閑王爺一同出了禪室。

    正是申時三刻,外頭天色尤亮,那邊廣場上也正進行到激烈的時候。兩人慢慢悠悠走過去,閑王爺不知從哪變出來一頂紗帽戴上,以免讓人瞧出身份來。

    背著手,挺著肚子,邁著八字步,嘴裏重又操起了那支跑偏小調,“願世間癡兒女,皆成永世之歡,啊……”才剛“啊”了一聲,文初已經一拍掌道:“好!”

    閑王爺給嚇一個哆嗦,撫著心口恨恨道:“小兔崽子,能聽老道唱個曲兒,是你八輩子修的福氣。”

    文初斜他,“城南失火那天,您跟著我唱了一路吧?”

    他嘿嘿笑,“想起來了?就你跟小禿驢下完了棋,老道就跟出來了。”怪不得她老覺得有人在身邊唱曲兒,沒完沒了地折磨她耳朵,回頭看了幾次,都隻當是聽錯了,弄了半天,還真是。文初笑著搖搖頭,閑王爺就又道:“本來是想逗逗你,瞧著你治小禿驢治的爽快,結果城南不是出事兒了麽,老道就忙正事兒去了。”

    “炸爐?”

    “咦,這麽確定。”

    “我天生耳力好些,聽了七八分,覺得像。至於剩下那兩三分……您素來不管朝堂事,這麽多年下來,想必自有其原因,這件事卻插了手,恐怕跟道友有些關係。”

    閑王爺點點頭,黑紗後的臉色微沉了沉,“算吧,不管哪個派係,總有些心術不正的。”

    “您查著什麽了。”

    “稍有眉目,這陣子老道一直在外頭,為了這事兒跑,前兩天剛回來洛陽,估摸著過幾天就有信兒了。向洵呢?那小娃負責疏通,這兩個多月了吧。”

    “陛下給的時間是兩個月,應該就在這幾天了。”

    “嗯,”他應了聲,隨手扯了片兒要掉不掉的黃葉子,拿著把玩起來,“這倆月京城的事兒不少,多事之秋啊,要不是老道給你看中個師兄,也不會少了這些熱鬧湊!”

    等等。

    這一句話每個字她都聽明白了,湊在一塊兒,讓她懵了一下。

    她理了理,先問道:“您不是在查炸爐的事兒麽?”

    閑王爺說漏了嘴,咳嗽聲,“正事兒閑事兒兩不誤,這查事兒的時候,正好碰上個好苗子,長的俊俏,人也活泛。”說著沉痛地直歎氣,“老道沒幾年活頭了,總得給自己傳個衣缽。”

    道士們素來養生有術,這老爺子紅光滿麵,肥碩如豬,又身輕如燕,活蹦亂跳,估摸著再有十幾二十年都咽不了氣兒,“行吧,您給自己傳衣缽,怎麽成我師兄了?”

    “呔!小兔崽子,欺師滅祖不成?”

    文初眨眨眼,又眨眨眼,一臉見鬼,“您是說,我是您小徒弟?”什麽時候的事兒,她怎麽不知道。

    閑王爺一擺手,“自古師傅大如天,師傅的決定,何時需要告訴徒弟?”

    這理論真是絕了,文初哭笑不得地瞪著他,瞪來瞪去,薑還是老的辣,一片兒麵紗紋絲不動,臉皮厚的緊。最後還是文初先垂下眼來,飛快考慮起這件事兒的利弊來。

    別看這王爺不靠譜,實際上可是大智若愚,且這麽牛逼哄哄的身份,她一早也想過抱大腿。若能牽上這條線,以後在洛陽城裏,可不得橫著走。隻是忽然鬧出這一出來,不免讓她狐疑,莫不是這老爺子想整什麽幺蛾子?

    她哪裏知道,閑王爺跟慧明大師較了一輩子勁,處處輸他一頭,自那天晚上看著她拒絕趙闕,拒絕的是幹淨又利落,且大有要折磨他到死去活來的架勢,當下,便動了這念頭——老禿驢的徒弟上趕著求娶他徒弟,這做夢都要笑著醒。

    文初雖不知內情,但想來想去,沒想到這事兒有任何的害處,當即快刀斬亂麻,“師傅在上!”閑王爺正一臉的警惕,等著她出言反對,他再武力鎮壓,這會兒發現小徒兒進入狀態比他還快,不由呆了一呆,“啊?”

    “您也知道徒兒身份很特殊,若將來女兒身暴露了,師傅記得幫徒兒出頭。”

    “……”

    “到時候逃犯的身份也難免暴露,牽連到文家大案,師傅想必不會袖手旁觀。”

    “……”

    “師傅若出麵,難免有人嚼您的舌根子,堂堂閑王爺豈能容得旁人置喙。到時候徒兒就拎著師傅去揍人,誰說揍誰,揍不揍得倒另說,這態度咱得擺鮮明了!”

    “……”

    富貴不能淫呢,貧賤不能移呢,威武不能屈呢?

    閑王爺不知道他什麽態度算鮮明,但是麵前少年訛上他的態度已是擺的很鮮明了。他傻眼地瞪著這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小兔崽子,那晚上拒絕趙闕拒的鐵石心腸的姑娘,是這個不?

    少年已輕輕一笑,十分溫柔地拎起他,氣勢衝衝地往廣場去了——這當口上,有個人她非常想收拾。

    早在之前小沙彌帶她去禪室的時候,她便問過了劉宏的所在,據說是經閣裏惡補了整整一個中午。那麽既是辯經,她不行,她便宜師傅還不行麽?

    劉大賢。

    半點兒翻身的機會她都不準備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