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 趙闕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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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場上正當激烈。

    文初入了內的一刻,正是一片掌聲方歇,有個儒生紅光滿麵地坐了下來,顯然正結束了一場議論。

    而緊跟著,又一人站起了身,“在下也有一事不明,佛言處處受生,故名眾生者,此據業力五道流轉也。”這聲音熟悉,屬於當日伊河上找她麻煩的吳良,也是不打不相識,後來吳良和賈義等儒生多次邀她參加過文人的聚會,算得上半個朋友了。

    吳良環視一周,接著道:“又言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無常,佛性非常非無常,是故不斷,名為不二;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那麽在下便想問了,既是眾生平等,難道草木磚石也有佛性?這等死物,也能同人相提並論?”

    “為何不能?”另一側有儒生起了身,侃侃而談道:“逃之夭夭,灼灼其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自古以桃花喻女子,以青竹喻君子,以蒲葦磐石喻夫婦情堅,不正是將它們與人相提並論?”

    他說完見不少人都跟著點頭,正得意間,吳良搖頭道:“兄台所言差矣,桃花喻女子,青竹喻君子,其重點皆在一個‘喻’上,終究不是真的。若無了人,這‘喻’又從何而來?”

    “這……”儒生張了半天嘴,眼裏變幻來去,顯然無法反駁,最後一拱手,坐下了。

    吳良麵含喜意,又環視著四周,“可還有人能為在下解惑?”

    文初蹙了下眉,見他一直暗暗往大賢那邊兒瞥,不由疑惑道:“這吳良,今兒個有些咄咄逼人。”

    身邊閑王爺問道:“認識的?”她解釋了前因後果,閑王爺嗬嗬一笑道:“照你說的,此人在文人間小有名氣,可一直未走上仕途,難免鬱鬱不平。恐怕今兒個,就是他最後一搏了。”

    “怎麽說?”

    “嘿,你以為這講學,憑什麽把整個南朝的學子都引來?”伸著肥碩的手指頭往下一指,“這些人,單純是來聽學的有,瞻仰大賢風采的有,但是起碼有一半,為的就是下午這場議論。丫頭啊,像你這麽好運的人,還是少呦!”

    文初忍不住翻個白眼兒,心說人人都道她好運,她這好運氣卻是自己拿命拚來的。

    不過閑王爺這一解釋,她也算明白了,這是大多數的儒生們,揚名立世的一個捷徑——大賢,皇帝,皇子,百官,能湊齊了大多數的場合,幾年都碰不上一次,若能在這議論裏脫穎而出,不論是被達官貴人們看中收為門客,還是被大賢們讚賞一句,便頂了自個兒奮鬥二十年!

    說話的這會兒功夫,已有幾人發表了議論,吳良這問題算是刁鑽,幾人皆被他三兩句反駁倒。一時間,場中嗡嗡聲不斷,大家低聲議論著,卻至少有一炷香,沒再有人起身作答。

    忽然間,就聽六皇子趙延道:“我倒是知道有一人能為你解惑,”他的目光從吳良往一側一轉,落到了隔了幾人的趙闕身上,哈哈一笑道:“三哥你就莫藏拙了,佛門俗家弟子,又豈會連這一問都答不出?”

    趙闕是佛家弟子,知道的人並不多,趙延這麽一說,下頭盡是嘩然,人人交頭接耳起來。

    趙延便看笑話一般,滿目的幸災樂禍。

    趙闕瞥他一眼,轉向吳良,輕輕一笑,也不推辭,“我先答你第二個問題,花草磚石,如何能同人相提並論。”

    “我以樹為例——”他指著廣場外的磚牆上側來的一片茂密的綠蔭,那是白馬寺中一株老榕,年紀已不可考證。甚至猶在白馬寺的建成之前,這棵老樹便已是壯盛,幾人合抱方圍其幹,“人生在世,不過百年。而此樹經千百年,日積月累成氣候,風吹雨打不可折,同日月爭輝,觀悲歡離合,於聖不增,在凡不減。我說它有靈,你可認?”

    隨著他短短幾句,眾人幾乎都如看見了一位垂垂老人,坐落在白馬寺中,旁觀著朝代更替,旁觀著廟宇建成,旁觀著前來上香的信徒憂擾,甚至於正旁觀著此刻寺中議論。

    心中頓生一股凜然之意,此時的南朝,人人對鬼魅懷抱敬畏之心,輕易不敢妄言,再看之前那不甚在意的老樹,已是大不尋常。

    吳良亦然。

    他朝老樹遙遙一躬身,起身後道:“吳良認同。”

    趙闕點頭,“此樹綠蔭冠蓋,周圍閑草散花得其庇護,聞八風共舞,越四季同色;樹蔭之下,夏時可遮陽,冬時可避風,執棋作畫可靜心。不論對植對人,我說這是度化,你可認?”

    “……吳良認同。”

    “還是這棵老樹,斷其幹,可為梁木;砍其枝,可為薪柴;屹立於此,度化眾生;便是有一日嫌它礙事了,一把火燒個幹淨,灰飛煙滅,無痕無跡。比起善惡難分的人來,我說此樹功德無量,你可認?”

    吳良又是一躬身,“當為賢者也。”

    趙闕含笑應了聲,“第二個問題我已答了,想必第一問你也有了答案——鬱鬱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佛家教義的根本乃是渡人向善,以謙卑之心待萬物眾生。你尋根究底,本末倒置,問出這兩個為什麽,已是著相了。”

    寥寥幾句話,舉手投足的風光霽月,大悲大憫的渺然氣度,盡在其中顯露無疑。

    文初笑罵一聲,裝!

    可惜除了她之外,人人隻覺這輕緩言辭,如同當頭棒喝,沉浸在他風姿中回不過神。

    吳良半晌沒說話,良久第三次躬了身,一彎到底,卻是對著趙闕,“多謝殿下教誨,吳良受用終身。”

    其實何止是他,趙闕說完便沒再多一字一句,廣場上卻靜默非常,諸人麵含思索之色,就連那邊兒的一溜大賢,看著趙闕的目光都不同以往,帶上了幾分探究,幾分讚賞,還有幾分不自知的慎重。

    單西風執起酒葫蘆,“好一個渡人向善!當浮一大白!”咕咚咕咚灌了兩口,一抹嘴,大笑道:“痛快!三殿下所答可謂警世良言,萬物皆有靈,萬物皆有佛性。至於吳良小友,幾番議論,亦是可圈可點。這個問題,便至此作罷吧。”

    這話一出,下頭掌聲如雷。

    這“警世良言”四個字,已可算作至高無上的評價。

    吳良激動不已地跪坐下來,知道今兒個還是托了趙闕的福,得了大賢的一句“小友”。想必明日之後,洛陽城裏和他平輩論交的文人們,都要喚他一聲“先生”了。

    他朝趙闕點頭致謝,感激無以言表。

    趙闕淡淡頷首,這不為所動的表情,和趙延的不甘形成了鮮明對比。

    趙延笑道恭喜的麵兒上,一片真心實意之色,隻眼中壓抑不住的冷意,暗暗朝劉宏遞去一個眼風。後者立即出聲道:“且慢!就著這個問題,老夫也有一問。”

    劉宏自議論開始至今,一直卯著勁兒沉默著,就是在等夠分量的人。要知道他名聲再一落千丈,也是當代大賢,區區學子儒生的問題,他還不屑於回答,而身邊的其他幾個大賢,就似是說好了一樣,一個問題都沒出過聲。

    終於等到了趙闕,一個皇子,也算勉勉強強夠上分量了,“老夫的議題由吳良小友而來,所謂眾生平等,莫非在佛家的言論中,貴人同賤民也平等?那敢問三殿下,陛下又是否在這平等之列中?”

    一石激起千層浪!

    如雷掌聲,立即靜止了下來。

    這問題之刁,讓聽見的人,人人心驚肉跳!

    佛家中所謂的眾生平等,所言的本不是表麵上的平等,而是法性平等,慈悲喜舍心平等,三世因果六道輪回的福報平等。然而不論其具體如何,趙闕若說一聲是,改日傳到皇帝的耳中,豈會痛快了;若說不是,那便從根本上否決了佛家的言論;若是不答更如了劉宏的意,讓他借之一言以翻身。

    這坑挖的實在惡毒,幾個大賢紛紛皺眉,嗤之以鼻。趙延壓低了聲,涼涼提醒了句,“三哥可悠著點兒答,切莫一個不好,惹惱了父皇,又得被踢出洛陽去,幾年回不來了。”

    說完卻見趙闕恍若未聞,不看劉宏,也不看他,以手支額,微側著頭,笑著斜睨向某個方向。

    趙延跟著看過去,就見那邊兒是個戴著紗帽的胖子,身側站了個人,從他的角度,那人正正好被胖子肥碩的身形擋了個全乎。

    他點了個隨從,“去查查,那個胖子是何人。” 百度@半(.*浮)生 —罪門嬌

    這話剛落下。

    那距離甚遠絕對不該能聽見的胖子,倏然側過了臉。

    隔著黑紗,趙延幾乎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化為實質,陰森森地盯在了他的身上,初秋的黃昏,猶自帶著幾分熱氣,趙延卻一瞬如墮冰窖,冷不丁打了個哆嗦。

    下一刻,他聽見那胖子身邊的人,朗朗笑了一聲,“劉大賢這議題出的好,在下也來湊個熱鬧。”也不知是否錯覺,人人在這著重強調的“大賢”二字上,聽出了濃濃的譏諷之意。

    劉宏一聞這熟悉到讓他牙根發恨的聲音,霍然轉過了頭。

    看見的——

    就是拍拍胖子的肩頭,笑著走入了廣場的文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