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 快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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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開端實不算美妙,頗有點兒指桑罵槐的意思。
盧遜自也聽出來了,引著她走上前,“爺爺教訓的是,許是講了三月學,膨脹了些,以後定當謹言慎行。”又朝幾位大賢見了禮,“路上覺得冷,回去加了件衣,勞先生們久候了。”
他臂上正搭著鬥篷,眾人都瞧見了,他爺爺立即起了身,試了試他手,“這麽涼,可注意些,快入冬了。”
盧知涯須發皆白,看著比實際還老些,眉宇間有深深的皺眉紋,盧遜急忙寬慰著,“已無礙了,爺爺放心。倒是連累了不回,害她也遲了。”說著朝文初笑了笑,很是歉意的模樣。
這雙簧已開了場,文初自是接上,“河清專程去尋我,若著了涼可是我的罪過了。”這才看向了在座的大賢,一一見禮道:“不回見過幾位先生。”
盧知涯的語氣明顯緩和了三分,“無需多禮,入席吧。”
兩人一同入了席。
桌上並不豐盛,隻有齋菜一小盤一小盤,精致卻素淡,正中間燙了壺酒,氤氳出淡淡的酒香來。
文初沒坐下,提了手中酒道:“初次拜會先生們,送什麽都嫌俗,正巧今兒個有朋友送了一壺酒來,想著用膳時總少不了這個,便借花獻佛了。”
“你名楚問,表字不回,可是?”問話的是個長眉老人,正是下午時最先看見了單西風的那個,大賢中年紀最長,姓宋。文初笑著應是,他又問,“那這酒,依你看來,送的可對?”
“晚輩以為,禮之一物,無對,無不對,端看心意與否。”
“老夫換個問法,你覺得這酒,送的可合適?”
“請先生指教。”
“佛門淨土,當忌酒肉,你議論之時口口聲聲導人向佛向善,自己倒是拎著酒來了,豈不是言行相悖?”
明明這桌子上就溫著一壺酒,這宋大賢卻隻指摘她拎了酒來,典型的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文初心下翻了個白眼兒,也明白對方的話裏未必沒有考校的意思,便點頭道:“先生說的是,然晚輩也有不同的見解。”
“哦?說來聽聽。”
“晚輩以為,佛家忌酒,忌的非酒,而是醉。醉後妄言妄語,迷心智,易暴怒,生鬥諍,此乃佛家大忌。可若反過來,能做到淺飲而不醉呢?”
“照你這麽說,”單西風仰頭飲盡一杯,挑眉問道:“隻要能保持心境清明,喝酒也是無礙了?”
“君不聞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牟子又雲,苟有大德,不拘於小。不回敢問先生,若有人心懷鬼魅,出惡言,行惡事,是否會因其滴酒不沾,而否其一切惡行?反之,若能行善事,助人樂,又豈能因淺飲小酌,而過於苛責?”
單西風笑著點點頭。
文初又看回宋大賢,“是以這酒,說它是助興之物,可;說它是罪孽之源,也可——端看飲酒之人是否明心見性。而對晚輩來說,這壺酒,是禮,也是心意,若先生合心合意,便是送的合適了。”
宋大賢哼一聲,算是默認了。
其他幾個大賢眼裏都閃過讚賞之色。
這一番對答,恭敬,坦然,又不諂媚,不畏縮,實在讓人心喜。
要知道下午議論結束的時候,幾個表現不錯的儒生都曾被叫到眼前過,卻是無一例外的差強人意,不是侃侃而談急於表現,就是磕磕巴巴緊張過度。
倒是這年紀不過十五六的少年,仍是下午那身天青色袍服,外頭罩了件黑鬥篷,鬥篷頗長,正好曳地,夜色下氣度雍容,言辭間不卑不亢,竟是頗見幾分風骨。
盧知涯暗暗看了盧遜一眼,點了點頭,此子不錯。
盧遜早已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對文初會不會怯場,他是一點兒擔心都無。倒是反過來,他深知這好友可不是表麵上的溫良恭儉讓,擰巴性子上來了,說出什麽把這些老人家氣出個好歹來可了不得!
這會兒見她耐著性子和宋大賢周旋,他輕輕鬆下一口氣,就聽宋大賢拈了拈垂下的眉須,又出了聲,“那要是不合老夫的心意呢?”
這無異於是刁難了,諸多大賢都看向她,文初淡淡一笑,帶著幾分自嘲的意思,“那便是晚輩的為客之道學的不佳了,連送個禮都能弄巧成拙。”
然而下一刻。
她笑聲乍然一停,“但對方若是襟懷豁達之人,知我心意之誠,便是不喜,也該藏於心,斂於懷,不露分毫給客人難堪。”一頓間,她笑看著宋大賢,自嘲也變成了*裸的譏嘲,“看來先生的待客之道,也和晚輩一般,學的不佳啊……”
盧遜剛剛鬆下的一口氣,頓時就讓他瞪著眼睛吸了回去。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他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趕忙去看宋大賢的臉色,果不其然,青紅交加,已是老臉掛不住了。剩下的幾個大賢,蹙眉的蹙眉,幹咳的幹咳,捋胡子的捋胡子,也是有羞惱有氣怒,頗為下不來台。
這些老人家傲慢慣了,哪怕明知這有刁難之嫌,卻也下意識的認為——大賢刁難你,那是看的起你!
更別說外頭那些儒生學子了,甚至有曾被大賢罵過的儒生,將那些教訓之言一字不漏的默寫下來,掛於室內,日日以之自省。而前去作客的友人,非但不譏之嘲之,反倒豔羨非常——能被大賢注意到,不論是罵是斥,本身已是一種肯定。
這麽久而久之,誰敢像文初這樣,一張口,擠兌的大賢臉都僵了。
偏偏她還先發製人。
一拱手道:“先生們之請,晚輩銘感於心,也不敢怠慢,待改日學好了為客之道,再來先生處作客的好。”一拂袖,她起了身來,黑色的鬥篷逶迤在地,大步走了出去。
留給眾人的背影,毫無留戀之意。
一眨眼間,還不等大賢們回過神來,人已經出了花園,步入廊閣了。
隻留下了一眾大賢臉色更是難看,瞪著桌上她留下的這壺酒,說不出是氣惱還是可惜。
要說這楚問,他們打心眼兒裏還是讚賞更多的,不論是下午旁征博引的風采,還是剛才對答如流的氣度,甚至最後那一句擠兌,也擠兌的人挑不出錯來。
就好像下午議論之後,這少年一躬身間離了會場,這些大賢們才琢磨琢磨回過味兒來——到底陛下在不在平等之列?這小小少年從頭到尾,引了先賢言論,述了自己觀點,天南地北,談古論今,人人都能聽出她的立場,可明明確確的答案,她是半個字兒都沒漏!
就跟剛才一模一樣,先生先生的喚著,晚輩晚輩的自稱著,從頭到尾一個不敬的字兒都沒有,偏偏能噎的人翻一跟頭——真個讓人又是愛才,又是氣惱。
盧遜眼見著他們發起呆來,一會兒歎氣,一會兒冷哼,趕忙起了身道:“爺爺,我出去看看。”
盧知涯擺擺手,沒攔著。
他趕忙追出了花園去。
剛入廊閣,就見本應早就拂袖而去的人,這會兒正在門口倚著廊柱看夜色呢。盧遜一怔間,三兩步追了上來,“不回!”
文初斜斜地靠著,顯得優哉遊哉的,轉過頭來,食指抵上唇邊,“噓。”
他鬧不清這是何意,倒也壓低了聲,小聲氣惱道:“我就知道你這脾氣,真是……真是……”他真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什麽來,又道:“你太衝動,得罪了這些大賢,對你……”
“放心,我有分寸,”文初神秘一笑,給個稍安勿躁的安撫眼神,呼吸著夜間微涼的空氣,伸個懶腰道:“打個賭不?一炷香之內,我必回去。”
“你……莫不是想回去道歉?”
“開什麽玩笑。”
“總不至於是他們求你回去吧,”他說到一半看著文初“孺子可教”的眼神,伸手往她額頭上拭,“莫不是風寒了。”文初啪一下給他拍下來,眨眨眼,笑的篤定,“等著吧,對付這些老人家,我比你有經驗。”
“你這家夥,神神秘秘的。” -罪門嬌
盧遜嘀咕著,並不知道花園裏頭,單西風正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忽然咦了一聲,“那是何物?”他坐在文初的對麵,一起身間,就見文初空了的椅子和宋大賢的椅子之間,正有一個長長的陰影落在草地間。
宋大賢正意興闌珊的,撿起來,“是把扇子,”想了想,展開道:“許是那小子拂袖間掉……”
話音戛然而止。
其他大賢看過來,看見的就是宋大賢一臉的激動毫不作假。
他老眼眯著,盯著扇麵兒一眨不眨,拿著扇柄的手微微顫抖著,像是發現了什麽稀世珍寶。到了他們這個層次,送禮巴結的多不勝數,什麽好東西沒見過?頓時其他的大賢們也紛紛起了身,圍攏到了這邊來。
這一看,人人睜大了眼,“這……這是……”像是怕看走了眼,人人湊上前來,細細看著扇麵上這有些年頭的山水墨。良久良久,盧知涯深吸了一口氣,“老宋,你找這真跡,找了有十幾年了吧……”
像是提醒了宋大賢般,他幾乎要老淚縱橫的臉,猛然抬了起來,“楚問!楚問!快把她找……不是,請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