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微臣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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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審的折子奏上去,不到一個時辰便批了下來,廷尉梁寬主審,黃門令蔡長祿監審。

    蔡長祿乃是宦官,呂德海主內,他主外,雖不比日日侍在皇帝身邊得臉麵,也是內監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了,監軍,監審,都是駕輕就熟。

    本以為這次也是走個過場,卻不想竟一側的聽審席上,三皇子趙闕,四皇子趙勇,六皇子趙延,十一皇子趙陽,九位皇子中赫然有四位在座,“吆,今兒個刮的是什麽風,怎的把幾位殿下都吹來了?”

    “正好今兒個閑著,就來湊個悶子,蔡公公莫管我這濫竽充數的;三哥和十一麽,一向同楚問交好;至於六弟,事關他的刺殺案,自是緊張了。”趙勇說著一瞥趙延,顯得幸災樂禍的,“瞧瞧,這還帶著傷呢。”

    蔡長祿心下一凜,立即跟著往趙延瞧。

    傷不傷的看不出來,表情不對勁倒是真的,平日裏這賢皇子見人先擺三分笑,今兒個自進了公堂就一直板著臉,火氣大的很,“知道我傷了也沒見四哥來瞧瞧,咱們兄弟裏頭,數著四哥心大。”

    心大,也是心粗。

    四皇子好武輕文,一身功夫甚是出挑,學問上卻是憊懶的很,沒少受陛下的數落,尤有一次斥的最重,言道老四“粗枝大葉難成器”。這是他的逆鱗,滿朝皆知,提不得。

    如今趙延卻生生揭了他短,難免讓趙勇臉色難看,“三哥倒是有良心,從昨兒一早陪你到今兒一早,連公堂都陪著來了。結果呢,指不定你心裏頭怎麽罵呢。”

    趙闕聞言斜睨過來,長眉一挑,“哦?正罵著呢?”

    三兄弟的目光對上,一刹那後,同時哈哈一笑,各自執了案上的茶水來喝。方才那夾槍帶棒的氣氛,就這麽掠了過去,如同沒發生過。

    蔡長祿也跟著笑,麵兒上裝作不懂,心下卻是明白了,這楚問的提審,恐怕是三六兩位的一場博弈,至於老四,真就是他說的來湊悶子的,誰輸了看誰熱鬧。

    正想著,外頭響起一陣鐐銬拖動聲,“楚問帶到——”

    蔡長祿不由坐直了身子,往迎麵走進公堂的少年瞧,逆著光,表情看不清楚,倒是那背脊挺的筆直,步子緩而慢。滿堂皇子大臣人人等著,她倒好,硬是走出了個閑庭信步的姿態來,一身氣度很了不得。

    上了堂,走到正中,不驚也不慌,先朝一側的皇子席上側目笑道:“見過幾位殿下。”

    趙延頭不抬眼不睜,當沒聽見。

    趙勇興致勃勃地喝了口茶,點頭應了。

    趙陽則表現的興奮又關切,連連問道:“有沒有人再難為你?昨晚睡得可好?腰酸不酸?腿疼不疼……”

    一係列問題甩出來,文初一一回著他,趙闕就趁著這空檔上,懶懶靠著椅背,捧著茶水把她從頭到腳看了個遍。尤其是昨日被箍紅的手腕,著重停留了一陣子,確定已是白皙柔滑不留痕跡之後,又回到她笑著作答沒有一絲不耐的臉上——嗯,精神不錯。

    精神不錯的文初立刻就轉了眸,和他對了個正著,眼中一抹笑意,讓趙闕的指尖在杯沿上輕輕摩挲著,低低笑了一聲。

    “夠了!”早已等到不耐煩的趙延出了聲,“十一,這還是公堂上。”

    趙陽這才住了嘴,吐著舌頭朝文初眨眨眼。

    文初則轉向了上首。

    剛才還隻有蔡長祿一個人在,這會兒和她一同從牢中出來的梁寬,已經悄無聲息地從後麵上了主審席。驚堂木執起來,還不待拍下,文初已經先一步跪了下來,“罪臣楚問,見過主審梁大人,監審蔡公公。”

    這一跪,隻把梁寬給跪懵了。

    他和她乃是平級,蔡長祿甚至比兩人還稍遜一籌,這楚問不是傲麽,正好借著這個由頭治她個“藐視公堂、藐視南朝律法”的罪,也算為昨天一整夜的折騰出口氣。

    可對方老老實實地跪下了,不同催也不用逼,真真就如她說的,素來識時務。這口氣非但沒吐出來,反倒憋在了喉嚨裏,上不來,下不去,窩火得緊。

    驚堂木沒滋沒味地拍了一下,他皺眉喝道:“既是罪臣,還不速速招來,所犯何罪?”

    卻不想文初忽然起了身來。

    她轉過身,背對著公堂麵相外麵朝陽,重又跪了下來。

    人人麵露不解,隻趙闕眉目一挑,勾起了嘴角聽她聲音朗朗,“昨日微臣突聞噩耗,茫然間被廷尉司所縛,大起大落下,隻歎禍從天降,陛下心狠,心中一時憤慨難當。然整整一夜微臣反思己過,身為執金吾,武庫失竊而不知,這是臣的失責之罪;身為臣子,妄自揣測君之心思,這是臣的失敬之罪——微臣有罪,罪在辜負了陛下的信任和栽培,愧對隆恩浩蕩!”

    一番話字字清晰,在靜寂的公堂上回蕩著,直到她肅然三拜後,重又起了身,眾人才紛紛琢磨出來點兒滋味。

    尤其是梁寬,心下一凜間,突地生出了一層薄汗來。

    這楚問,好深的心思!

    這番話,突然被抓時,她不說,昨日逼供時,她不說,隻等到上了公堂來萬眾之下才說。

    要知道這公堂上可不止有四個皇子和主審監審,聽審的席位上,為防出現錯判冤判,乃是有朝官按製輪流的,不多,三五個人,卻足夠將這一幕傳遍朝野。

    而退一萬步說,哪怕這幾個人都能被收買,不是還有個蔡公公麽。有這個監審在,一言一行皆記錄在案,到時呈報給陛下,少不得得招他去細細地問,到時她這跪地三叩首的姿態,也必將一字不漏地描述上去。

    想想看吧,這麽一番懇懇切切的愧對之言,既撇開了對刺殺一案的茫然不知,又剖白了身陷囹圄時的諄諄心跡,陛下畢竟已年過半百,麵對這個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少年的情真意切,如何能不心軟?

    她若無罪,陛下定是心生愧疚,她若有罪,也能將十分的罪減到七分。

    梁寬下意識就去看趙延,待看到他越來越冷的眼,猛地攥緊了拳,既然你要減,那本官就定你十二分的罪,看你如何減!

    “荒唐!”

    一聲大喝,將堂上眾人拉回神來。

    梁寬怒視堂下,“好個惺惺作態,你執掌武庫之匙,有否失竊你豈會毫不知情?”

    文初冷笑回視,“武庫三月一開,當中若有人行竊,我身在宮外豈能全然知曉?”

    “皇宮大內守衛森嚴,誰人能行竊?”

    “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守庫者當偷!”

    “一派胡言!本官看你分明是推卸責任!”啪的一下,梁寬狠狠拍著驚堂木,“把守武庫之人也分屬執金吾所轄,你為上官,下頭若有人監守自盜,豈能脫了幹係?”

    和梁寬的激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文初的古怪一笑,“梁大人,我何時說要脫開幹係了?”

    梁寬一怔。

    文初聳聳肩道:“方才我就認了罪,武庫失竊,乃是我的失責之罪,該當的後果,陛下如何裁奪,我便如何承擔,絕無二話。”

    他這才猛然反應過來,這麽飛快跟她辯駁了兩句,竟讓她帶到了溝裏去。

    不錯,她認罪了,隻認了這失責的罪名,而這就好比一府的管家掌了鑰匙,若有下人奴才偷個一錢半兩,管家也要跟著入獄麽?當然不,隻一個失責之罪,頂多罰她個把月的俸祿罷了。

    而這當然不是梁寬要的。

    他臉色青白,就聽趙闕閑閑道了一句,“梁大人今兒個狀態欠佳啊,鬧了半天,這審的是楚問一早就認下的罪。”說著還重新調整了下姿態,換了個更慵懶的姿勢倚著。

    蔡長祿也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今兒個這梁大人本就來的晚,衣裳褶皺,頭發也沒梳齊整,眼圈兒都是青烏青烏的。就好像……讓人折磨了一整夜樣的。

    且這小半堂聽下來,一直讓楚問牽著鼻子走,半點兒也不複往日風采。想著他壓低了聲道:“梁大人可是身子不適,若是如此,今兒個不妨歇上一歇,咱家先回宮把前頭的稟了再說?”

    蔡長祿和他也算老搭檔了,交情有多好談不上,隻來來往往的主審監審,也算對梁寬的做派少許了解。這個提議自是一片好心,堂中主審若有不適,延遲再審就是。

    可梁寬哪裏敢?

    一旦今兒個不能一鼓作氣定了這楚問的罪,等蔡長祿回去稟了陛下,方才那一番懇切言辭,難免讓此事再生了事端。

    一道道目光瞧過來,不由讓他額上見了汗,婉拒了蔡長祿的提議,在趙延冷冰冰的視線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好個狡猾,本官險些讓你蒙蔽了去!你說自己毫不知情,乃是下頭的人監守自盜……”

    “下頭的人監守自盜,這是梁大人親口說的,我不過是合理的懷疑。”文初一擺手,糾正了他。梁寬這次卻學乖了,隻當聽不見,不接她話茬,徑自往下說道:“本官卻有證據,證明你非但知情,且一手策劃——行竊武庫,刺殺六皇子,皆是你之主謀!”

    堂內倏然一靜。

    一片鴉雀無聲中,人人坐直了身子,聽驚堂木敲擊木案的聲音突的一響。

    啪——

    “傳人證,物證,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