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胡氏商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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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娘子這個人,在坊間可是一個傳奇。

    她本不姓胡,也非江州人,而是臨縣墊江佃戶丁家的女兒。父母亡故後,兄嫂欠下一屁股賭債,一狠心,打暈了發賣到江州來,嫁給了本地一個貨郎填房。

    人人都道這小娘可憐,年方十五,花一般的模樣,幾乎能當了貨郎的孫女,怕不是得尋了死?誰料她醒了不哭不叫不吵不鬧,安安靜靜成親拜堂。

    有好事兒的問她,丁家小娘笑回,“日子都是過出來的,可不是鬧出來的。”

    之後的日子果真越過越好,貨郎待她如珠如寶,教她識字,帶她買賣。短短三年,走街串巷的雜貨擔子變成了有門有臉兒的柴米鋪子,小日子過的有滋有味兒,羨煞了一幹街坊鄰裏。

    可惜好景不長,貨郎死了。

    為了治理漕運,南朝的水匪素來是重中之重,十多年前,正是當今方方登基的時候,手腕比現在強硬的多,一度將滿朝的水域剿之一清。走投無路的餘黨逃竄入山,幹起了馬賊的勾當,貨郎就是在采辦的路上丟了性命。人人又道這小娘可憐,怕是得哭成個淚人,結果又一次的,她平平靜靜辦了喪,獨自一人上了山去。

    一場遮天大火彌漫開來,馬賊窩點無一生還。

    隔日一早,丁家小娘立於衙門之外,著喪衣,提人頭,擊登聞鼓,投縱火案。

    “這個案子不好判吧?”

    文初剛問完,就發現哭的淚眼汪汪的方梅方蘭忽然沒了聲,直勾勾地盯著她,“姑娘,你頭一個想的是這個?”

    這麽心酸曲折的故事,哪一個姑娘聽完不是眼圈兒紅紅,感慨那貨郎可憐小娘悲壯?姑娘比她們年紀都小,頭一個想起的卻是南朝律法?兩雙眼睛的控訴之下,文初終於也發現自己的思路不太對了,“咳,男人當久了,難免的。”

    兩女噗嗤笑出聲來,擦了眼淚,唏噓的氣氛漸漸散了,好奇道:“為什麽這案子不好判?死的是賊匪,這算為民除害吧?”

    “沒這麽簡單,殺人該斬首,剿匪當有功,可她一殺的是馬賊,二又非公門中人,是功是過全在官家的一念之間。”

    晉叔點點頭,“姑娘說的是,所以當時的衙門一時裁定不出結果,隻好先收監了,幸虧縣令邱大人……”

    “等等,”文初打斷他,“哪個邱大人?”

    “是邱成仁。”

    那就怪不得了,邱成仁,現任交州刺史,為官十分的清廉,在政績和百姓間素有賢名。文初沒見過此人,隻聽說他十幾年前曾任過五原郡太守,想來就是從江州升上去的。

    如果是他的話,能為胡娘子網開一麵也就不足為奇了。

    後來丁家小娘無罪釋放——既然一功一過,那邊功過相抵了罷。出獄當日,圍觀之眾不知凡幾,丁家兄嫂連夜趕到江州,跪在衙門口哭爺爺告奶奶,生怕這狠辣的妹子念著舊仇,一把火給他們燒了幹淨。

    她卻目不斜視,隻作不識。

    從此,棄丁姓,隨亡夫,入商賈賤籍,一手支撐起雜貨鋪子,越做越大,成了如今的胡娘子。

    “原來是貨郎姓胡,丁家小娘隨了夫姓,”方梅方蘭又開始抹眼淚了,“真可憐,一個婦人獨自撐著門麵,這裏頭得有多少心酸哪……”

    “可憐,也可敬。”

    “是呢,誰道女子頭發長見識短了,看過姑娘,又聽過這胡娘子,咱們才知道婦人也能不讓須眉。”

    文初搖頭一笑,“我可不如她。”

    “姑娘這是謙虛話,真要比的話,您更了不得!”

    她可是活了兩輩子的人,單單上一世,十五歲的時候在幹嘛?鬥雞遛狗氣老爹。反倒這胡娘子,出了事,不怨天尤人,犯了錯,能承擔己過,順從命運,卻不屈服命運,其智慧和魄力,無不令人擊節讚歎!

    說話間就到了胡氏商鋪,偌大一個門頭,客似雲來,門庭若市,很難想象,這是由一個柴米鋪子發展至今,“真是個奇女子。”

    “姑娘說的是咱們東家吧?”門口迎客的夥計迎上來,聽見了這一句,立刻笑開了眼,“姑娘是外地來的,聽著東家的事兒來瞧瞧?”顯然胡娘子的名聲響亮,不少人曾慕名而來過。

    “小哥好眼力,我和你們東家在洛陽有舊,來了貴寶地,就來會會故人。胡娘子可在?”

    “在的,在的,您先裏頭請,”夥計顯然更熱情了,引著文初進了鋪子,又通向後院兒,一路介紹著,“您別看現在這地方大,當年那小的,放個屁能砸著腳後跟的。這十幾年做下來,東家才一間一間買下了隔壁,合共四個鋪子,一大通,就成了如今這個樣兒。”

    “是個念舊的人。”

    “咱們也這麽說,東家現在還住在這後院兒呢,人來人往的多鬧騰,怎麽勸都不肯搬。您先坐,東家正在會客,估摸著一會兒該出來了,小的給您沏茶。”

    結果這茶一喝,就是一盞又一盞。

    茶水的顏色都變淡了,會客的胡娘子依舊沒出現。

    文初也不急,慢悠悠地啜著茶水,看著外頭鋪子裏迎來送往,砍價的,滿意的,挑挑揀揀的,江州市井的風土人貌被濃縮於小小一副畫麵中,看著十分新鮮有趣。

    更何況,她已經聽見了對麵傳來的齟齬聲——兩個女人,一個厲聲責問著什麽,另一個低低的解釋安撫,具體的聽不清,顯然是胡娘子在和人爭執。

    很快這爭執聲變大,“胡娘子!”砰的一下拍桌聲,前一個女人尖聲斥罵,“全江州誰不知道你這破鞋!都讓馬賊玩兒成了破爛貨!什麽女中豪傑?我呸!”

    整個後院兒的人都聽見了,賠著笑的夥計頓時變了臉,“可不是這樣的,姑娘您別聽這……”

    又是咣當一聲,斜對麵的門被狠狠踹開,“我今兒就讓人知道知道,”聲音由遠及近,穿了身黃色斜襟緞子裙的女人走出門口,站在院子裏頭吆喝起來,“都來看看,看看這勾引小叔子的破鞋,骨子裏都是些什麽貨!”

    這女人人近中年,臉盤兒白皙,緞子上一朵朵牡丹十分的貴態,跟一般的潑婦大不一樣。文初發現不時地注意著站在門口的胡娘子,見前頭的鋪子都被驚動了,人人探著頭往這兒看,尖刻的表情裏頓時泄出三分得意七分精明。

    不似來找茬的,反倒像是別有目的,“是什麽人?”

    夥計猶豫了一下,“是……是東家的妯娌。胡掌櫃人沒的說,對鋪子也盡心盡力,偏偏娶了這麽個惡婦,趁著他不在就來鬧。哪次不潑咱們東家一身髒水,撈點兒什麽回去貼補娘家,連鋪子裏的份子都撈去了半成。”

    顯然這女人嚐著了甜頭,三天兩頭就來一出,見胡娘子冷著臉,不說話,也沒阻止,她眼珠一轉就想繼續罵。

    剛一張口,便聞有人笑道:“這身兒裙子可真美。”

    女人扭頭看來,瞧著的便是文初笑吟吟的臉,在目光憤憤的夥計身旁十分打眼。她鬧不清文初的身份,聰明的沒吱聲,便聽文初又道:“是緞子的吧?晉叔,商賈著緞,罪當如何?”

    “回姑娘問,依南朝律,當執杖刑。”晉叔垂首應答,一副世家小姐的奴仆樣兒。

    文初暗道演的好,“這是初犯吧,若藐視法令日日著緞者,又當如何?”

    “輕則囚三年,鋪業充公。”

    “重則?”

    “屢教不改,充軍流放。”

    這幾句話間,女人的臉色已經變了幾變,眼珠子也滴溜溜滾了好幾圈兒,忽然三兩步上了前來,諂媚著問,“不知姑娘是……”

    “大膽!”方梅一聲嬌叱,“咱們姑娘的身份也是你能問的?”

    “是,是,小婦人多嘴了,”砰的一聲,就給跪下了,“小婦人一時糊塗,姑娘大人大量,別跟我這愚婦計較。”

    這見風使舵的嘴臉,和剛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別說院子裏的看客們愣了,就連方梅都呆呆的一時不知該怎麽接茬。

    晉叔倒是並不意外,這女人瞧著就有些小聰明,別看胡娘子買賣做的大,說到底也隻是個商賈女,她撒起潑來自是沒顧忌。可姑娘不同,朝堂裏曆練出的氣度,便是著了少女的衣裙,也非這尋常婦人敢忤逆的。

    “還不快滾!莫再來吵吵嚷嚷,髒了我們姑娘的耳朵。”

    “是,是,小婦人這就滾。”

    幾乎是落荒而逃地跑了。

    後頭院子裏一片轟然大笑,小夥計再看文初的目光,就跟看神仙似的,一個勁兒叨咕著太解恨了。胡娘子也從那邊走了過來,依舊的清麗麵容,爽利笑容,隻眉宇間一抹淡淡的倦意,“多謝姑……”說到一半猛然僵住了。

    之前離著遠,隔了一方院子,胡娘子沒看清文初的麵目,這會兒離著近了,瞳孔陡然一縮,不可置信地盯著她。一旁的夥計不明所以,笑嘻嘻地道:“東家看著洛陽的故人,莫不是高興的傻了?”

    洛陽……故人……

    胡娘子心中巨震。

    ------題外話------

    這是昨天的,12點前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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