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互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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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流的時間轉瞬即逝,懸圃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天本昏暗,遠方的山與陸地盡數失了鮮明的輪廓,在煙雨中朦朦。不過連綿的燈帶與飛躍的纜車,仍在空中不停地劃出光亮,折出奇妙的虹暈。
    天上無雲,沒人知道水是從哪裏飄過來的,隻說是從天外下下來的。
    參觀團回到外務司時,負責這塊兒的女官正在和同事大談特談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文化的毀滅,談到最後,他們居然聊起了布紫。
    “還是布紫,青石那些地方好。”女官悠閑地喝了一杯貢茶,桌上擺著野人國進獻的點心,“民風淳樸,還保有著優良傳統。”
    顧川心想他在布紫的時候,是住在粗糙昏暗的洞裏,不見光,也喝不到茶,原是那麽好的嗎?
    女官的同事在這裏已經從吃飯後坐到現在了。他搖了搖頭,用比女官拗口得多的複雜的瓊丘語說很簡單的話:
    “布紫現在的情形與尋常的預計不甚相同,可能會招致未知的事件的來臨。”
    女官低聲道:
    “那也是人民感受到了某種衝突的力量,那邊的貿易物價居高不下,還按國民議會的想法處死了德高望重的鄉紳族老,情況便有所不同,那可不就,嗬……”
    她又吃了塊葉餅,點到即止。轉過頭來,望向外賓。
    “你們回來了?”
    “是的。”
    領行眾人參觀的辦事員笑了起來。
    顧川站在那領行的官員身後,剛才才聽到領行官員暗地裏啐了一口,在說那兩人這輩子都沒離開過瓊丘,全是看報紙得來的消息。
    女官的目光掃了眾人一圈,說:
    “你帶著各位客人離開的時候,我們接到了一個重要的通知。過一周,黑長老可能想和各位來自異國他鄉的客人聊聊天,談談你們各自家鄉的情況。”
    女官還說,用對眾人冷淡的表情說那瓊丘與懸圃都熱情好客,說國民議會對外界想念甚多,求知欲望強烈。
    顧川腦海一片空白,他還沒有想好如何麵對黑長老,他原本是想先和天凇再交流幾次,順便接觸第二個任務目標,看看能不能得到幫助。
    那時,領行官員站到女官身邊,女官繼續說道:
    “因此,我們也要你們再多多交流,就定在一燭燒完後,今晚各位好好休息,希望到時,各位不吝賜教異國他鄉之事。”
    顧川的目光略有詫異,他明白過來,對於黑長老異龍的交流目標而言,先行交流顯然不是必要,也絕非它所提出的步驟。
    換而言之,這是一次外務司的、先行的摸底排雷,他們想要盡知即將發生在黑長老龍與諸外鄉人之間一切的可能的談話內容,可能是為了有所“底氣”。
    那麽問題來了。
    這隻是一次例行公事嗎?作為下屬要比上司更清楚地明白情況?
    還是說,他們有什麽害怕的事情?
    等到外務司的官員開始一對一進行交談筆錄的時候,天上都在飄雨點。懸圃數十的島上,幾十的大坑如今都盛滿清澈的雨水。水流濺出岩洞,沿著重力的軌跡,從島上流到島下,並沒有發生當初尋水所說的瀑布般的現象。
    大雨影響到了岩洞內部的建築,年輕人夢裏都能聽到連綿不絕的管子的流水聲。
    而再一會兒,伸出地表數米的長管,開始向外麵噴水了。雨水從而能灑向更下的世界,直至最底之處。
    和顧川一對一談話的是女官。
    女官在顧川麵前幾乎不設防。
    她沒有多問遙遠異鄉的事情,顧川認為這應該是黑長老龍理論上比較感興趣的。她問的主要是年旅行者一路上的見聞。
    旅行者的說法和當初麵對軍人與守衛時都略有不同,講自己是架著“船”來到布紫,因為船擱淺了,糟了難,船壞了,他便孤身一人往城鎮逃去。
    那個叫新分的年輕軍人說的話他也一隱而過,隻道是邊境非常和平,還講起火路那旅店老板對他說的國民軍隊給的錢比原本的王朝教軍多得多。
    女官放下筆,露出微笑了:
    “一切都好。所有困難,皆不能阻擋。”
    顧川不知道這後半句話是有典故的,是當初第六島被攻占時,國民議會一位上議員在廣場上大聲講出來的。
    他們還要繼續說話,響了鈴。女官出了門,好像是外務司召集所有談話官員,集中起來討論或者頒布了些新的細節規矩。等女官回來,顧川便問她:
    “發生了什麽嗎?”
    女官漫不經心:
    “有幾個外鄉人說他們身體不舒服,不能與黑長老聊天了。”
    外麵的雨聲淅淅瀝瀝,裏麵的管道水流奔騰,沒有停止的意思。
    少年人笑了笑,假裝靦腆地提起一個話題:
    “不知道你好給我說說黑長老嗎?你們問我我的情況,那我能不能知道一下,這位長老的情況。我看大家都說這是個身居懸圃最高位的異龍?我有些緊張。”
    女官愣了愣,她對好看的人沒有多少抵抗能力。
    她側過腦袋,看了看門,想著打發剩下的時間應該也沒什麽問題,就是影響不好,便壓低嗓門說:
    “這講起來話很長哩。你應該也知道異龍這一族群壽命很長,黑長老的壽命比我長得多。它出生的時候,我曾祖母的曾祖母的曾祖母都還沒落地哩。”
    少年人不安與無知地說道:
    “那有多長呢?”
    這種小心翼翼的不安與求知的感覺正是女官想要的。她摸了摸顧川的手,笑嘻嘻地講道:
    “我們懸圃這裏把人啊,從出生到生育子女稱為一代,那麽,黑長老可能已經活過千代了。”
    這是顧川早知道的情報,他裝作吃了一驚。
    女官就繼續說:
    “黑長老的事情,其實我也不甚了解。所謂的長老,是瓊丘、懸圃、舊王朝,君主龍或者龍大公任滿退位後會任職的一個高高在上的職位。如果不算天青,那黑長老就是在位最短的君主龍了,它大概隻統治了十來代。在它統治的期間,它癡迷於電,一種天空中偶然會發現的閃光現象。”
    “雷電……”
    “是,雷電。那時候,黑長老認為電是世界的靈。這種靈可能是通用於動物的。它試圖通過對放電現象的研究,準確地衡量靈魂這一物事的壽命。”
    “靈魂是靈肉論裏說的那種嗎?”
    “對,就是說我們的體內可能有一個長久存在的事物,這種事物啊,是我們的思想、心靈與一切,會對我們的身體進行操控。”
    女官洋洋得意地解釋起靈魂的概念。
    裝無知的騙子就在那邊哇哦嗯呀啊地聽。
    “不過它很快放棄了這一思路,轉而使用了生理學,當時的黑長老想要用肉體生理的現象來解決異龍知識中一個重大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剛才我和你說的靈魂,是以什麽樣的形式存在於身體之間的。不過他的研究遭到了另一位長老龍天衡的批評。”女官講。
    “他們是哪裏出了矛盾呢?”
    “這個很好回答。”女官知道她表現的時候到了,她小時候的私塾老師和她講過一個段子,她把這個段子當做真事來講,“他們分歧大約可以總結為兩句話。”
    黑長老問天衡我們該如何認知靈魂?
    天衡隻說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因為我要回答的隻有如何能不認識靈魂,又如何不能認識靈魂。
    銀長老龍對黑長老龍嚐試用各種各樣的現象解釋靈魂給予了無情的嘲諷。
    女官說完自己笑了起來。
    在她看來,兩條爭論不休的長老龍都是蠢貨,沒有為這種事情爭論更蠢的了。
    顧川不懂她的笑點,就在一邊應和她一起笑。
    “黑長老退位了,也和天衡一直爭執吵鬧,到後麵它們的爭執就更加古怪。天衡那頭龍認為高貴的靈魂決定了身體的強弱,不過黑長老卻認為假如存在靈魂,那麽每個生命的靈魂中一定都各自包容了世界的全部,它追溯到它自己誕生以前,它是一,但包含了所有動物,不管是異龍的,還是人類的靈。”
    女官沉迷於這些古老的趣聞軼事,一邊說一邊笑:
    “這怎麽可能呢?難道我的體內,還包含著猴子或者鳥的靈魂嗎?我和異龍又能有什麽聯係呢?”
    顧川不是很關心瓊丘這些古早的爭論,按照地球的曆史,他可以給出至少十種以上的靈魂論,用佛教、基督教、道教或者其他什麽信仰傳說哲學的知識把這些龍不說駁得啞口無言,但起碼能有來有回。
    縱然它們活了很久,但地球文明的曆史也不短,參與討論的人則更多。
    他更關心其他的,比如說懸圃政權更替有個標誌的事件,是幼年君主龍天青被國民議會公投處死。教師們說那時候還有‘權力’的龍,隻有黑長老和天凇投了讚成票。他想從女官這裏得到點線索。
    但這時,鈴響了。
    女官又摸了摸少年人的手,他繼續忍耐。
    她說:
    “談話結束了。之後外務司會有點忙,很難照顧到你們。”
    “我們能出去嗎?”
    “可以的,會有人安排隨你走,但盡量不要。”畢竟監禁在國民議會那裏不好聽。
    女官溫和地說。
    這份善意是確實的。
    年輕人笑了笑,真心道:
    “謝謝你。”
    他是打定主意出去的。他在外務司借了一把傘,填寫了外出表格,就在第二十三島坐纜車出發了。
    陸地與陸地之間,風刮得很響,雨霧朦朧吹成一片,打濕了繩上作響的纜車。
    纜車不時晃動,他與車上的守衛相顧無言,側頭凝視水霧中霓虹的光影。懸在太空中的陸地,正在慢慢地動,因此所有的光也在動。
    風吹起遙遠世界的葉子,葉子飄然而至,累在接近透明的纜車上。下麵是深不見底的峽穀。
    隨後,纜車衝入第十九島的車溝,歸於平寂。
    守衛說:
    “到了。”
    “好,謝謝你。”
    顧川說,然後起身走出纜車,站在空闊的地下廣場四顧。這裏比二十三島熱鬧得多,人來人往。纜車剛停就立馬有人走入,很快便順著另一根索起飛。一排纜車在車溝中,前赴後繼,水流從車溝的管子裏流出,在地麵下潺潺作響。
    守衛跟著顧川。
    顧川也不著急。這次去的地方稍有特殊,是一家私人診所。這診所在第十九島略有名氣,主醫生是一條異龍。
    選擇合作的異龍大多沒有在王朝更替間清算。其中一條原本就是懸圃有名的無償醫生,救過現任數位上議員的命,現在更是活得還好好的。
    他在大環形走廊上,按著天凇傳遞的印象沒走多遠,就見到了一間廣闊得多的大門。門上掛著瓊丘語的在業。
    裏麵隻有主醫生的一位助手。按照天凇的說法,一方麵,懸圃在扶持一種叫做“公共性”的新東西,有公共交通,也有公共醫療。另一方麵,主醫生從政變後,就減少了診治數量,而診治的人大多不凡,幾種嚴重的病症也往往需要長期的照料,也需要它時刻待命,它的精力便不足了。
    “而這裏也變成了政治窩點。幾個被它治好過的議員,哪怕沒病,也喜歡稱病來到這裏講些私話。不過這幾天、國民議會一直有大事需要公投表決,議員們是抽不出空的。但你要是遇到了,也要隨機應變。”
    當時天凇是這麽說的。
    助手看到顧川,頭也沒抬,隻說:
    “什麽問題?”
    他說:
    “全身檢查。”
    體檢是個懸圃沒有的概念,助手抬起頭,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好像也看出了點什麽,手指抵在下巴上,說:
    “是哪裏的身體?”
    他露出一個尷尬的笑:
    “你要我現在脫褲子嗎?”
    助手眼睛一側,說:
    “進去吧,我知道了。”
    守衛剛要進去,顧川還沒說話,助手反而先問他:
    “他是外賓?”
    “是,先生。”
    “你想看他的……嗯,現下的流行語好像是病變的巨龍?”
    守衛麵色一凜,被自己的想象惡心到了。這個任務不是很要緊,也不需要一起進廁所那麽緊,他就坐在外麵等著。
    主醫生的房間與外麵的房間有個隔間。年輕人已經看到了搖擺的龍尾,他正要進去,從外麵跟進來的助手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年輕人一頓,轉首後望。
    助手輕聲問道:
    “你……是人,還是別的什麽東西?或者說,你要治的是你,還是別的什麽東西?”
    “你……”
    外頭的雨小了一陣,漸漸又下大了。猛烈的雨聲掩蓋了常人的語聲。
    這助手推了推眼鏡,平靜地說:
    “別誤會,這是很關鍵的診療信息,你遲早也得告訴我。因為裏麵的龍,是我的搭檔,是治人的專家,而我、才是治龍的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