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老僧枯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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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靈溪將藥箱提到了懷中,說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做一回君子,你預備將這孩子送到何處?我替你去送。”
    季家五郎季月臨昨夜不知所蹤,楊太後連一個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過,又豈會放過他?如今全城搜捕,與季月臨交情甚篤的謝行止可是重點懷疑對象。
    謝行止感激拱手,正色道:“菩提寺。”
    這也是那位蕭郎主動提出的,同樣與謝行止的想法不謀而合。
    洛京西郊有一座山,原本無名,據聞今上的祖父高宗皇帝在時,一次外出狩獵回京,仰頭時偶然得見這座山頭之間竟然有金色的光輪熠熠生輝,如同佛光籠罩,於是,禦賜山名“法華山”,又在山中敕建了一座佛寺,菩提寺。
    而今楊太後又尊佛禮佛,每逢時節都要派人到菩提寺供奉參拜,菩提寺便更加受到京中公卿貴族們的尊崇,香火鼎盛。
    因為上山的香客太多,又多有顯貴士族,謝行止極少從前山山門入寺。
    他卸去了葉輕舟的偽裝,恢複本來模樣,一如往日沿著法華山後山的山路上了山。
    相熟的小沙彌見到他,微笑著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大和尚方才還說,謝施主今日一定會上山來,果真如此。”
    並非所有僧人都能被稱一聲“大和尚”,這是隻有對年高德劭的高僧才能用到的尊稱。
    小沙彌口中的大和尚,法號“枯竹”。
    這位枯竹大師曾孤身一人徒步前往西域佛國學習梵文佛法,回返大晉後,開壇講經三百場,弘揚佛法,四處遊曆,曆時十八載,而後便到了這菩提寺清修,多年來一直專注於翻譯注解佛經,很少接見外客。
    謝行止笑道:“昨夜夢中見老和尚喚我,說是急需棋友解悶,大師召喚,不敢不來。”
    “大和尚在禪院經房,謝施主請自便。”
    謝行止在寺內住過整整一年,對此地就如自己家一般熟悉。
    經過一處偏僻的禪院時,餘光不經意一瞥,他看到院中樹下站著一人,頭臉被棉紗包裹,似乎是麵容受傷不輕,看不見容貌。
    但……那個身影看起來很是眼熟。
    謝行止腳步遲緩,猶疑了片刻,終隻是淺笑搖頭,沒有再折回去一探究竟。
    他來到枯竹的禪院,經房內傳出木魚誦經聲,他沒有叩門進屋,自行跪坐在了院中的菩提樹下,提起木案上的冷茶自斟自飲。
    清風拂過,菩提婆娑,燦燦陽光穿過樹影枝梢,將斑駁的光斑俏皮地落在謝行止散開的衣擺上,星星點點,閃爍跳躍。
    一盞茶的工夫悄然流逝。
    小沙彌的聲音從禪院外傳來:“女施主請。”
    葉靈溪提著藥箱進來,待小沙彌關閉院門離開,她從藥箱中將嬰兒抱了出來,交到了謝行止懷裏。
    謝行止抱過孩子:“冷茶半壺,女郎若不嫌棄,請自便。”
    言罷,抱著孩子進了經房。
    最後一根銀針拔出,嬰兒粉嫩的小拳頭張開,咋麽兩下嘴巴,終於發出了出生以來的第一聲啼哭。
    經房中的木魚聲被啼哭聲打斷。
    老和尚表情怔怔,起身來到謝行止身邊,看到他懷抱嬰兒,一臉的感慨。
    “哎呀,老和尚還以為,終有一日要親手為你剃度,清淨六根,斷絕紅塵,沒料想,你竟已在紅塵中生了根,結了這般碩果,看來我隻能為這孩子剃度了。”
    枯竹慈愛地撫摸著嬰兒的小腦袋,說也神奇,這嬰兒被枯竹摸過小腦袋,竟然立刻便止住了啼哭,睜開了一雙水汪汪如黑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盯著枯竹,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
    枯竹笑嗬嗬的,表示自己甚是欣慰:“瑾之,你於佛法一道極具悟性慧根,俗家有雲種瓜得瓜,看來這孩子也天生靈根,我佛家傳承有望,日後你還要多多努力,多多結果,多多益善。”
    謝行止啞然失笑:“你想為這孩子摩頂受戒,可不由得我做主,這孩子塵緣未盡,父母安在,你還是去問問將孩子送來你這裏的人,亦或是,去問問禪院中的那一位。”
    枯竹眼睛裏閃爍著精芒:“送孩子來我這裏的人,不就是瑾之你嗎?”
    他避過了後半句。
    謝行止也不在意,將孩子放到軟墊上,打開繈褓,仔細檢查孩子的身體是否有恙。
    “老和尚,我與你相識偌久,卻從未聽你提起過那位蕭郎。”
    枯竹從箱中取出包袱,裏麵竟都是早已準備好的幼兒小衣和尿布。
    “你莫拈酸吃味,我與那位蕭郎也不熟,隻是他陪同母親來山上敬過一回香。”
    隻一回,竟然就讓這不見外客的老和尚願意插手這複雜凶險的紅塵之事。
    謝行止從不喜歡刨根問底,枯竹不肯多言,他也不會多問。
    檢查完嬰兒的身體,確定沒什麽大礙後,他便要離開菩提寺。
    院中的葉靈溪早已經不見了,隻留下木案上的半杯冷茶。
    枯竹迎著打開的門,站在陽光中,笑意融融,長眉大耳,像一尊慈悲的佛。
    “你不去禪院,見一見那人嗎?”
    謝行止站在門外,天青色的袍袖在陽光下溫潤飄逸,他微微側身,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牆垣,望向禪院的方向。
    “聽聞,太尉三子季長臨昨夜在季家的別業內引火自焚,與屋舍一同化為了灰燼,官兵將屍骨刨出時早已是焦屍一具,麵部全非,隻餘下一塊刻字的佛牌可確定身份,朝中明文通報,季家三郎已死。”
    謝行止說著,悵然收回了視線,看向枯竹,淡淡一笑。
    “涅槃重生,前緣盡銷,我又何必再去相擾?一切隨緣吧!”
    若有緣,終會再見。
    目送謝行止的身影消失,枯竹一副惋惜痛心之狀,仰麵長歎:“哎,謝謹之若皈依我佛,我佛門必可添一位高僧弘揚佛法,普度眾生,嗯……日後還需再行點化,老和尚定要剃了他的三千煩惱絲,讓他獻身我佛。”
    小沙彌剛來到院門外,便聽見大和尚這般感慨,有些懷疑人生,大和尚不像度化世人的高僧,倒像個市井間蓄意拐帶人口的拐子。
    阿彌陀佛!
    小僧怎能這般詆毀大和尚?
    真是罪過!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