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西海渡口續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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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城良怎能料到許劍突然伏地而拜,他登時手忙腳亂,也跪將下來對許劍說道:“前輩,請你……請你快快起來。”同時伸手便欲扶起許劍,豈知許劍身子猶如磁盤一般吸附在地上,鍾城良一扶之下竟是不動。他常於山林之間提鋤揮斧、耕種伐木,搭弓刺矛、獵殺猛禽,自忖膂力過人,此刻好勝心起,托著許劍的雙臂卯足力氣向上一提,卻仍半點動彈不得,心下暗暗驚奇:“沒想到許前輩他身負重傷,身子卻恁的如此沉重硬朗。”見許劍不肯起身,心中一下子沒了主意,著急說道:“前輩,請你先起來,小子……小子我何德何能,隻怕壞了你所依托之事。”
    許劍仍是伏拜在地,鍾城良與他相對而跪,望其項背,肩寬膀圓、壯如虎熊。心想像他如此錚錚漢子,卻給我這村野山農行禮跪拜,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拜天拜地拜父母,看來他要我相辦之事甚是緊要……聽得叔伯們說起外麵多是狡黠陰鷙之徒,我沒有半分江湖行走閱曆,論文動武我又怎能及得上千萬之一?言念於此,鍾城良輕輕歎了口氣,繼而又想到許劍傷勢嚴重或將命不久矣,其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尚能為情義二字拋卻尊嚴委身下賤,我卻婆婆媽媽作態忸怩!他如此俠肝義膽,我又焉能拒授於人?我本孤身一人無牽無掛,又能有什麽後顧之憂?若能替他了卻心願,救人於水火之中,自也勝過此生碌碌無為!
    鍾城良胸口登時一熱,開口對許劍說道:“前輩,你請起身罷,我答應你,不論艱難險阻,我必將盡我所能,不負你相托之事!”
    許劍聽得鍾城良應允,仰起臉麵,渾身上下禁不住微微顫栗,但見他容光煥發,喜上眉梢,臉上籠罩著的烏黑之感似乎在這一刻也盡消無虞,雖目不能視,口中無聲,但仍掩映不住他內心歡愉喜悅之激。鍾城良見他如釋重負,便攙扶他起身坐定,攙扶間隻覺他身子疲軟虛脫,喘氣連連,與此前的扶將不動相去迥異。
    許劍背靠神像坐穩後調勻氣息,他本已毒入髒腑、力竭氣衰,方才用勁更是耗去了僅餘氣力,平複良久,緩緩開口說道:“鍾小兄弟,以下我所要說的話,還請你牢牢記在心裏,日後在江湖上走動,於你多有利益……”他雖與鍾城良相識不久,但以他義幫橙旗香主的身份,那自是見多識廣、閱人無數。他知鍾城良質地淳樸,但未曾涉世,不諳人情世故、不曆腥風血雨,江湖之中龍魚混雜,人心叵測,再加上他所囑托之事甚為關鍵要害,倘若鍾城良不慎上當受欺,或為人威逼利用,其後果之噩難,影響之深遠堪將萬劫不複。
    鍾城良見他語氣肅然,知是要叮囑交代要緊之事,一顆心突的砰砰直跳,“嗯”的一聲點了點頭,隨即屏息凝神、側耳恭聽。
    當下許劍將自己如何遭奸人算計陷害,如何嚐試聯係幫會而處處受阻被人追殺避禍於此,又如何遭人暗施毒手的情形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鍾城良越聽越是心驚膽顫,手心攥著一把冷汗,為許劍數月來所曆經的種種苦難感到不平和痛惜,他倏的站起身來,緊握雙拳,憤憤說道:“前輩,小子我自知本領低微,無甚過人之處,但你若信得過我,請你盡管吩咐差遣,即便是送了性命,那也在所不辭!如承蒙神尊庇佑,僥幸得以脫險,必當設法為你洗脫冤屈!”說完對著許劍躬身一拜。
    鍾城良此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盡心竭誠,許劍聽聞甚為歡喜,然則此刻他渾身毒性隨酒流轉迸發,七竅淌血、神形恍惚,隻不住說道:“好兄弟……好兄弟……”他始終低垂著頭,鍾城良自然也未察覺到他臉麵的異樣變化,隻道他身疲力虛,以致話音越來越低。聽得許劍唉歎一聲,輕聲說道:“鍾小兄弟……我隻求你為我辦一件事……你將此信……親自……親自送到敝幫馬立法馬幫主手中,不得假手旁人,否則……禍患無窮……曲直原委,詳盡……詳盡信中。”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鍾城良小心翼翼地遞接過來揣進懷裏,口中說道:“小子記得,下火海上刀山,必交到馬幫主手中,請前輩放心。”
    接著許劍簡單說了各幫會與抗朝義舉之間的關連,還特別囑咐了江湖上的行事忌諱,鍾城良隻聽得連連點頭,用心記憶許劍所述之事。
    此時許劍漸感體力不支,精神不繼,隻得大口喘著粗氣。鍾城良見狀於是便對他說:“前輩,你先歇息會罷。”
    許劍勉力點了下頭,忽的又想起一事,抬頭張口欲告於鍾城良知曉,奈何氣力匱乏,話聲極是低微。鍾城良突見他滿臉是血,心中發毛,幾近哽咽說道:“前輩……你……你的臉上……流……流血……”而許劍對他所言似是聽而不見,兀自張口說話,鍾城良忙將湊耳到他嘴邊,但隻聞得“新北……飛雲……”這四個字便再也聽不清楚,見許劍用手指碰了碰身旁的酒壇,鍾城良不解其意,隻道他還要喝酒,微微一怔,提起酒壇湊近他嘴邊,托起壇底,酒壇中剩餘漿液盡數流入許劍口中,聞得他酒後輕咳了幾聲,臉上帶有笑意,自已沉沉睡去。
    此時鍾城良亦覺酒意熏熏,眼神迷朦,他見許劍臉上血跡斑斑,但似已止血,用力扯下袖邊一布,輕輕的替許劍擦拭他臉上的血漬,見他睡得沉穩,自己也挨著裏牆睡了過去。
    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正午。除了風俗禮俗等節日祭祀,三清廟平日裏罕有人至,鍾城良睜開惺忪睡眼,見許劍未醒,心想他中毒既深,昨夜裏又大量飲酒,一時半會無法醒將過來,不如先去將馬老伯請來,為他診脈抓藥,或許能減輕他身上病毒帶來的痛楚,緩得一刻便是一刻。
    鍾城良站起身來,低聲向許劍說道:“前輩,我先去請馬老伯,很快便回來。”他轉身邁腿,不料卻將酒壇子踢翻,骨碌碌地直滾下台“哐啷”一響,摔得破碎。
    鍾城良乍的一驚,心想這般大的動靜難免驚動了許劍,扭過頭來卻見他兀自低頭沉睡,似乎渾然未覺。鍾城良心下奇怪,伏在他跟前招呼數聲:“前輩,前輩?”見許劍不答,伸手輕拍他的肩頭,仍是毫無反應。鍾城良心中懼駭之感油然而起,他握住許劍雙腕,隻覺入手冰涼,脈象已停,伸指去探其鼻息,這一探猶如晴天裏打了個霹靂,卻已氣絕!
    他望著許劍的遺體怔怔出神,心中一陣茫然混亂,不知該如何是好。直到落霞漫山、銀月初上,方才似夢初覺,霎時悲痛相交,放聲哭泣。
    鍾城良哭了一會,終想起許劍生前交付之事,於是強忍哀傷,冷靜片刻,抱起許劍屍身走出廟外。
    其時四下漆黑,惟見青煙嫋嫋。鍾城良抱著許劍屍身來到西南方的墓葬崗,穀中喪軀盡葬於此,他拾得鐵鍬在手,尋到鍾老伯墓葬之處,挨著墓旁空地挖坑掘土,莫約深及五尺,便將許劍安然下葬。隨後他埋土壘石,於崗中尋一扁木,再以尖銳利物在木上刻劃:許劍前輩之墓,豎插在所壘石縫之中。一陣忙碌過後,他心力交瘁,眼前一黑,再也支撐不住,一個站立不定往後摔倒,竟暈了過去。
    他昏迷一會便醒了過來,著眼之處盡是漫野星空,襲襲陰風拂掠在他耳畔,巡巡磷火忽近忽暗、忽遠忽明,左近墳頭上聽得有孤狐野狼的嚎叫之聲,此刻他卻心如止水,對周圍詭異全無絲毫畏懼知覺。他從容站起身來對著許劍之墓便是一拜,挪過腳步,來到鍾老伯墓前匍匐三拜,跪地不起,竟自黎明。連夜之間變生不測,給他造成了不小的打擊,此時他思緒翻湧,腦海裏回憶起在三清廟裏許劍對他說過的林林總總,登時義憤填膺、滿腔怒氣,為許劍所遭遇的不幸而憤懣。他心中暗暗立誓必當完成許劍遺囑,不至讓他蒙受不清不白的冤屈。此時抬頭望見東方既白、朝陽初升,當即對著鍾老伯和許劍之墓各自一拜,便轉身離去。
    鍾城良離開墓葬崗後徑自回屋,從簡用過早膳,洗淨更衣,仍做農家打扮。他備足幹糧,收拾好包袱,從屋外上了門栓,便朝穀口走去。他邊走邊想,眼下離開了三清穀,日後必將折難重重,何時才能回得來?心中既是感觸又是不舍,但一想到許劍所受陷害冤枉,死得如此淒愴,直是目眥欲裂、胸腔冒火,他離穀之事不便為人所知,於是挑了荒叢小路掩飾行走,片刻之間便出了山穀。
    他依照許劍所指出穀自向北行,行約數裏遇得一茂密林叢,橫穿出林再折而向西直行,幾個時辰之後便到了一處海灣渡口。隻是能否得遇過往渡船,則全憑機緣巧合,運氣好的一時三刻便可搭乘,運氣不濟連著十天半月也沒著落,此處若非有穀中老鄉船渡而歸,又或有出海捕撈作業的漁船經過,無船相助欲渡此海,當真比登天還難。
    原來進出三清穀隻有兩條路,一條為水路,也正是眼下鍾城良所行走之路,走水路則需有船為之相渡,這還得看老天是否賞臉關照,雖行程最短耗時最少卻也最為隱蔽,穀外之人基本不知不曉,故選擇此路進出的人是少之又少。另一條則為陸路,出穀之後沿西直行,過得三十裏山林小路,再繞過兩個山坳,便可上得坦平大道,沿道折而向北直行,五日五夜之間便可趕上附近市鎮,行此路可騎馬代步,較為方便,但即便是縱馬星夜趕程,至少也得花上三日三夜方可到得三清穀,且沿途還需提防馬賊突施搶掠。許劍、朝天笑等人走的便是此路,許劍在此途中曾遇得一眾馬賊,自是知道此路風險,後來他探聽得知還有另外一處水路,也實踐到得海灣渡口,隻是能否橫渡過海全憑機運,但可免遭馬賊侵犯,故吩咐鍾城良覓著水路而走,以待良機。
    此刻烈日當空、驕陽似火,鍾城良眺望海麵,但見一望無際,唯有白浪翻滾,卻無扁舟船隻。他尋了一株大樹底下遮陰,海風徐徐,略帶有些溫熱之感,吹在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適。他夙夜不寐,又連著趕了幾個時辰的腳程,雖常年勞動耕作,正當健壯、體力雄勁,這時也已是大汗淋漓,經受不住一股困倦之意直竄將上來,腦袋耷拉,雙眼一合,竟已入睡。
    恍惚之間他眼前浮現出鍾老伯端詳仁愛的模樣,他失聲問道:“爹爹,是您麽?”說著一個箭步上前,撲將在鍾老伯懷中,忍不住哭出聲來,“爹爹,我好想你……我好想你……”他抬起頭來,隻見鍾老伯麵帶微笑,卻不講話,眼神中流露出溫柔憐憫之情,似乎在對他說要照理好自己,一路上多加小心。他待要再說,忽然間鍾老伯的身影已消失不見,卻另有一人站在他身前,卻是七孔流血、已過人世的許劍!
    鍾城良大吃一驚,顫聲說道:“前……前輩,你……你……”隻見許劍微微張口,斷斷續續吐出五字:“新北……飛雲……酒……”說罷便向著鍾城良走將過來。
    鍾城良隻覺一顆心已提到了嗓子眼,想動卻又動不得,眼見許劍龐大的身影壓將籠罩過來,伸手往自己肩頭一按,隨即推動搖晃,口中說道:“城良,城良,快醒醒。”
    他陡然睜大了雙眼,滿臉盡是驚懼之色,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胸口此起彼伏,猶自驚魂不定。忽覺左肩之上按壓一掌,回過神來,見眼前一人彎躬著身子、瘦骨嶙峋,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正笑吟吟的看著自己,卻已不是許劍,而是穀中孫姓老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