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烈火神樂競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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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城良大為詫異,他未曾想到能在此處得遇鄉民,忙站起身來對孫老伯說道:“孫老伯,原來……原來是您呀。”話語中頗有驚喜之意。
    孫老伯笑吟吟的問他:“城良,你擒遍了山林猛獸,現在還要入將西海龍王廟去闖一闖嗎?”
    鍾城良聽出他玩笑之意,伸手撓了撓耳廓說道:“孫老伯,您可取笑小子我啦,我可沒那麽大的本事。”
    孫老伯見鍾城良輕裝簡袱,竟在樹底下睡著了,睡夢中還哭喊著鍾老伯的名字,想是他日夜思念,夢見了他爹爹,這份孝心卻也實屬難得。但為何他一人孤身在此,卻是大為不解,難道是在等船橫渡過海?孫老伯仍是笑吟吟的問起鍾城良:“城良,你怎知道此處,又為何而來呀?”
    鍾城良心下思量,許劍之事決不能泄露半點口風,於是編了個謊對孫老伯說道:“孫老伯,此事說來甚是奇怪蹊蹺,昨夜裏我到三清廟拜祭,竟不自知地在廟裏睡了過去。睡夢中見得三清神尊開口對我說話,指引我出穀到得此處,乘舟橫渡過海前往鄴城,找一間名為……名為“天寧寺”的寺廟,去討得一物回來,三清神尊自此永葆三清穀豐收餘年,人畜平安,世……世代昌盛。”他表麵繪聲繪色,心中卻犯著嘀咕,尋思昨夜在三清廟睡著不假,但卻也不是神尊明指要自己前往鄴城,至於“天寧寺”也是隨口一謅,祈盼神尊庇佑穀中人物倒是實情,隻不過此番言語多為胡編亂造,前後不搭也難以自其圓說,雖大有漏洞但見孫老伯似乎並未過多在意,他自覺話中對神明存有不敬之意,於是心下暗自歉悔,懇求神明體諒寬恕。
    孫老伯一聽他此行居然是應神明指意,當即收起笑容,指著身後對鍾城良說道:“那你快……快快追去,否則便……便趕不及啦!”話音之中竟顯得有些急躁不安。
    鍾城良順著他所指方向側頭一看,竟是一艘小船!他一聲驚呼,三步並作一步朝小船方向疾馳而去,奔跑之餘扭過頭來對孫老伯道了聲感謝。眼見小船已劃出十丈開外,他提起嗓門高聲呼喊:“船家且慢!船家且慢!”他中氣充沛,幾聲大呼遠遠傳出海麵,引起船頭艄公注意,艄公見狀調轉船頭,又再次將小船劃靠岸邊。
    鍾城良正待上船,隻見孫老伯匆匆趕來,笑吟吟的對他說道:“城良,你且慢行。”說完遞過一布囊按將在鍾城良手中,繼而側身在他耳旁輕聲囑咐:“這是路上的盤纏,你得記住孫老伯的好哇,功成歸來時可要在神尊麵前多替孫老伯美言幾句。”說罷轉身給艄公交了船費,便和鍾城良揮手告別。
    鍾城良朝他抱拳還禮,他素知孫老伯在外有些生意,每當他回穀時都會被一幹少年拉扯著要聽他述說外麵的奇聞異事,鍾城良自也聽得心馳神往、浮想聯翩。他卻不知似孫老伯等從商之人,最是迷信風水玄學,是以當他說出三清廟之奇遇,窺得神明之指示,孫老伯已然深信不疑,並寄望鍾城良能夠順利妥當取回所求之物,好在三清神尊麵前誇讚他此番功勞,得以佑他世代子嗣財源不斷、財運亨通。
    此時海麵上波瀾不驚,小船借著風勢順流而下駛得甚是快捷,將至傍晚時分已抵市集港口,待艄公將船沿邊停靠,鍾城良便出口相問:“勞駕,請問去鄴城該往哪走?”艄公聞言一怔,鄴城離此地少說還有六七天的路程,指了行走的方向後反問鍾城良去鄴城做甚。鍾城良找了個走訪親戚的理由,不料艄公卻接連唉歎,對他說鄴城現下兵荒馬亂,人心惶惶,江湖上的幫會起義遭到官府鎮壓,廝殺連夜、死傷遍野,多半老百姓都已逃離避難,提醒鍾城良還是先別去的為好。鍾城良聽艄公這麽一說,心頭稍有顧慮,但一想到自己肩負著許劍的遺囑重托,豈可輕易卻步,他謝過了艄公的提醒好意,順著他艄公所指東北方向沿道而行。
    鍾城良初次離穀外出,對外界的事物倍感新鮮。他難掩內心激動,好奇之心大做,沿途左瞧瞧右看看,路邊攤販、茶館客棧,乃至花燈懸燭他都要上前去觀賞打量一番。眾人見他一副農家小子打扮,隻道他少見多怪,他自也不去在意別人的異樣目光,自行自樂邊玩邊走。他逢人打聽,順道走了三日,來到一荒野郊外,左右已絕人煙蹤跡,天色已黑,四下裏烏漆一片,遠近樹椏還不時傳來“哇哇”鴉叫之聲,更增了幾分詭譎之感。鍾城良不免心中犯怵,急欲找個清淨地方落腳,豈知驟雨頃刻灑到,劈裏啪啦的拍在他身上隱隱作痛。
    鍾城良心中叫苦,他未及備傘隻得拔腿尋路奔走,哪知他奔得越快,雨水齊刷刷的往他身上招呼就越密,他雙眼幾乎睜將不開,隻眯成了一道小縫勉強視物探路,彷徨無措之間腳底一個打滑,向前跌出數尺,臉頰險些觸地,卻也被濺了一臉的泥水汙穢。
    他待要起身,左眼餘光無意間瞥見一絲明亮,他起身朝左望去,卻隻見磅礴大雨中盡是黑溜溜的一片,他心想莫不是看花了眼?心念一動,急忙趴在地上瞧左望去,果見幾丈開外的水麵上映有燈火之光。原來他已從大路轉而走向曲徑小路,兩側皆是衝參天古樹,將左右景象遮的嚴嚴實實、密密麻麻,而當他趴伏在地,便可透過地溝積水的倒映瞧見明光。
    鍾城良大喜,心情頓時一振,立即改道向左,尋著光源之處奔去。
    他奔出裏許,遙見前方隱隱約約似有高塔建築。此時雨勢驟然不減,他不敢稍有滯慢,顧不上枝葉夾雜雨水甩在身上的鞭撻之疼,提足狂奔,片刻之間已到了高層築物跟前。
    鍾城良見是座寺塔,底層火光影動透窗而出,他來不及端詳寺塔樣貌,上前便去輕叩寺門,“請問有人嗎,有人嗎?外頭雨大,特來避雨。”鍾城良提聲說道。
    但聽得塔內一人回他說道:“門未栓,進來罷。”
    “多謝。”鍾城良急忙推門而入,甩了甩身上的雨水,抬眼環視隻見東南西北四角各起油燈,正中生了些柴火,燈火照明之處瞥見裏外物飾砸亂、景象邋遢狼狽,壁柱積屑掛網、兵刃激鬥留痕,像是早年間遭受過一番洗劫,久絕人跡。他見東北、東南角各盤坐了數人,心想這些人應該也是趕上了暴雨到此躲避,但顯然是來得及時,不似他這般渾身被雨浸濕,他反手掩上了門,便走到柴火堆旁坐下來烤火驅寒。鍾城良麵對著眾人搓手烤火,柴燒劈啪作響、火星濺躍射,他全身被一股暖流包裹住,隻覺大為輕鬆暢快,此時他腹中饑餓,便從包袱中取出幹糧吃了起來。
    眾人見來的是個農作少年,隻瞧了他一眼便不再理會,再看他若無旁人的吃起東西來,舉手投足間無半點江湖風氣,渾然一個市井小民,對他便少了幾分戒備之心。
    這時聽得東北角上一人說道:“師兄,上個月義幫在江湖上撒下帖子,邀請名幫大教於三日之後共聚鄴城沐府,想必也是為了商議抗禦朝官之事,但是嘛,就不知某些臭魚爛蝦是從何得知,不請自來,意欲何為、蹭這熱鬧。”他嗓門尖銳說話本就難聽,再加上帶有嘲諷譏笑之意,令人聽聞甚是大感不快。
    鍾城良眉頭微皺,側過頭來往說話方向瞧去,隻見那人二十四五歲年紀,細眉斜眼,塌鼻厚唇,臉上痦子如絢爛花開,端的是容貌醜陋、瞧之作嘔,不由得心生反感。卻又聽得他身旁一人說道:“誒,師弟多慮了,臭魚爛蝦也總歸有其妙用之處,倘若少了這些爛尾魚蝦,那些狗官可就毫無功績可進諫了,這麽一來如何彰顯我幫之奇偉?”一看說話這人卻又生得麵如冠玉、白淨俊美,手執折扇、氣質出采。他師兄弟容貌雖成鮮明對比,然窺其品德卻是一丘之貉。
    兩人說罷,竟自撫手大笑,甚感愉悅。鍾城良還未明白他二人所譏之意,東南角坐著的七人當中已有六人按捺不住站起身來,指著他倆氣衝衝的怒斥道:“程保保,何老二,你們神樂幫到底什麽意思!?”
    手執折扇之人名為程保保,江湖人稱“玉麵飛龍”,長相醜陋之人是他何姓師弟,因排行第二,故人戲稱為“何老二”。他倆師從神樂幫幫主甄東升,現下同為神樂幫的護幫執法,雖年紀輕輕,但在武學上頗有造詣,加上在江湖之中成名較早,自是心高氣傲、目中無人。
    何老二似笑非笑的說道:“我還待問你們烈火門,可有收到義幫的拜帖?”
    “這……這……”站起的六人似是犯了難,一時對答不上,齊看向本方坐著的中年壯漢。隻見他紅裝束身、渾然似火,眼瞳有神、目有精光,聽他緩緩出聲答道:“我烈火門雖沒有收到義幫的拜帖,但義幫橙旗香主許劍與我素有交情,他為人正直、鐵骨錚錚,絕不會做出離叛幫會、坑害同胞之事。我等不請自來隻為兩件事,一是盼得能為江湖同道出一分力,二是為許香主所蒙冤屈抱不平。此番雖不知羞恥,但在大是大非麵前又算得了什麽?”說話之人正是烈火門掌門蘇勁草。
    鍾城良聽他說得義正言辭,不卑不屈,又提到和許劍是舊交好友,見他一臉正氣,威嚴魄力之氣息竟與許劍頗為相似,頓時心生好感,“說得好”這三個字差點便脫口而出。
    何老二見蘇勁草對此事不畏取笑,便不再往下譏嘲,心中卻又打了另一樁主意:“這烈火門在江湖中名不見經傳,隻聽得師父說起掌門蘇勁草的烈火神掌足以媲美義幫許劍的芙蓉掌,倒也不知其虛實深淺,我和師兄近年來在江湖中罕逢敵手,今日正當舒筋活骨,挫一挫他烈火門的銳氣。”隻聽他話鋒一轉,出口問道:“義幫逆賊許劍叛幫之事,江湖中人盡皆知。數月之前集義幫、敝幫、角家堡等七個幫會百餘來人,盡數遭官兵伏殲,隻有許劍一人生逃。而後數十次舉義抗爭接連失利,江湖中各大幫會因此耗損劇烈,隻得止戈隱忍、徐圖後計。據傳許劍曾藏身在一處極其隱蔽的山穀之中,他以為這樣便可隱姓埋名、人間蒸發,豈知他造孽太深,神人共憤!他劫人馬匹、殺人封口,卻不料仍有生還馬夫……嘿嘿,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許劍藏身行跡暴露,竟又殺害義幫兩名黃旗弟兄,另一人與他殊死搏鬥雖死裏逃生,卻也身受重傷!晚輩愚鈍,試問此等大奸大惡,人人得而誅之的逆賊,在蘇掌門口中卻成了仁義代表,江湖英豪,豈不可笑哉?”
    蘇勁草等人聽他如此說來,待要反駁,卻無憑據。若非許劍本人現身說明諸事的前後因果,三人成虎,隻言半語之間如何能說得清楚?一時無言以對,默而不答。
    鍾城良聽在耳中,心裏倒犯起了迷糊。他心想此人話中一半倒也不假,如義舉遭伏、藏身穀中確有此事,但劫馬殺人等雲雲卻是顛倒是非,胡臆捏造。許前輩尋穀途中遇上馬賊,且要加害於他,才不得已出手打發,馬賊留下馬匹落荒而逃,這怎能稱得上劫馬殺人?至於義幫兩名子弟被害,一人受傷,凶手卻是另有他人,絕非許前輩所為。
    數月變故,是非情由,那晚在三清廟裏鍾城良聽許劍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見蘇勁草不請自來力挺許劍,心念更加堅定,待要出言相駁,又聽得何老二說道:“許劍貪圖富貴、賣幫求榮,已為朝官走狗,蘇掌門和此人素有交情,此番來意……不知是為江湖幫會出力,還是為奸人賊子效力?”
    烈火門眾弟子一聽,盡皆勃然大怒,指著何老二大聲斥喝,要他收回汙蔑之詞向掌門磕頭認錯。
    何老二嘻嘻一笑,神情猥瑣,語氣陰陽,聽他說道:“要我認錯也非難事,我學藝不精正自苦惱,今日得遇良機正想向蘇掌門討教幾招,若我輸了自當向蘇掌門磕頭認錯,但我如僥幸勝得一招半式……”
    烈火門眾弟子怒道:“那你待怎樣!?”
    “你烈火門就此回家關門養老,以後在江湖上見了神樂幫的弟兄,都得恭恭敬敬叫聲‘爺好’。”何老二擠眉咧嘴,一臉壞笑地說道。
    “師弟,你我武功泛泛,今日能在蘇掌門手下討教幾招實乃榮幸,蘇掌門既是長輩,你可要禮讓三分,不可誤傷了蘇掌門。倘若蘇掌門不便賞臉賜教,事關名節清譽,我等亦不能強人所難,砸人飯碗。”程保保在旁煽風點火、推波助瀾,然而語氣輕蔑,全然沒把蘇勁草放在眼裏。何老二恭恭敬敬答了聲“是。”神樂幫餘下幾名弟子隨即附和起哄道:“是呀,二師兄您出手可得放輕放慢些,拳腳無眼,怕是一個不留神便即誤傷了他人呀。”“二師兄英雄了得,一個眼神就能讓他心膽俱裂,都用不著動手,還怕什麽誤傷?”“對對對,二師兄神功蓋世,英氣威懾之下,他自是如喪家犬般夾著尾巴逃得遠遠啦。”神樂幫弟子為了迎合恭維何老二,越說竟越是離譜,何老二聽著“嗯,嗯”頻頻點頭,神態傲然,似是回應該當如此,看上去竟是受用無比。
    烈火門弟子豈能容忍掌門受此羞辱,向前踏出幾步,指著神樂幫眾人便是一頓破口大罵,神樂幫弟子不甘示弱當即反唇相譏,兩邊互不相讓,嚷嚷吵吵兀自不休,隻因當家的都沒有說話,雙方弟子也隻是鬥鬥嘴,並未上前動手互毆。
    何老二見蘇勁草如此沉得住氣,又再次擇言相激:“蘇掌門,久聞你的烈火神掌威震江湖,但卻聽說是借著親近之名偷師許劍的芙蓉掌,也難怪你和他交情莫逆,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蘇勁草直至此時方才起身站定,示意門下弟子不再爭吵,對何老二說道:“在下原本念在同屬江湖武林一脈,理應同仇敵愾,顧全大局,對貴幫的譏嘲熱諷一度忍讓,不願雙方因此傷了和氣,心生間隙。何執法既有意與我切磋,可不必如此煞費心思挖苦我烈火門,神樂幫程何兩位執法威名天下,我素來欽佩。今日以武會友、討學精要,勝負事小。日後也應當以和為貴,共鋤官僚殘暴。”他見何老二咄咄逼人之勢了無休止,並以偷師之名辱其畢生所學之最,心中自是不忿:“他神樂幫雖在江湖中勢力強大,程何二人年少氣盛,又自逞過人,處處生挑事端!我蘇勁草又有何懼?此番縱使與神樂幫結下了梁子,但若再忍氣吞聲豈不叫人看低了烈火門?”
    蘇勁草說完踏步走出,對著何老二抱拳說道:“何執法,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