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時不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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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劉表其實非常高興。


    有兩件事。


    一是沉晨出兵,幫他平衡了北方局勢,削弱了曹袁勢力。


    二是他平定荊南,得到了張羨的數萬部曲,擁眾十七八萬,實力一躍成為各路諸侯之首。


    這兩件事導致他野心再次膨脹起來,也讓他稱帝的夢想,再次得以重燃。


    歸根到底,曆史上他就有稱帝的舉動,隻是隨著曹操的實力越來越強,北方漸漸歸於一統,他就隻能熄滅了這個想法。


    但如今局勢大不一樣,沉晨偷襲許都,袁曹兩敗俱傷,以至於他在平定荊南之後,反倒是甚囂塵上。


    現在天子龍袍和帝王乘輿都準備好了,此時就是他對諸多官員進行試探的時候。


    隻是讓他沒想到的是,話才剛落,全場寂靜無聲,每個人都盤膝坐在席上,眼觀鼻鼻觀心,就連親信成奇都不敢第一個發聲。


    這件事牽扯得太大了。


    那時祭祀是有嚴格規章的,祭祀天地、日月、四瀆、五嶽,非一般人可為。


    唯有天子才能率領公卿百官祭拜方可。


    你一個地方諸侯,想要祭祀天地,指斥乘輿,比擬社稷,這是幹嘛?


    造反啊。


    天子雖然被控製在許都,可人還沒死呢,這就想謀權篡位了?


    所以這是道送命題,劉表手下的這些官員賓客,隻要還理智,就根本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說話啊,怎麽一個個啞巴了?”


    見眾人默然不語,原本還比較興奮的劉表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都五十八歲了,都不知道還有幾年活頭,怎麽能不讓他心急如焚?


    一旁鄧洪看了沉晨一眼,沉晨向他微微搖頭,鄧洪便把頭埋了下去。


    大家還是沒有發言,誰也不想做出頭鳥。


    唯有蒯良微微思索之後,站起來拱手說道:“明公為漢室宗親,如今國家危難,代天子為江山社稷祈福,乃是理所當然之事,隻是怕世人誤解,還需應當謹慎行事。”


    “是啊明公,還請三思而後行呀。”


    “此事牽扯甚大,恐遭天下人非議,因而明公且莫要衝動行事。”


    “明公,我亦覺得如此。”


    “祭祀之事是為了社稷祈福,我覺得也可以不祭祀天地,明公先祖為魯恭王,不若祭祀家廟,以求大王保佑?”


    “不止是魯恭王,高祖亦可供奉。此皆明公先祖,祭祀祖宗,何錯之有?”


    “卑以為子商、元機他們說得不錯,可祭祀先祖。”


    眾人各抒己見。


    大家都不是傻子,顯然劉表是想試探下大家的意思,如果不能把苗子摁死,那麽說不好將來他忽然學袁術,一下子稱帝,這不是找倒黴嗎?


    所以紛紛都是請劉表三思而後行,希望他能再斟酌斟酌。


    不過也有幾個比較圓滑的,支持劉表祭祀,但不是祭祀天地,而是祭祀祖先。


    這些人像劉叡、韓玄、趙範、劉度等劉表親信都是如此,既不算得罪劉表,也不算是犯忌諱。


    畢竟漢人最信奉的神靈除了頭頂上的蒼天以外,就是自己的列祖列宗。


    劉表是魯恭王之後,劉邦也是他的先祖,大家都一樣是老劉家血脈,憑什麽不能祭祀我的祖先?


    別說是世人,就算是天子都挑不出毛病來。


    唯有劉表的臉色很不好看。


    他要的可不是祭祀先祖,而是獲得像天子一樣的權力地位,要真變成祭祀先祖了,那他的試探還有什麽意義?


    不過劉表城府極深,知道現在大家反對態度較為明確,便又轉換了笑容道:“諸位也不用驚詫,我亦隻是想為江山社稷和天子祈福,別無它意,今日是為我荊州大才北方歸來接風洗塵,就不聊其它,上宴吧。”


    說著一揮手,早就準備好的飯菜就開始往上端。一群群身姿妙曼的舞姬、樂師就從屏風左右兩側走出來,列於大廳中央的空地處,開始演奏音樂,跳起了舞蹈。


    這是當時權貴們最喜歡幹的事情,特別是他們老劉家,從劉邦開始到漢靈帝劉宏,再到劉表劉章,無一不喜歡接著奏樂接著舞。


    隻是有了剛才的小插曲,諸多官員們心事重重,味如嚼蠟,也不敢多說多問,一個個低著頭埋頭幹飯。


    整個廳內,除了幹飯聲和歌舞聲,也就沒有了其它聲音。


    過了午時,歌舞聲停,飯菜也下肚,宴會結束,劉表便起身說道:“今日宴會就到這裏吧,阿晨,你先在府中等候一下,子柔,你跟我來,其餘人便散了。”


    “唯。”


    眾人便散了宴會。


    蒯良跟著劉表去了後院書房商量事情去了,沉晨則送宋忠王粲到驃騎將軍門口。


    “師君,仲宣兄。”


    沉晨站在門口向二人拱手說道:“今日我並無冒犯之意,也沒有想到你們會來。”


    宋忠擺擺手道:“無妨,你長大了阿晨,經義你走出了一條新的道路,也北伐攻打了曹操,證明了自己,我這個師長,確實不如你呀。”


    “還請師君莫要說這些話。”


    沉晨恭敬道:“師君一日是我師,就一世是我師,師君教我的做人道理,我亦會牢牢謹記。”


    “唉。”


    宋忠長歎道:“未來之路,還很漫長,且行吧。”


    說罷轉身上了馬車。


    王粲則是說道:“阿晨,你有國士之風,但......”


    他看了眼左右出來的劉表各官吏門客,遲疑片刻,還是沒有敢把話說出來,隻是道:“還請慎行。”


    “多謝兄長。”


    沉晨其實知道他要說什麽,誰都不是傻子。


    今日劉表其實就是在放一個信號。


    要劉表是大漢驃騎將軍,荊州牧,大家肯定還願意跟著他。


    可他要是想搞別的事情,那還是算了。


    所以王粲也算是在勸一勸沉晨,有的時候千萬別為了報仇,而誤入歧途。


    二人離去。


    沉晨便又走回了廳內。


    鄧洪劉先他們本來就是州府從事,在府衙有公房,他們就各自當值去了。


    此刻劉表後院書房內,劉表與蒯良分列而坐。


    室內焚香,異香撲鼻。


    劉表輕輕地在從交織運來的上好紫檀木桌桉上叩擊了兩下,問道:“子柔,你覺得如何?”


    “阻力甚大。”


    蒯良搖搖頭道:“諸多官吏,都不願明公祭祀,此事還是得從長計議。”


    “唔。”


    劉表微微點頭,沉默片刻,長歎一聲道:“我年歲已經很大了,如今天下崩壞,國亂歲凶,四方擾攘,我為劉姓宗室,亦是想承光武之誌,奈何歲月蹉跎啊。”


    蒯良說道:“太公望八十,輔武王伐紂,廉頗七十,尚有餘勇。明公現在體魄起居都健,又怎麽能歎自己年長呢?”


    “哈哈哈,子柔之言,甚得我心,幸好我有子柔在側,不然早已頹然。”


    劉表被蒯良勸得笑了起來,荊州蔡冒蒯越都是親曹派,唯有蒯良和黃祖是支持他成就自己霸業的。


    最近這段時間他已經對蔡冒蒯越有所打壓,撤了他們的兵權,也把蒯越的章陵太守交給了黃祖的兒子黃射,就是為了將親曹派慢慢排除出核心層。


    今日的試探,其實也是一種信號,隻是從結果上來看,這個試探可能不太如意。


    不過再如何不易,也得艱難前行。


    五十八歲的年紀,誰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天呢?


    二人相互鼓勵之後,劉表又說道:“子柔,你覺得沉晨如何?”


    “沉晨北上,差點誤了公大事,過於魯莽。”


    蒯良沉吟道:“雖然這次結果對於我們來說極為有利,可他真的差點把天子迎到南陽來,若真是如此,明公大業,可就徹底消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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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


    劉表點點頭道:“阿晨什麽都好,文武奇才,可跟曹操仇恨太深,確實差點壞我大事,我亦怕他惹出什麽事端來,就先讓他在家中安心讀書,過兩年給他個茂才,再為我效力吧。”


    蒯良接著又說道:“明公若是想展宏圖霸業,也不能急於一時,今日公說明年伐曹,就是一件好事,若是能成的話,可借伐曹之威望,繼續試探。”


    “你的意思是?”


    “可先集結軍隊,祭祀天地,以定權威,再派大軍北上,也不需要打敗曹操,能寇略到潁川,就能威名遠播了。”


    “嗯。”


    劉表撫摸著胡須道:“此言有理。”


    蒯良繼續道:“不過如今年關將至,公還是要先整頓一下軍隊,保證糧草器械供應,我亦是怕如今大軍冗沉,不利於指揮作戰。”


    “此事我知道了。”


    劉表說道:“劉備來信,說過幾日前來拜訪我,我料他已無法北歸,恐怕是來尋我求個棲身之地,子柔覺得呢?”


    蒯良說道:“劉備屢次與曹操交戰,熟知曹操底細,且有衣帶詔,若其得用,對於公來說是一件好事。現在張繡在南陽以西,我們的屯田在南陽以南,北方無人駐守,可將劉備安置在宛城,明年北上伐曹,劉備或許能為之助力。”


    曆史上劉表的南陽其實有一半被曹操占據,後來劉備過來,他就用安置張繡的辦法,把劉備放在新野,當作與曹操之間的緩衝區,對劉備談不上有什麽好意,隻是在利用劉備罷了。


    但如今他的實力驟增,沉晨在南陽之戰,給予曹操沉重打擊,又阻止張繡北附,使得曹操沒辦法染指南陽,得南陽百萬人口,大大擴充荊州實力。


    緊接著張羨之亂,荊南平定之後,實力暴漲,到現在曹操還隻能屯兵於南陽口,不能存進,因此不太需要劉備來緩衝。


    不過劉備目前還有政治意義,他是衣帶詔的承接者之一,董承奉衣帶詔,與種輯、吳碩、王子服、劉備、吳子蘭共同密謀除掉曹操,結果事發其餘人都被曹操殺掉了,目前就隻剩下一個劉備。


    所以現在的劉備就算是衣帶詔事件唯一的幸存者,劉表如果想通過伐曹來樹立自己的威信,就必須要用合理的借口,與左將軍劉備一起奉衣帶詔,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子柔之言,甚是有理。”


    劉表點點頭道:“好,屆時我親自與劉備商談,若他願意歸附於我的話,我就讓他駐紮在宛城,將南陽的北方給他。”


    “還有今日殿內,我看有一些人麵有異色,恐怕這些人會是明公的阻力呀。”


    蒯良建議道:“一些人該撤換還是要撤換。”


    “嗯。”


    劉表深以為然,他也注意到了。


    比如劉觀等人,就是他祭祀天地的反對者,恐怕是不能留。


    二人又商議了一些細節,比如明年祭祀的一些事宜,要撤換的一些人的名單,甚至為了立威,可能還要殺一些人。


    聊了約小半個時辰之後,蒯良這才告辭離去。


    劉表又召來沉晨。


    沉晨進入屋內,這是間小築堂屋,進入廳內後左右就隻有一張席子和桌桉,席子剛才已經換過,顯然蒯良才離去沒多久。


    正對著門的方向就是主位,劉表正坐在桌桉後,他進來後便上前拱手說道:“將軍。”


    “阿晨,坐吧。”


    劉表示意他坐在自己的右手邊上。


    沉晨坐下來,又拱手說道:“將軍,不知喚晨前來,是有何事?”


    劉表沉吟道:“阿晨,你對如今荊州怎麽看?”


    “不知將軍是指?”


    “人心。”


    “人心?”


    沉晨想了想說道:“荊州親曹者眾多,人心恐怕並不穩當。”


    劉表讚許一笑道:“說起來還得感謝你,若非你的話,恐怕荊州的親曹者會更多。”


    “這都是因為有將軍鼎力支持的緣故。”


    沉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這件事上他和劉表有共同利益,所以算是互相支持利用。


    劉表利用他來打壓那些親曹派,他則利用劉表給予的權勢來做到這一點,算是分工明確。


    當年親曹派有多猖狂?


    就因為劉表暗結袁紹的事情,大大小小的官吏像是炸了鍋,上書到他桌桉前的公文如雪片一樣,辭官者不計其數。


    連當初幫助他在荊州立足的蒯越都勸說,在那段時間劉表的心情有多糟糕,就可想而知。


    而沉晨的出現猶如給了劉表黑暗中的一束火光,讓他能夠坐鎮後方,躲在幕後觀察他的反對者,前麵的火力就由沉晨來承擔,大大緩解了他的壓力。


    所以說在這件事上,劉表還是非常感謝沉晨。


    現在那些反對他的名士大儒世家豪門自從衣帶詔事件之後,要麽北去投靠了曹操,要麽南下去了零陵桂陽之地隱居,勢力衰減了不少。


    劉表如今正在考慮打壓蔡冒和蒯越,這樣他就能夠依靠黃祖和蒯良這兩個支持者,來完成他的霸業。


    至於沉晨的話。


    之前也確實考慮讓他加入其中。


    手底下文有蒯良,武有黃祖,沉晨文武雙全,何愁大事不成?


    隻是沉晨年齡小,性格烈,打曹操的時候容易犯病。


    現在曹操元氣大傷,兵力糧草都不濟,整個河南地區都被打殘,可謂是一片殘垣斷壁。


    反觀自己坐擁民強州富的荊州,麾下十餘萬大軍,糧草充足,優勢在我。


    這個時候要是把沉晨派上去,萬一沒搞好真把曹操打死了,把劉協救出來,那他還玩個雞毛?


    所以劉表打算先緩一緩。


    等明年北伐曹操,樹立自己的威信之後,再一步步往稱帝的方向走。


    見沉晨還挺謙虛,劉表撫須說道:“阿晨,你素來早慧,我想知道,如今的天下大勢,未來應該如何?”


    沉晨便正色道:“曹袁兩敗俱傷,短時間內無暇南顧,這是將軍壯大自己的好機會。”


    “哦?”


    劉表笑道:“此話何解?”


    沉晨說道:“北方現在處於袁曹僵持,短時間內必然分不出勝負,將軍此時應當廣積糧,高築牆,派一員大將鎮守南陽,防備北方即可。然後厲兵秣馬,順大將東去,直取揚州。”


    取揚州?


    劉表微微皺眉,這與他跟蒯良商議的戰略背道而馳。


    實際上他是打算趁曹操病要曹操命。


    現在曹操衰弱,正好奪取豫州河南,最好的情況就是曹操狗急跳牆,殺害天子,他就有借口登基。


    如果不行的話也沒關係,攻破許都之後,有的是辦法讓皇帝神秘消失。


    比如曹操縱火燒皇宮之類,天子駕崩。


    而且這件事還不能帶上劉備和沉晨,一個也是漢室宗親,不一定跟他一條心。


    另外一個則性子太烈,對於他稱帝的事情還未試探,萬一沉晨這家夥是天子死忠,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


    所以對於沉晨的建議,劉表也是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曹操在北,難道不應該先破曹操嗎?”


    沉晨說道:“然則曹操一旦覆滅,明公就要麵對袁紹,袁紹據四州之地,兵馬強壯,修養數年,又能恢複實力,因而還是要謹慎而為。晨以為,先破揚州和益州,得整個南方,再坐觀袁曹之爭,等他們精疲力竭之時,將軍便可以大勢北伐,席卷整個北方,一統天下!”


    “嗯,你說得也有理。”


    劉表倏地轉換話題道:“你最近學業如何?行伍之中,可有落下讀書?”


    “確實有些鬆懈。”


    沉晨答道。


    劉表就笑著說:“那你還先回去好好讀書,招收幾個弟子教書育人也不錯,待明年或後年我舉你為茂才,便來我帳下出仕吧。”


    “多謝將軍!”


    沉晨拱手道謝。


    “嗯,去吧。”


    劉表閉上眼睛,揮揮手,似乎有些乏了。


    沉晨便起身再拱手行禮,退出門外,轉身離去。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劉表微微顰眉。


    其實今天召沉晨來,還是想試探一下他的想法,支不支持自己稱帝。


    事實上他稱帝念頭隻有蒯良知道,連黃祖都不知道。


    荊州親曹派強大,但並不代表反曹派就支持他。


    就像沉晨,經常在外麵喊口號說反曹操,迎天子之類的話。


    他們反曹不是反皇帝,要真帶上沉晨劉備這幫人討伐曹操,攻破了許都,被他們帶著劉協回荊州,劉表怕是想死。


    所以他得試探一下沉晨。


    隻是原本想問問沉晨對於局勢的見解,沒想到原本激進的沉晨,卻忽然開始穩健起來。


    要以荊州為根基,先統一南方,坐觀北方袁曹內鬥,再漁翁得利。


    聽上去不錯,是個非常好的戰略。


    問題是。


    我還有幾年時間?


    袁曹內鬥那是能短時間分出勝負的嗎?


    益州和揚州也是短時間內得到的嗎?


    萬一我老死了,都還沒有攻破益州和揚州,那還有什麽意義?


    所以當聽到沉晨的建議後,劉表就已經不想聽下去。


    他太老了。


    過了年就五十九歲,虛歲六十了。


    別說一統天下。


    即便是隻攻破曹操,占據豫州,他都想迫不及待的稱帝。


    因此沉晨的建議,他真就隻能聽一聽。


    絕不會選擇這麽去做。


    還是那句話。


    時不待我呀。


    看著門外遠方像是烏雲壓頂一樣的天空,劉表心裏亦是仿佛染上了一層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