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頭(熱血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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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淼淼去學校的那天, 趙巧蓮特意騎著單車送她去的,母女倆騎著單車走在鄉道上,路上碰到的鄉親都會主動問一嘴。
“淼淼出息啦, 你們孫家就等著再出一個大學生了!”
田裏幹活的村支書,攔下母女倆諄諄叮囑:“去到學校好好念書,淼淼是個聰明的,一定要念出個名堂來!”
校長來請過孫淼淼之後, 村裏人對待她的態度一夜之間變了。村裏人從來沒見過有誰輟學,還有本事讓老師親自下田請回去念書的,孫淼淼是頭一個。這件事還傳出了下杏村, 附近好幾個村的父母,都拿孫淼淼做例子來教育自己的孩子。
在這個年代考上大學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縣政府對大學生很在意,每年隻要有學生考上大學就要張帖橫幅, 熱烈慶祝某村、某某考上大學。村民去趕圩的時候看見紅榜麵子上都有幾分光彩。
杜秋雅嚴格來說算不上下杏村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 一個外姓人,戶籍老早就遷出去了, 縣政府不僅今年橫幅沒掛出來,獎金也沒發給她。
自從校長來找過孫淼淼後,村裏好多人都在笑話老孫家,揀了芝麻丟了西瓜。能讓校長親自到田裏請回學校的人, 明年還不得考上個大學?
養女再好那也是外姓人。老孫家白白供了養女那麽多年,一路供她念到高三,轉頭卻逼得親孫女輟學,孫達萬紅英夫妻真是奇葩。
孫淼淼念的複讀班有三十五個人,同學的年紀從17~29歲不等, 二十九歲的那個複讀生正好壓著高考報名的年齡線報名的,今年考不上明年就沒有資格高考了。而孫淼淼是年紀最小的一個,夏天時剛好滿十七歲。
周老師教三個班級的數學,他的板書寫得很漂亮,字字遒勁有力道。六七十歲的老人了,講課的時候背挺得直直的,胡子比雪花還要白,講課也一板一眼。開學第一堂數學課就拿出了教材,先圈出裏邊的錯誤,學生在
周老師叫周培庚,頭發早就白了精神卻很好,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渾身流露出一股獨屬於文化人的氣質。
周培庚目光逡巡一圈發現了孫淼淼,一顆心才落下來,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下課後,周老師找到孫淼淼,“你到我辦公室來。”
回到辦公室後,周培庚遞了一份厚厚的筆記本給孫淼淼,語重心長地說:“雖然不能按時來上課,但作業還是要交的。我依然是認為你回畢業班念書好,衝一衝明年能考上一個大學。”
他拿下老花鏡,沉吟道:“市麵上的試卷和教材有很多錯誤,不懂的一定要來學校問老師。”他臉上露出遲疑,“如果經濟上有困難可以求助學校的老師。”
孫淼淼坦白地說:“沒有經濟困難,隻是生意脫不開手。”
周培庚看著她臉上沒有為難的神色,長長地籲了口氣,話語中透出幾分鄭重:“孫淼淼,你不要那麽早結婚,好好讀書沒有錯的。結了婚就沒辦法參加高考了。”
他和藹地問:“他人怎麽樣,支持你念書嗎?”
在農村十七八歲就訂婚的女孩子很常見,假如女孩子明年考不上大學,丈夫家很難願意再等她一年。周培庚心裏落下了一聲輕輕的歎息,惋惜的眼神裏帶著心痛,仿佛珠玉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孫淼淼太難得了,英語是農村學子的痛點,老師怎麽教都教不明白。一百分的卷子年級平均分才二三十,孫淼淼的英語卻能考出98分。她的數學也很不錯,兩個最要命的攔路虎都拿下了。隻要學校不糊塗,盯緊點明年肯定能出成績。
孫淼淼用著很肯定的語氣讓周培庚放心,“謝謝周老師關心,我沒有經濟問題!他很支持我念書,有機會讓您看看他。”
周培庚虎著臉說,“他支持就好,要是他不讓你讀書,你就來告訴我!”
孫淼淼搖搖頭一笑,臉上帶著笑意。
要是上輩子能早點遇到周培庚這樣的老師就好了,那樣自己也不至於在鄉下耽擱了一年半。
因為一中校長親自來下杏村那件事,老孫家這幾天日子過得很不順。原本村裏人都站在他們這邊,幫著他們罵趙巧蓮不孝順。可是這幾天他們都在埋汰他們把趙巧蓮母女逼得太緊。
要不是老孫家不給淼淼念書,當媽的至於鬧到要分家?
一塊能念書的料子竟然讓你們耽擱了,要不是人家校長來找,他們都不知道淼淼書念得好。
尤其當天一中的校長老師找了村裏的老支書,語重心長地說了幾句話。老支書回來後特意找了一回萬紅英,叮囑她:“以後別攔著淼淼念書了,要是我們村少了一個大學生,你們耽誤不起。”
萬紅英氣得這幾天一直在罵孫淼淼,“這個賤人小狐狸精,她能念什麽書?給她讀書就是浪費了……大學都沒個影子的事,她也配跟秋丫一個正正經經的大學生比?”
老四媳婦劉蓉眼睛一轉,“媽,我前兩天在縣裏碰到芝芝了,她說趙巧蓮母女在火車站賣豬腳飯。好好地放著書不念,跑去賣飯真的是臉都丟光了!要不你去火車站看看?”
萬紅英捋起袖子,馬上叫兒子送她去火車站。
萬紅英使盡了渾身解數鑽到了火車站月台,她躲在柱子後默默地看著,趙巧蓮跟劉家那傻女兒不斷地收著錢,十分鍾的功夫就收了六塊錢進兜裏。錢一直不不停地在賺。
她雙眼沉沉地盯著,久久不舍得離開,她心生一計轉身離去了。
……
臨近中午,趙巧蓮按照往常把一份豬腳飯端去給徐老頭吃,徐老頭見今天孫淼淼不在,便問:“你女兒呢?”
趙巧蓮笑吟吟地說:“她去念書啦,就在縣一中讀書!”
趙巧蓮特別愛跟別人說孫淼淼去念書了,因為她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女兒就是她的驕傲。
徐老頭點點頭,縣一中不錯,校風艱苦樸素,比市裏的中學差不到哪裏去。他拉著一張臉埋怨道,“以後不要給我那麽瘦的肉,我要吃肥的。”
趙巧蓮笑眯眯地勸道,“淼淼說老人家很容易得三高,肥豬蹄就算了,少吃點吧。昨晚淼淼燉了幾個鹵蛋,沙沙糯糯的,您嚐嚐?”
徐老頭果然從菜葉裏翻出一隻鹵蛋,用筷子戳進去破開兩半,送到嘴裏咬一口,滿口濃濃的鹵香,蛋皮又嫩又彈滑,嘴巴裏瀉出粉粉糯糯的蛋黃,又鮮又鹹香。再送一塊肥潤軟滑的豬腳進嘴裏,滿口的肉香,鹵汁流滿了他的嘴。
鹵豬腳裏最好吃的“四點金”都被趙巧蓮特意地留下來,每次都給徐老頭吃。
孫淼淼來到了徐老頭的休息室,她笑著說:“徐爺爺確實應該少吃肥肉,這樣吧,以後我多留點好吃的瘦肉給您。”
“瘦肉也有瘦肉的香!”
徐老頭覺得這母女倆一開始就特意向他獻殷勤,好像哪天不對他好,他就會趕她們走似的。不知是該說她們傻、還是聰明。
徐老頭搖了搖頭,心裏哼了一聲。
這時候鐵路局的同誌吹了口哨,“你們、不許在這裏擺攤了!”
“有人舉報你們投機倒把。”
幾個同誌吹著口哨,把月台上賣茶葉蛋的、賣涼茶的、賣包子靚湯的小販全都驅逐開來,棍子掀翻攤子,食物流了一地。
可是商販們聽到“投機倒把”四個字就如臨大敵,哪裏還顧得上什麽,個個如鳥獸四散開來,抱頭鼠竄。
趙巧蓮哎呀了一聲,“糟糕!”
徐老頭淡淡地瞥了一眼,他放下豬腳走到同誌麵前,客氣地說:“他們有經營許可證,在工商局蓋過章的,不算投機倒把。”
鐵路局的同誌嚴厲地說:“我說是投機倒把就是投機倒把,他們還違反了秩序,在火車站倒賣賣東西還有理了?”
徐老頭沉吟一聲說:“他們沒有違反秩序,這是火車站為了創收把他們招進來的,這邊特意用一根白線畫出了他們的經營區。反倒是你,阻礙了他們正常經營,得賠他們損失。”
孫淼淼點點頭,“對,我們有經營證,每個月都按時納稅的,不是投機倒把。”
鐵路局同誌拉著臉說:“私人經濟活動就是投機倒把,你們把這幾個投機倒把的都抓起來!”
徐老頭也生氣了,翻了臉冷冷地哼了聲,那哼聲從鼻孔裏擠出來。他輕蔑地道:“你鐵路局哪個部門的?這是按規矩辦事嗎,讓你們局長來見我!”
趙巧蓮扶住徐老頭又拉了拉女兒,讓他們少說兩句話。她感激地懇求道:“徐大爺,沒、沒事,我們不擺就是了。”
跟兩個壯漢相比起來,徐老頭立在風中的瘦柴身軀,顯得很單薄。
黃阿姨拿著一把瓜子在一旁磕著,眼皮不掀一下,頗有點見怪不怪的意思。好似根本一點也不著急徐老頭會被揍。
旁邊的票務員和維持秩序的乘務員趕緊拉住這兩個同誌,“同誌!聽我說……”
小同誌湊著鐵路局同誌的耳朵,小聲地說,“你們倆別鬧啦,給點麵子——”
過了一會火車站的站長出來了,他看了徐老頭一眼,又看了那兩個同誌一眼,揮了揮手。
趙巧蓮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攤子被好好地還回來了,不僅回來了,徐老頭指著站長的鼻子罵道:“今年招的都是些什麽人,比流.氓都不如,對著老百姓□□燒,野蠻人!”
“我看你們有了點權利就了不起了!你看看這滿地的食物,農民看到得有多心疼?”
火車站的站長被徐老頭訓得跟小孩似的,不生氣,反而耐心地點頭。
被嚇壞了的劉迎珍哇了一聲,心有餘悸地鼓掌道:“徐爺爺好厲害。”
孫淼淼見了這一幕,錯愕至極。火車站站長能給一個火車站的編外清潔工麵子這麽多麵子?他未免也太親和了吧?
徐老頭繼續罵道:“一舉報你們就上綱上線,給老百姓亂扣帽子,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我看你們的政治課白學了!這是哪個群眾舉報的,改革了紅小兵那套還沒完沒了,你讓那個群眾過來,我親自教育教育他!”
萬紅英躲在月台柱子下,原以為能看到趙巧蓮被抓到公安局判投機倒把,沒想到傻了眼了。威風凜凜的鐵路局同誌被訓得跟孫子似的,他們四處找了找,指向了她這裏。
萬紅英雙腳跟被釘進地上似的,眨眼間就被鐵路局同誌親切地招呼了一下。
“哎——別走啊,群眾!群眾在這裏,你幫我們跟領導解釋解釋,我們也是心急辦錯了事!”
徐老頭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過來,從頭打量了萬紅英一眼,冷哼了一聲:“就是你分不清生產經營跟投機倒把的區別?”
“你過來分擔一下他們的損失吧。”
孫淼淼跟趙巧蓮看到萬紅英出現在這裏,好氣又是好笑,沒想到竟然能在這裏看到萬紅英?
徐老頭把萬紅英跟那幾個同誌拉到一旁,劈頭蓋臉地訓了半個小時。讓攤販們合計一下損失,平攤到每個人身上要付十塊錢。
萬紅英撒潑打滾說沒錢,徐老頭直接讓鐵路公安過來,指著萬紅英說:“這裏有個同誌破壞生產,你們把她抓過去教育幾天再放出來。”
萬紅英哪裏想到公安隻聽徐老頭的話,絲毫不顧她的辯駁。她隻好掏出錢包,結果她傻了眼了,自己出門根本沒帶錢,交不起賠償。
萬紅英指著趙巧蓮跟孫淼淼,撒潑地說:“那是我媳婦跟孫女,找她們要!”
可是一看,孫淼淼跟趙巧蓮哪裏還有影子?
徐老頭冷哼了一聲,“帶走吧。”
……
處理完這一切的徐老頭,他拿著掃帚,淡淡地瞥了人群一眼,開始他下午的掃地工作了。
他就這樣普普通通地掃著,可是月台上的小商販們此刻卻覺得他的形象高大到猶如領導。三言兩語竟然能把站長請過來,還把人家訓得跟孫子似的?
孫淼淼小心翼翼地問黃阿姨,“這個徐爺爺是什麽身份?”
她盯著徐老頭的身影,陷入沉思。難道他是火車站站長的長輩?
黃阿姨磕完了瓜子,神秘地說:“比是站長的爹還厲害……聽說我們鐵路局欠著他錢!”
黃阿姨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徐老頭有好多傳說,其中有一個是他以前是很有錢的地主,又是愛國青年,當年打仗要修鐵路運物資,政府缺錢,怎麽辦呢……當時領導就四處湊錢,號召市民捐款。”
“當時徐老頭把家產捐了出來,修了x市這段鐵路。打贏仗之後政府打算把這筆錢一年年還給他,可是沒還幾年,運動就來啦。他那幾年過得還好,當時的站長記得他的一份情,對他也算有點照料。”
長長的故事說了一下午,孫淼淼聽著這個傳說眼前仿佛浮現起了一道熱血青年,孤傲又決絕的背影。
黃阿姨又說,“不過我覺得這個是假的,要是政府年年還錢給徐老頭,他至於過得那麽落魄?他日子過得好不順心啦,常常喝酒罵人。也有人說他就是局長的親戚。”
“哎,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