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女婿(我就圖他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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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淼淼再次睜開眼睛,已經是晚上的事情了,她有種分不清今夕是何年的感覺。
    逼仄的空間有些寒酸,牆麵黑乎乎的,屋子裏擺著一張斑駁得掉了漆的桌子,桌下擺著缺了口的搪瓷盆,但牆上掛著嶄新的鄧麗君海報,桌上擺著一套白綠瓶的雪花霜。
    海報和雪花霜這些時髦的玩意印象中都是郝四道弄來的。
    孫淼淼恍惚地伸出雙手,溫熱柔軟,她回來了?
    屋子裏有一個中年女人和青年後生,女人頭上包著一塊藍布,疲憊的雙目透出一點昔日的美麗,這是孫淼淼的媽媽,趙巧蓮。
    青年身形像挺拔的白楊,又高又俊,人很精神,帶著幾分凶相的麵容透出一絲桀驁。他穿著一件的確良襯衣,時下的年輕人都這麽穿。他側著頭,臉上印著一道紅紅的巴掌痕——這是郝四道。
    趙巧蓮指著郝四道的鼻子罵:“郝四道!我原以為你混,沒想到你混到這個地步,你給我滾出去!”
    青年眼裏含著隱忍,黝黑得發亮的目光像怒而不發的狼。
    趙巧蓮打完一巴掌後才開始後怕,怕他打回來,郝四道的眼神太嚇人了。這可是全村人都怕的混子,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郝四道!
    孫淼淼落水了,是郝四道抱回來的,趙巧蓮認為是他害得孫淼淼落水。
    她拿著大掃帚指著郝四道罵:“淼淼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好看!”
    孫淼淼看見熟悉的親媽和郝四道,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她險些眼前一黑。親媽哎——你知道你打的人是誰嗎?
    她趕緊抱住親媽,胸口一陣悶痛牽引起她不住地咳嗽,“媽,我沒事。是四道哥救了我。”
    孫淼淼嗅到一股濃重的消毒水味,卻覺得渾身輕鬆了很多,胸口雖然有刺痛感,卻不像上輩子那樣醒來就咳得吐血,前世她拖著去到醫院檢查才發現肺熬壞了,人走得很快。
    上輩子孫淼淼的命很短,隻活到了十九歲。
    死後她化作一縷孤魂,沒有離開人世,親眼見證了人世間這幾十年的變化。時過境遷,滄海變成桑田,土房子被推平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小漁村變成了國際化大都市。
    當年村子裏人人都看不起的郝四道搖身變成名震華國的富豪,人人都追在他身後死命地巴結他。
    孫淼淼很早就知道他很聰明,一定可以熬出頭,但萬萬沒想到他後來會變得那麽厲害!
    郝四道見孫淼淼醒了,眼裏隱忍的怒氣跟戳破的氣球,消失得無影無蹤。
    “淼淼,你醒了!”郝四道終於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笑容,他摸她的額頭探了探溫度。
    屋外的二柱看見郝四道被甩了一巴掌,呆了呆,這十裏八鄉誰不知道郝四道的威風,他幾時被人打過巴掌?
    他差點想衝進屋裏拉住勸四道哥不要生氣,這可是未來的丈母娘!可是……下一秒四道哥卻像被順毛的大狗似的溫厚無害,凶狠的麵容肉眼可見地變得燦爛和煦。
    李二柱什麽時候見過這樣翻臉跟翻書的郝四道?
    趙巧蓮拿著掃把,把郝四道格了開來,“你的手給我放幹淨點,沒個規矩!”
    趙巧蓮聽了女兒的話,知道自己錯怪了郝四道。
    趙巧蓮給女兒訂了郝四道是出於無奈,孫淼淼前陣子被隔壁縣某個單位的混子看上,對方在那一片有頭有臉,很有勢力。她托人仔細打聽,男方天生腳殘疾,性格孤僻,前妻聽說是被他活活打死的。趙巧蓮哪裏肯讓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去受這種苦?
    走投無路之下,郝四道入了她的眼。郝四道是這十裏八鄉出了名的混子,這些年打架流血的事情沒少幹,混出了誰也不敢惹的名聲,他振臂一呼就能招來上百個兄弟,正好以惡製惡。加上女兒跟他是一塊長大的,兩個人算是熟悉。
    可是郝四道不務正業、老大不小還沒個正經的工作,趙巧蓮正是後悔的關頭,今天看到他抱著奄奄一息的閨女回來,更是怒氣不打一處來。
    丈母娘不喜歡他接近孫淼淼,郝四道隻好收回手,臉色也不太好看。他知道趙巧蓮向來鄙夷他。
    他沉默地從兜裏翻出了一遝票,皺巴巴的票券和錢一張張翻出來,其中一張是醫院打針的處方。
    “淼淼落水後我帶她去看醫生了,醫生說她要打三天的消炎藥水。因為水流進了肺裏,容易感染細菌。我這幾天要趕早帶她去醫院打針,跟嬸說一聲。”
    另外的三張分別是十斤肉票、二十斤糧票,還有一張大團結。
    趙巧蓮看見郝四道掏出的那張處方上寫著付醫藥費十塊,最後一絲丈母娘的氣勢都沒了。
    孫家的老祖母萬紅英恨透了趙巧蓮,厭惡她占著位置那麽多年都沒給孫家生一個兒子,一直磋磨媳婦。趙巧蓮氣不過,年初跟她撕破臉分了家,代價是孫爸要把他們掙的錢都上交老孫家,分家不分賬。眼下母女正是受苦受窮的時候。
    趙巧蓮要不停地給別人洗一個月的衣服、山上劈柴去集市上賣、每個星期揀雞蛋到供銷社換錢才掙得到這十塊。
    孫淼淼遭了罪要好好養病,八成指望不上萬紅英掏錢,郝四道這些糧票和肉票正好解了趙巧蓮的燃眉之急。
    趙巧蓮心想,這個女婿哪哪都不好,唯獨對她女兒是真心的。唉,她心裏重重地歎口氣。可惜就是沒個正經的工作……
    晚上,孫淼淼躺在床上仍舊發著低燒,迷迷糊糊聽到鄰居黃嬸跟趙巧蓮數落:“郝四道沒有工作,沒有前途,別讓淼淼跟他了!”
    她扳著手指得意地數落,聲音又尖又亮,“你女又高又靚,白淨淨的,大把好男人嫁。嫁給郝四道,稠的粥都沒有一碗喝!”
    “幾條村、幾條街都找不出似淼淼那麽靚的妹崽——粵語)”
    片刻後,郝四道臭著臉端了碗小米粥進屋,吹涼了給孫淼淼喝。孫淼淼喝完粥後他離開了。
    黃嬸又想拉著趙巧蓮繼續埋汰,尖尖亮亮的聲音剛起了個頭,孫淼淼“嘩”地打開門,病懨懨地黃嬸說:“別說了,四道哥長得好,我就圖他那張臉——”
    “你兒子個子沒四道哥高、長得也不如四道哥好,再怎麽樣我都不會看上他。”
    這可是人人都愛的郝四道啊……擱在現在竟然連農村婦女都能鄙視他,孫淼淼聽得很複雜。
    她眼中的郝四道聰明刻苦,儒雅謙和的男人,是每年清明都記著穿著一身黑服捧著菊花,給她讀書念詩的人。孫淼淼決不能容忍別人埋汰他。
    黃嬸是被孫淼淼戳穿心思,臉一紅,手腳氣得哆嗦。可是孫淼淼漂亮啊。一道月光照下來,照著她那張病殃殃的臉,兩頰白裏透著紅,吹口氣好像就能成仙似的,好看得叫人雙眼發直,她自己心裏也覺得自家兒子配孫淼淼也像癩蟲合蟆跟天鵝肉,那股氣勢頓時沒了。
    趙巧蓮則是直接聽愣了,這可是她第一次從女兒嘴裏聽到她對郝四道有好感!女兒怎麽會對郝四道有好感?
    趙巧蓮選了郝四道,那就是硬逼著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她自己不情不願願,如花似玉的女兒想必更不樂意,沒想到聽她的語氣,她居然樂意!老天呀,趙巧蓮倒是挺想讓郝四道主動退婚。
    天不亮,郝四道騎著單車來孫家,接孫淼淼去縣醫院打針。
    郝四道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條簇新的毛毯蓋在孫淼淼身上,這麽新的毛毯村裏人隻有結婚時才舍得買。因為眼下普通老百姓想買點紡織品很困難,不是要布票就是價格貴。
    孫淼淼凝視著他寬闊的背,眼裏映出黑乎乎的群山和夜空,感覺到了一股堅實有力的溫暖。
    好久不見,四道哥。孫淼淼都快要忘記了年輕時他的模樣。
    孫淼淼死後知道的關於他的一切,幾乎是通過別人口口相傳的閑聊獲得的。所幸他的名聲越來越響亮,她一直能聽到他的消息。
    上輩子病入膏肓,郝四道非但沒有退親,反倒帶著她輾轉各地到處求醫。因為給她治病要花很多錢,他隻收拾了兩件衣服就遠走他鄉,給她賺醫藥費。
    六十年的時光流轉,仿佛一場長長的夢。新聞裏、別人口中那個沉穩聰明的富商,跟眼前清瘦桀驁的青年重合在一起,孫淼淼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個被她媽媽嫌棄到泥裏的青年,真的是後來那個受人追捧的富豪嗎?
    她看見郝四道陡然挺直著脊梁,那道男人晨間獨有的沙啞含糊嗓音響起。
    如果熟悉他的人,會知道此刻他的聲音是罕見的溫柔,“淼淼冷了就裹緊毯子,這條毯子是我從鵬城買回來的,那邊買東西很便宜,等我們結婚買更好的。”
    他從來沒有溫柔地說過話,即便是刻意放緩語速,還是讓人聽起來硬邦邦。
    “淼淼昨天太嚇人了,我跟二柱都嚇到了,以後你不能再去水邊!”
    他的語氣過於強硬,半晌又硬邦邦地挽回地說:“非得去,也等我回來陪你去!”
    哪怕孫淼淼罵他蠻不講理,那就蠻不講理好了。如果真的跟夢見的那樣,郝四道寧願她一輩子不要近水。
    郝四道說了一路的話,沒聽見孫淼淼吭聲。
    他趁著四下靜悄悄的沒人,試探地叫了一聲,“淼淼,我可以叫你老婆嗎?老——婆,你是不是生氣了?”
    叫完他的耳根一路紅到脖子處。沒聽見她反駁,他又叫了一聲:“老婆,你睡著了?”
    雖然別人叫郝四道二流子,但他長了一張好臉,別人長得又糙又暗,隻有他長得清清爽爽,劍眉深邃帶著一絲不羈,換身好點的衣服,活脫脫港城電影男主角,他的名聲雖然不好,但也有一群女孩子追在他屁.股後跑。不過,調.戲女孩子這種事郝四道卻還是頭一回做。
    孫淼淼昨天燒了一整天,今天又起得早,此刻已經累得陷入了昏睡。
    沒有聽見回應,郝四道默默地不吭聲了,把車子騎得更平穩。
    天亮後他到了醫院,拿著藥單子給護士,護士給孫淼淼吊了兩大瓶藥水。
    孫淼淼看著郝四道去找了醫生,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問她會不會落下後遺症、要注意什麽、需不需要住院,她見到郝四道這個樣子有些觸動。
    昨天親媽那樣對待他,他很生氣卻強忍了下來,她還擔心郝四道會記仇。
    孫淼淼跟郝四道是鄰居,小時候很親密。他很聰明,很小的時候就展現了天賦,學什麽都快。孫淼淼一直為他草草輟學可惜。後來郝四道變成了十裏八鄉最出名的混子,走到哪裏都有人恭敬地喊他四道哥。她心裏到底不認同,下意識地疏遠了他。
    可是孫淼淼這張臉經常招禍,擱在哪裏都招爛桃花。這些麻煩都是郝四道解決的,為了答謝他,她每個學期都會給他帶課本,鼓勵他學習文化知識。前幾年她知道他在投機倒把,曾經表達過反對。
    後來孫淼淼用了一輩子才明白,郝四道走的路子是正確的,他用一副老天爺給的最爛的牌打出了最好的結果。
    港城的報紙一直愛寫他的故事,他的名字是一個傳奇。
    縣一醫院的醫生也很少見到那麽囉嗦的男人,偏偏郝四道還長得凶,著實有些違和。
    “好啦好啦,某曬港啦好了好了,別說了)。”
    他笑眯眯地說,“後生仔,你某擔心啦!昨天你送得及時,她拍片子沒有什麽髒東西,打幾天消炎藥就好了。你要是擔心,我給你開點藥帶回去。”
    郝四道徹底地鬆了口氣,一眼不眨地花掉一筆醫藥費,忙裏忙外去藥房配藥。
    配好藥後他閑不住雙腳,跑到縣裏門市部買了半隻老母雞回來,路過供銷社時看見幹淨的玻璃櫃裏裝著白花花的奶糖,想起未婚妻那張蒼白蒼白的臉,忍不住買了半斤。郝四道回到醫院,借醫院食堂的廚房燉了一鍋雞肉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