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生路(“我這掙的是知識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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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四道吃完飯,把前天從廠裏進的零件送去附近幾個大隊。
這個農機廠叫“長石”,專門做農事機械用的零件,不過卻不是正規的廠子,而是農民自己辦起來的,它跟國營廠子相比勝在不要工業券。附近十裏八鄉的公社壞了農具,偶爾會去它那買零件替換,好用又便宜。
郝四道去批發了一摞鐮刀頭、單車輪胎、汽門芯、農機的鏈條、齒輪……刀片,這些零件容易磨損,賣得也比較好。一個零件能掙幾毛錢的薄利,一批零件倒騰下來利潤有二三十塊。不過到各個村子跑起來很費腳,沒有一輛單車萬萬做不成這筆生意。
零件賣不出去也沒關係,郝四道可以退回廠子。因為他銷售情況很好,農機廠願意賣幾分麵子給他。
郝四道會修機械,這附近的公社都愛找他買零件。從城裏找會修機器的技術工,費錢費事不說,萬一碰上麻煩的問題,還得好肉好菜招待人家。找郝四道就省事多了,找他付夠錢就可以。
他今天賣了一套離合器給青禾公社,順便給人修了拖拉機,掙了五塊錢修理費。因為壞的地方多,他修了一上午,弄得兩手都是濃濃的機油味,渾身又臭又髒。
公社的拖拉機手水生掏了半天,隻給了郝四道兩塊五毛錢,還差人家兩塊五。他眼睛溜溜地轉了一圈,笑眯眯地拍著他的肩膀,“四道聽說你要討媳婦了,便宜點怎麽樣,兩塊五成不成?”
郝四道最煩這種人,以前不用討媳婦,看在老鄉的份上意思意思也就算了。現在知道他討媳婦還占便宜,郝四道提腳就想踹他。
“不行,最少四塊五。”他皺眉。這種活不常有,郝四道一個月也就能碰到一兩次。
郝四道不說話,用肥皂認真地洗手。
水生嘿嘿地笑,“可以啦,我們大隊經常照顧你的生意,三塊九三塊九,買了離合器我渾身上下隻有三塊九。”他掏了半天,翻出一遝厚厚的毛票。
郝四道是徹底服了,磨磨唧唧就為了省一點錢。
水生咧開一口白牙,“水生哥祝你跟老婆三年抱兩,和和美美、長長久久。我們大隊在你們村上頭,要是碰見什麽臉生的人我馬上通知你。”
他口中“臉生的人”就是前段時間盯上孫淼淼的瘸子,那家人在隔壁縣挺有勢力,可惜他碰上的是郝四道。人還沒走到下杏村,郝四道就知道了。他一叫人,附近幾個大隊的兄弟都拿著鏟子鋤頭出來壯膽。那段時間村裏的無業青年們天天到富戶家扔石頭,搞得那家人主動服軟放棄了。
郝四道聽到長長久久、和和美美,眉眼頓時彎起。他把錢收進兜裏,“算了算了,到時候來喝喜酒紅包給我包厚點。”
水生自然應下,“那肯定,我等你的喜酒!我還可以讓我老母來給你媳婦梳頭發送嫁。”
十裏八鄉就郝四道一個會修農機,以前拖拉機壞了要請市裏的技術員來縣裏修,現在郝四道做起了賣零件的生意,不僅賣零件還會修。水生能不給他麵子嗎?
水生喜滋滋地拍著郝四道的肩膀,“後生仔,有前途。要不然你幹脆開個修理店算了,憑你這手藝能養活好幾個大胖小子。”
“開了專門給你修拖拉機?”郝四道不鹹不淡地問。
這附近十裏八鄉找不到幾台農機,開店接不到活的。當初郝四道學這門手藝,一來是對機械感興趣,二來他想當村裏的拖拉機手,這份活輕鬆,光坐著就能拿滿十個公分,比種田許多強。他能說會道,哄了老拖拉機手教他開拖拉機,加上他會維修,等大隊的拖拉機手退休了,他頂上去綽綽有餘。
可是進了城開過眼界之後,郝四道再也不想當拖拉機手,這份活養不起孫淼淼。
水生尷尬地笑笑,真要這樣就大材小用了。
一套離合器賣了二十三塊,修理費三塊九,扣除成本郝四道一共掙了九塊九。
李二柱跟著他一塊來的,看他一上午輕輕鬆鬆掙了九塊九,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郝四道入手的這一批零件,他跑了兩個星期就賣光了,一共掙了十九塊九。半個月下來他腳沒磨出泡、肩也沒磨紅,輕輕鬆鬆掙了二十塊,比城裏工人還要享福。
但李二柱清楚,農民的錢哪有那麽好賺?這幾個大隊摳門得要命,個個都像水生那樣猴精猴精,能省一毛是一毛,讓他們心甘情願掏錢比登天還難。
李二柱不禁地感歎道:“四道哥是錢簍子,一出門就能摟到錢!”
郝四道把錢放進褲兜裏,敲了他一下,“什麽錢簍子!”
他揚起眉,一本正經地說:“我這掙的是知識的錢,你要是眼饞就去修理行當幾年學徒,保證比我好,這一片修理活都是你的。”
李二柱想起當學徒那股心酸,頓時連連搖頭。
不是誰都像郝四道這樣聰明還肯吃苦。學手藝不容易,很多師傅隻是想找個不要錢的苦力工,正經的手藝活藏著掖著,苦活累活都交給徒弟。不夠聰明的徒弟,一年到頭純純打雜跑腿,還要被師傅罵笨。哪能像郝四道這樣輕輕鬆鬆學出手藝?
郝四道見他搖頭,嗤了一聲:“算了,以後我賣零件你都跟著我,我教你怎麽修理。”
回來的路上,李二柱興奮了一路,心裏暗想郝四道真是他見過最聰明、最善良的人。等他學成手藝後也許會搶他飯碗,即便這樣郝四道也樂意教。這十裏八鄉本來活也不多,李二柱暗下決心,等他學成了就去跑隔壁縣的業務,絕不跟郝四道搶生意。
可是李二柱哪裏知道,郝四道心裏鬱悶了一路,琢磨著還是得換份活,否則這樣是養不起老婆孩子的?
他問郝四道,“深市是咋樣的,是不是比咱們是市裏還氣派?”
郝四道想了半天,“跟咱們這差不多,它就是個小漁村,不過到處都在蓋房子,風塵仆仆的,等過幾年建設好以後應該會很漂亮。”
李二柱憧憬的高樓大廈果然破碎,半晌,他撓撓頭忍不住說:“四道哥說話怪有文化的,還風塵仆仆。跟我說話不用這樣文縐縐的……”
郝四道心想,他跟他媳婦說話,比二柱更迷惑!戲謔間,他忽然看見了一個眼熟的人。
那人騎著一輛單車走在省道上,車座後用皮筋帶綁著幾個尿素袋,看起來鼓鼓脹脹的。郝四道記得這個人,這是他陪孫淼淼去醫院,在輸液室碰到的那個說港城老板的中年男人。
郝四道對他印象很深,因為他那時候說深市在搞開發、要引進外資。他還眼尖地發現,男人腕間戴著的是一款在華國不太出名的瑞士名表,他驟然刹下車來。
李二柱騎了一段路發現沒聽見郝四道的聲音,這才發現人不見了,隻好無奈地折回去找他。
他看見郝四道熟稔地從口袋裏掏出香煙,遞給對方,兩個人交談似乎很愉快,都是眉開眼笑的。
他聽見郝四道笑眯眯地說:“我聽你的口音就覺得很親切,我剛從深市回來,那邊有很多港城的老板。我的老板還跟外國人打過交道,讓我去給他做翻譯。”
中年男人覺得他在吹噓,看了他一眼,這個青年倒是長得人五人六的,但是臉皮曬得幹幹的,嘴角起皮,活像是剛從田裏幹完苦力活,山溝溝裏有什麽會翻譯的人才?
不過這青年上來就說自己在輸液室碰見過他,抬舉他跟港城老板做生意。這就讓中年男人很受用。
他頓時有了一分親切感:“我是鵬城本地人,你這個後生有眼光,這都能聽得出來。港城的老板很闊氣啊!拇指帶著粗金戒指,每天活也不用幹,拜佛遛鳥喝早茶,上回還請我去港灣酒樓吃飯,非要跟我做生意。”
“今年聽政府發文說了什麽‘三來一補’,小兄弟你知道什麽是三來一補嗎,我和這老板做的就是三來一補。”
所謂的“三來一補”是來樣加工、來料加工、來件裝配和補償貿易1,七八年的時候提出的一個大名鼎鼎的概念。郝四道這幾年有看報紙的習慣,自然對它不陌生。
郝四道熱情地說,“這荒郊野嶺的不好找地方落腳,還好你今天碰上了我,要不我請你去咱們縣的國營飯店吃個飯?”
中年男人自然是求之不得,巴掌拍著車頭連忙叫好。
李二柱有些迷瞪,聽不下去了。家裏窮得米缸都見底了,還要請人吃飯?
郝四道摁住李二柱的嘴,用凜冽的眼神叫他閉嘴。李二柱哪裏敢壞他的好事,他揚起熱情的笑容:“我四道哥對這一片熟得很,什麽吃喝玩樂找他準沒錯。”
三個人一塊去了和縣的“團結國營飯店”,郝四道點了一道幾道出名的小菜,鹵豬蹄、鹵豬耳朵、炒下水,還有一道清蒸魚,又叫了兩瓶白酒。
豬蹄、豬耳朵、豬下水都是一些便宜貨,可是吃起來卻很香。中年男人叫劉慶,喝了半瓶白酒就開始飄了,天南海北地跟郝四道胡侃。
幾道小菜,不夠三個男人塞牙縫。郝四道隻沾了沾嘴,光喝酒。劉慶把大部分菜都吃光了,那吃相活像是餓了三天三夜似的。
最後他徹底醉暈在酒桌上,打起了雷鳴般的呼嚕。
郝四道淺淺地飲著白酒,點了份鹵豬蹄打算帶回家給淼淼吃。他從劉慶身上翻出了介紹信,花了三塊錢給他在招待所訂了個單間,送他去睡覺。郝四道做完這一切走出招待所,目光落在劉慶的單車上。隻見他的單車綁著幾袋鼓鼓囊囊的尿素袋。
兩個人揭開尿素袋一看,原來是一些知了猴、豆蟲、蚯蚓一類的東西。
“這、這些東西不值錢啊,他剛剛吹得天上有地下無的生意就是賣這玩意?”
李二柱心裏直呼四道哥是冤大頭,劉慶這個坑爹貨,把來山裏收點蟲子美化成跟港城老板做生意,還騙了他們一頓飯!
他就知道劉慶不是什麽有錢人,有錢人能穿得破破爛爛的,踩著一輛半舊的單車,滿嘴吹牛皮?
郝四道卻默不作聲地把袋子紮緊,給招待所前台留了一個聯係方式。他對李二柱說:“我找到讓大夥掙錢的方法了。”
郝四道攏了攏手,伸出一個巴掌說:“我看見他手腕戴著瑞士表,要這個數。”
郝四道那個在深市的老板教他出去見顧客時要看一遍對方的行頭,他花了幾天的功夫跑友誼商店,把進出口的名牌貨認了個遍,劉慶手上那塊瑞士表起碼要五百塊。
李二柱遲疑地問:“難道四道哥要打劫……劉慶?”
郝四道嗤地一聲,說:“你就這點出息了,想什麽呢?我猜,他確實在跟港城的老板做生意,港城本地人愛釣魚,要從大陸進口魚餌和飼料。”
這幾年港城興起了養魚的風潮,他們那邊的人很迷信,風水上講究“以水為財、遇水則發”,所以幾乎家家戶戶都養了幾尾魚,對蟲鳥飼料有大量的需求。再加上去年蛇口大力支持對外貿易,港城估計要從深市進一批昆蟲原料做飼料魚餌。這些信息是郝四道從報紙上看來的。
李二柱的腦子不夠用了,他疑惑地問,“可是四道哥,我見你剛才也沒有問他這些啊?你確定嗎?”
別到山裏拉幾麻袋蟲子,就說成跟港城老板做生意,老板看得上這點蟲子?
郝四道搖搖頭說,耐心地解釋道:“讓你平時有事沒事多讀些書和報紙,半年前我報紙的夾角上看到過港城飼料廠采購原料的消息。如果我們能接上這條路子——娶媳婦的錢不就有了?”
一聽到娶媳婦,李二柱雙目就不住地發光。
“四道哥你真聰明,半年前的事情都記得!不過劉慶肯跟我們一塊做生意嗎,他剛剛喝得那麽醉,嘴巴還是嚴嚴實實,問他做什麽生意也不說,擺明了不想讓我們插一腳。”
就這樣嘴巴縫得嚴嚴實實,老底都還被四道哥掀光了,可憐啊!李二柱不禁為他點根蠟燭。
郝四道笑了笑,“這你就不用擔心了,他來到我的地盤,多得是法子讓他乖乖找我做生意。”
李二柱聽得心潮澎湃,四道哥說得沒錯,來到他們的地盤任他是條龍,都要乖乖地聽他們的話。從良太久,他都快忘記敲.詐勒.索是什麽滋味了!
誰料郝四道讓二柱佩服了不過幾秒,二柱就看著他兩條腿不受控製地往百貨商店去。
不用說李二柱也知道,郝四道肯定是去給淼淼妹買東西了,這個敗家男人!
郝四道說完,目光一瞥看見百貨商店,心裏想起孫淼淼眼神就變得柔和。商店玻璃櫃上擺放著的友誼牌雪花霜、老滬市牌蛤蜊油,村裏的男青年都愛拿它討好心上人。
他彎下腰仔細地看著玻璃櫃子,眼裏露出一抹溫柔,他從兜裏掏出了一疊零錢買了兩盒香噴噴的霜膏。
嗯,以前送的淼淼不喜歡,買套貴的她肯定會喜歡。香香的東西擦在她身上,聞起來香得人心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