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買手(金曼曼該怎麽和湯老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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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你從左邊繞一下進來,園區那個門是不讓進貨車的,你要從後門走,您現在往左繞有個小門能進來……”
    s市的夏天絕非浪得虛名,金曼曼站在場地中央,汗順著脖子往下流,感覺自己差一點點就要中暑了,今天工作室進家具,工人來來往往,門大敞著,灰塵滿天,空調根本開不了。“師傅小心!你別把我地板磕出印子!”
    不管是大裝小裝,隻要親自跟過裝修,就能明白她現在的糟心。園區有規定,裝修要遮擋,屋內又熱又悶,灰塵在燈光下回旋,金曼曼聲音都快啞了,脊背忽然傳來冰涼觸感,她跳了一下,回頭一看,“你怎麽來了。俏俏給你的地址嗎?”
    “嗯。”單修謹左右張望了下,不無歉疚,“早知道我就先來這了,還能幫你跑跑腿——我去買箱水吧。”
    “已經有了。”金曼曼指著牆角讓單修謹看,那裏放了兩大箱水給工人們飲用,她自己也沒擰開那瓶冰水,隻是捏在手心感受清涼。“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就今天比較忙,家具裝好明天找人來打掃一下就行了。”
    今天早上是最艱苦的,到了下午就好多了,大件家具已經進場,工人們撤退後,開荒保潔無縫銜接,有單修謹在,金曼曼省事多了,他去年暑假剛幫著家裏盯了新房裝修,手還很熟,別的不會,幫把手盯盯工人做事,去園區跑跑腿拿外賣,其實已為她省了不少事。金曼曼在工作室呆了一天,等到晚上九點多終於告一段落。大開荒做好,小件軟裝也都開好包,全堆在工作室一角,等著明天安上就行了。連夜忙也不是不行,但站了一天實在是熬不住,單修謹做主,“先去吃飯吧,明早我來幫你。”
    他們都累得不想折騰,在園區外隨意找了家小店,金曼曼坐下來就點了一大碗炒麵,這對她來說很難得,看來今天她是真的累著了。單修謹忍不住笑,又打量下街頭行色匆匆的路人,“這園區地段、環境真的都蠻不錯的,很高大上,一年租金多少?”
    “二十幾萬,不過一般都是三年起簽的。”金曼曼說,“在這個地段的園區算是便宜的了,畢竟地方大嘛。”
    二十幾萬對林俏來說,眼也不眨,幾件衣服而已,但卻是金曼曼的全副身家,如果沒有林俏的投資,金曼曼是開不起工作室的,單修謹知道她最近都在忙工作室的事,注冊、裝修,在工作室附近租房、搬家等等,倒是林俏除了給錢,其餘不太過問,她陪母親回老家去了,也沒法分心s市的瑣事。
    金曼曼的心願就是開工作室,這至少也比她繼續在‘晚奢堂’兼職,考慮是否變身為老板娘來得好。單修謹是為金曼曼開心的,吃完飯散步回附近租屋時,他一直在查看金曼曼的臉色,金曼曼問,“怎麽了?我臉上哪裏弄髒了嗎?”
    “我覺得你好像沒想得那麽開心。”單修謹說,“是協議哪裏寫得不夠好嗎?——其實那天我就覺得挺怪的,俏俏上鉤了,這不是你一直以來計劃的嗎?但你和我說的時候好像一點都不開心。”
    “她上鉤了但又沒有完全上鉤。”
    金曼曼歎口氣,跳起來去抓偶然落下的梧桐葉,s市這個區域多是老洋房,道路兩側遍植梧桐,現在還是盛夏,梧桐在灼熱的夜風中發出搖曳的沙沙聲,桑拿天的高溫下,連她的聲音都好像浸透了發悶的水汽。“之前一直在考慮,也沒和你說,林俏沒投資我成立服裝工作室。她覺得我才華不夠,她家裏人也認為她沒資源去捧起一個國產新興設計師。”
    “但林俏比你我想得都要更成熟也更大膽,一旦從她的心意結裏走出來,商人家的孩子眼界到底是不同的,她隻是不看好國內獨立品牌的盈利模式,但卻覺得我很適合投資。她覺得我為她提供的服務——這種成套的消費建議和消費策略教育,在國內是藍海市場。她願意投資和我合夥成立工作室。”
    她們正從園區門口經過,金曼曼指著路標牌上新插入的指示,“金迷工作室,和奢侈消費有關的所有服務,你可以把我當成一個另類的奢侈品買手。林俏認為這才是我的天賦所在。”
    單修謹隻能承認自己對奢侈消費一無所知,別說另類,連普通的奢侈品買手是什麽他都完全沒有概念。
    “買手也可以叫做采購,本身沒什麽特別的。很多歐美那邊的百貨公司都有自己的買手,他們不像是現在國內的商場,以專賣店為主,有些美國那邊的百貨,是按服裝品類來分樓層的,比如你想買大衣,那麽三樓這一整片都是大衣區,裏麵會有很多品牌的大衣來供你選擇。決定哪個品牌的哪些款式能夠進入百貨公司的人就叫買手,這職業聽著時髦值挺高的,以前時尚品牌大秀的觀眾席裏,除了vip客戶之外很多都是各公司的買手。”
    但隨著專賣店的興起,線上直銷也越來越流行,這種混合售賣製的百貨公司數量逐漸減少,買手席位也在縮減,更別說國內的時尚買手基本都是潮品店老板自己擔任,更多的買手轉向為快消品牌購買一些設計的版權,這種買手自由裁量權更小,工作內容已經和看秀沒太多關係,反而大部分時間都在看表做表,被專業數據追著跑。單修謹聽金曼曼講了半天,不解地問,“你說的那種潮品店不就是去進貨回來賣嗎,那我自己開間服裝店,到批發市場——動物園什麽的地方去進點貨,我也可以算買手嗎?”
    “可以算很低檔的買手。”金曼曼忍不住笑了,“這行業其實算是日薄西山了,但在以前是商業主流,那時候買手是真的可以說位高權重的,你猜為什麽這個行當如今日益式微?”
    單修謹並不笨,否則也不能考上名校碩士,雖然對時尚行業一知半解,但道理是通的,他琢磨了一會,“因為信息的流通正變得越來越便利,越來越廉價?”
    “正解。”金曼曼對他笑了,像是獎賞他的聰明,“你可以想一下,如果現在全s市就隻有兩家上檔次的百貨公司,你對時尚的所有認知,隻來自於報紙,電視廣告的話,你的選擇是多麽的有限,供應信息的渠道越少,決策者的權力就越大。”
    “專賣店?”
    “要詳細說就得講一部紡織史了,”金曼曼今天沒太多力氣講古,“總之,以前富人的數量遠沒那麽多,而且相對很分散,隻有百貨公司這種集中式的場景可以帶來足夠的營業額,這也就給時尚買手帶來了很大的權力。在媒體時代之前,信息是分散的,潛在水麵下,是一座一座孤島,買手收集信息,百貨公司做為唯一的渠道中轉,電視時代來了,買手的權力開始收縮,互聯網時代來了,買手的權力進一步縮小,手機時代來了,現在的百貨公司影響力已逐漸式微,買手……買手就更不用提了。”
    “權力轉移去了哪裏?去了新的媒介那裏,時尚雜誌的主編,那些擁有廣泛影響力的明星——比如一件高定禮服會因為明星穿它在重要慶典亮相,瞬間賣出數十件同款,但它永遠不會因為買手把它懸掛在櫥窗裏就多賣那麽多。市場集中化,對買手的權力有極大的影響,但這並不意味著市場就真正不需要買手的服務了,隻是讓買手變得更加奢侈,更加私人化,市場變得更小也更昂貴。”
    “比如林俏,她便很需要買手對她的幫助,她也很樂於付費。當然她可以去網上搜索教程,那都是免費的,多看點視頻,多買點單品,多嚐試總會有進步,這是普通人的福音,在這年代,很多領域中有錢人和普通人的差別其實在無限縮小。比如手表,我有羅傑杜彼,價值一百多萬,但功能性還沒有appe atch那麽強那麽豐富,但不同的是,羅傑杜彼擁有者的時間一定比較值錢。”
    “比起四處搜索信息,不斷的嚐試、踩坑、學習,林俏隻想要最簡單的模式,付錢,讓專家為她服務。在這個時代,信息變得廉價,人們的生活前所未有的豐富,這也讓真正有價值的信息更加難以篩選和獲取,有錢人很樂意花點小錢來獲取更好的消費體驗。這就是她認定的市場所在,她覺得有錢人願意付錢來讓別人幫他們花錢。”
    “有錢人願意付錢來讓別人幫他們花錢。”單修謹重複她的話,他覺得蠻荒謬的,但仔細一想,林俏可不就是付錢來讓金曼曼教她花錢嗎?而且學費還有兩萬元之多。“嗯……不過的確,如果有人能幫我買最新款潮鞋,我也願意花錢。”
    “那是另一種渠道費。”金曼曼糾正他,“應該這麽說,比如現在你家要裝修了,預算是五百萬,你想買點好的家具,但你也不知道什麽是好,現在該去哪裏找,你完全是一抹黑,你覺得如果是這個狀態,那五百萬裏可能要被坑了一百多萬兩百萬,那還是少的,說不定到最後預算會超支。設計師你不會完全信任,施工隊和建材市場、家具商城更不必說了,你覺得這個區域裏一個接一個全都是坑,這時候我來告訴你,奢侈家具有什麽品牌,都是什麽檔次,豪宅裝修一般都用什麽工藝,難度和報價普遍是多少——決定依然是你來做,我隻提供審美和品牌本身的意見,那你覺得你願意為這份省心付多少錢?”
    說到裝修,單修謹瞬間就共情了,單家裝修時他沒少和金曼曼抱怨。“五十萬……至少五十萬仍是合算的!”
    “這是普通人的思維。”金曼曼說,“富人隻會給得更多,因為他不但省下冤枉錢,還學到了正確的知識,也獲得了情緒價值。對富人來說,這世上的奢侈消費萬萬千千,他們不是不願意花錢,隻是不願意被坑。從魚子醬到南極遊艇,他們願意付錢學習的領域比你想得多得多,而我的優勢便是,隻要他們有興趣,我就會為他們研究,任何領域,我來充當他們的消費顧問,或者說,他們的奢侈買手。”
    這就是林俏看好到願意投資的前景,單修謹雖然仍覺新奇,但仔細品味,這其實也沒比奢侈品二手循環交易荒謬多少,換做是他,也更願意把冤枉錢換成谘詢費。而且谘詢類業務,對本金沒有要求,林俏出錢付場地費,找客源,金曼曼需要付出的隻是時間成本,這份工作似乎的確值得嚐試,他說,“這不是挺好的嗎?賺得多,而且的確是你擅長的方向,還能結識超優質客戶,順帶著推銷你的服裝設計,林俏的確沒能力推你做設計師,但誰知道會不會就有個富婆覺得你的禮服做得很漂亮呢?”
    金曼曼想往服裝設計發展,不會有比這更合適的機會了,首先時間自由,不耽誤她的兼職賺錢,基本生活費至少有保障,其次,單價高,隻要開張一單,就有可觀收入,收益比很高,第三,結識的人脈本身就是財富。以單修謹的理解,金曼曼是個很務實的人,林俏這金主失而複得,提出的方案甚至比原本的更好,她應該很高興才對,可眼下,她麵上仍是強作的歡容。
    金曼曼在他關切的眼神中輕聲說。
    “是很合適,但小單,如果湯老師問起,我該怎麽和他說呢?”
    單修謹一下就被問住了,“呃,這……湯老師可能確實搞不太懂這工作是做什麽的。”
    從盈利邏輯來說,工作室當然絕對正當,但單修謹已經明白了金曼曼的意思:回鄉工作,進企事業單位,服務於人民,進學校教書,傳遞下一代的火種。哪怕是在私企工作,金曼曼也在創造著某種實在的價值,是一種正統的生活。當然這些全都不在金曼曼的追求之中,金曼曼隻想要錢——而服裝設計工作室恰好便是一個很可以交代過去的借口,她想追夢,這很正當,她就是這個專業的,所以她留在s市,用別的兼職維持生活,但她依然在追求著某種崇高的,於社會有建樹的夢想。湯老師並非是苛刻的嚴師,他的標準相當寬泛,但金曼曼現在經營的這工作室,卻扯下了她最後一塊遮羞布。
    她,一個出身貧寒,靠著國家和社會幫助,靠著湯老師殫精竭慮的籌謀,這才勉強考上大學,有了接受高等教育機會的女孩子,金曼曼,畢業後,靠著她多年來的虛榮心所積累的知識,指導富人更好地花錢——或者說,用更優雅,更劃算的方式來浪費資源?
    這選擇其實也說不上諷刺,隻是徹底地展露金曼曼的為人,令她的拜金一覽無遺,而單修謹甚至在此時才知道,原來金曼曼心底還存著那麽一絲掙紮,她竟還想做一絲遮掩。
    是否就是這麽最後一口氣還吊著她,使她不至於——不至於徹底地改變,變成他不熟悉的模樣?單修謹忽然有種衝動,他在昏暗中猛地拉起金曼曼的手,緊握著她,不顧熱汗濕黏,牢牢地攥著她冰涼柔膩的手指,好像這樣便能將此刻的金曼曼留住,讓她不至於如同河川一般,奔湧跳躍不可違逆地奔向注定的結局而去。
    金曼曼默不作聲,幾乎是無力地任由他捏著,過了一會才掙動了一下。
    “我不會為了錢談戀愛的。”她冷冰冰地說,似乎窺見了單修謹心中那隱秘的擔憂,“你放心好了,就因為我特別愛錢,所以我才尤其不會為了錢出賣自己。”
    她把手從單修謹的抓握中抽了出去,單修謹感到一陣致命的空虛,他們默不作聲地在夜色中走了好一會,單修謹低聲說,“但你還是開了工作室。”
    金曼曼幾乎是無聲地嗯了一聲,她的眼神有些空洞,蘊含著濃濃的悲哀和自嘲,就像是她明知道什麽樣的路最高尚,卻偏偏和高尚背道而馳。她的手指在空中蠕動了一下,仿佛想反過來勾住單修謹的手指,但還是忍住了。
    “是啊,我還是開了工作室。”
    她說,衝單修謹晃了下手機。“第一個客戶也已經來了。”
    單修謹知道此刻應該和金曼曼保持一致,感懷著她那被迫逝去的高潔和純真,沒人比他更清楚金曼曼的過去,也就沒人比他更懂金曼曼為什麽這麽愛錢,但純粹的好奇依然漫過堤防,他不假思索地問,“林俏介紹的嗎?她的訴求是什麽?”
    好在金曼曼並沒有生氣——就像是她最終還是選擇了經營工作室一樣,她的眼底也閃過了一絲調皮的光,剛才那一瞬間的失落已經被她完好地埋藏起來,甚至很多人會誤以為這種無用的糾結再不會成為她的困擾。
    “你猜。”她笑盈盈地說,她仿佛又開心起來了,是現在的金曼曼應有的得意洋洋。“你猜她最想要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