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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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標伺候娘親照顧弟弟,並給即將第一次隨軍出征的英哥收拾東西的時候,聽說朱大帥腦袋又犯抽了。
    朱大帥之前讓女子放腳的命令似乎得到了許多人的抵製,連自家下屬都陰奉陽違。
    於是他惱羞成怒,居然讓自家文人給家中小腳女人洗腳畫圖,還強迫他們寫詩文與歌頌小腳女人的先賢們對罵?
    這成何體統!
    腳那麽汙穢肮髒的東西,簡直玷汙一幫道德模範的眼睛!這是朱元璋在折辱文人!
    自家女人的腳,怎麽能畫成圖給其他男人看?這是朱元璋想逼死後院女人!
    有辱斯文!
    道德敗壞!
    朱元璋簡直是草莽中的草莽,不屑與之為伍,不屑與之為伍啊!
    本來朱元璋占領應天之後,許多文人們覺得朱元璋是潛力股,投靠的念頭蠢蠢欲動。
    朱元璋有意與朱熹朱夫子家聯宗,雖然文人們都把這件事當笑話,朱家也沒把朱元璋當回事。但朱元璋這樣認可程朱理學,文人們都認為朱元璋勉強不算是不可雕也的朽木。
    對比其他草莽,朱元璋對文人的態度是最好的。所以文人們也認為自己可以投桃報李,優先選擇輔佐朱元璋。
    朱元璋這樣一騷操作,別說原本觀望的文人們怒了,連他麾下的文臣幕僚們,都紛紛寫了辭職信抗議,要掛印離開。
    豎子!不屑為伍!
    李善長腦袋都快疼炸了。
    行軍打仗靠武將,後勤和治理打下的地盤都得靠文人。
    李善長好不容易幫朱元璋在文人群體中刷了些許名聲,連“浙東四先生”都露出些許意動。這大好的前景,老朱的腦袋一軸,全毀了!
    現在那些文人們各個都認為朱元璋無法成事,許多有名的人都往徐壽輝、張士誠那邊跑,還有人堅定了成為大元忠臣的念頭。
    忽必烈之後的大元皇帝都尊重文人,大力推行理學。朱元璋這人,連給大元皇帝提鞋都不配。
    他絕對不能成為皇帝,否則肯定禮樂崩壞、人心墮落、民不聊生!
    朱元璋沒有挽留那些辭職的文人們。
    他屏退了所有人,自己一個人坐在議事大廳高高的、就像是土匪山大王專用的虎皮大椅子上,胳膊肘放在翹著的腿上上,靜靜地看著空空蕩蕩的大廳。
    朱元璋屏退所有人時,有幾個人是例外,可以來打擾朱元璋。
    比如朱元璋麾下第一文臣李善長。
    李善長走進議事廳,看著朱元璋落寞的神情,滿腹話語堵在喉嚨,居然說不出話來。
    “李先生,我沒有做錯。”朱元璋手撐著下巴,在李善長開口前,搶先道,“我沒有做錯。”
    李善長仰頭看著那個才讀幾年聖賢書的草莽英雄,沉默了半晌,道:“大帥,我回家給親娘洗腳了。”
    朱元璋放下撐著下巴的手和翹著的腿,靜靜地看著李善長。
    李善長道:“其實我女兒裹腳的時候就在喊疼,我知道,但我沒在意。”
    朱元璋臉上的表情迷惑的就像是剛上學的小孩子:“你怎麽會不在意?”
    李善長道:“從南宋起,不裹腳的女子很難嫁得好人家。這百年來一直如此。女兒的哭嚎,在我看來,就像是男子讀書時挨手板心一樣,是必要的痛苦。”
    朱元璋問道:“必要與不必要,又是誰來定?”
    李善長回答:“是先賢定。”
    朱元璋問道:“裹腳不過是從北宋末年起,從南宋起。北宋之初、盛世漢唐都不裹腳,文人們心中的禮樂大周更沒有裹腳。憑什麽南宋的先賢就能做比他們更先的先賢沒做過的事?”
    李善長沉默了半晌,沒有回答朱元璋的疑惑,而是另起話題:“大帥,你禁止裹腳讓民間女子出外勞動我能理解,但你突然行事如此激進,管到了不需要生產的文人士紳家中,一定不是突發奇想。你遇到了什麽?還是誰和大帥說了什麽?”
    朱元璋沉默。
    李善長道:“即使大帥認為你做的事很正確,但請大帥分清你現在應該做的事。為了女人的腳,導致與文人離心,沒人可用,耽誤大帥逐鹿中原的大業,真的好嗎?”
    朱元璋繼續沉默。
    李善長提高聲音:“大帥!”
    朱元璋道:“此事暫且擱置。先拔營去揚州,我要親征。”
    李善長無奈:“現在文臣跑了一半,後勤誰來做?”
    朱元璋淡然道:“陳國瑞做。”
    李善長:“……”
    朱元璋道:“把沒人做的事整理一下給我,我來做。”
    這下輪到李善長沉默了。
    半晌,他道:“好吧,我去整理。大帥,你……唉。”
    李善長知道,自家大帥這倔驢脾氣一犯,短時間內他恐怕無法勸服大帥。
    能勸得動大帥牛脾氣的人隻有馬夫人,可李善長直覺這種事馬夫人肯定站在朱元璋這一邊。
    現在事情不多,他家大帥精力充沛,覺得自己能抗下這些事,那就讓大帥抗吧。等大帥扛不住了,他再勸說。
    李善長離開時,朱元璋問道:“你……你還讓你女兒裹腳嗎?”
    李善長沒好氣道:“裹個屁!立刻放了!我找大夫看了,大妞的腳養不好了,二妞的腳還有救。”
    說完,李善長不由眼眶一紅,用手背抹了一把眼角,轉身憤憤跑了。
    朱元璋愣在那裏,表情空白了許久,才單手捂臉,大笑出聲,笑聲輕鬆至極。
    ……
    “標兒啊!大帥他心裏苦啊!”朱元璋對著陳標幹嚎。
    盤坐在椅子上的陳標雙手捂著耳朵,一臉生無可戀。
    他屁股挪啊挪,轉身用光禿禿的後腦勺對著朱元璋。
    朱元璋嚎完之後,把背對著自己的陳標抱著轉過來,可憐兮兮眼巴巴看著陳標。
    一個三十多的中年粗狂漢子做西子捧心狀,差點沒把陳標惡心得吐出來。
    陳標有氣無力道:“爹啊,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真的不該慫恿大帥。這些事在大帥當皇帝後做不行嗎?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那些文人難道還能因為一個放腳的事反了大帥不成?你知道入關學嗎?”
    朱元璋使勁搖頭。
    陳標道:“待我入關之後,自有江南大儒為我辯經。”
    朱元璋若有所思:“標兒,你的意思是,隻要大帥專注打天下,等大帥當皇帝後,那些文人自己就會腆著臉跑回來為大帥搖旗呐喊?”
    陳標被自家爹過於直白的話噎住了:“爹,你別在外麵說這些話,會被文人們罵死。”
    朱元璋把胸脯拍得啪嗒啪嗒響:“放心!”
    陳標在心裏吐槽。我放心個屁!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對老爹說了一番朱元璋的壞話,老爹居然能耿直到直接跑朱元璋那裏叨叨。
    他更沒想到,朱元璋居然還聽進去了。
    這個朱元璋,怎麽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同呢?
    難道以後朱元璋卑微地討好程朱理學,就是因為這件事上吃了大虧,為了挽回文人好感?
    陳標看著自家過分善良的老爹,心裏又苦又暖。
    他苦的是,這樣的老爹恐怕會為家人帶來禍端。但陳標卻也很敬佩老爹這樣的傻憨憨。
    陳標轉念一想,老爹這樣的傻憨憨,隻要不被洪武皇帝老了之後的瘋狂波及,其實皇帝最信任這樣的人。
    因為這樣性格的人很難“文武勾結”、“權勢過重”。
    想明白這一點,陳標心裏僅存的一點點苦澀也沒了。
    朱元璋和陳標傾訴了一番後,心情好了不少。
    他在外麵再氣再急都隻能端著,連在夫人麵前都要做出一番胸有成竹的模樣。
    隻有在陳標麵前,朱元璋可以變成“傻憨憨爹”,對神仙童子兒子盡情傾訴心中的惶恐不安。
    他抱著胖兒子親了兩口:“我一定幫大帥好好打天下,讓那些江南大儒為大帥辯經!”
    陳標抹了抹臉上被朱元璋親的口水印,翻白眼:“文臣都被你們大帥氣跑了,沒有穩固的後方,打個屁的天下!”
    朱元璋露出了標誌性憨厚笑容:“標兒你放心,缺了的人手,李先生會想辦法!”
    陳標:“……我有點同情李先生。你不如勸大帥自己培養人。”
    朱元璋此番舉措雖然很蠢,蠢得讓陳標無法直視。但陳標對朱元璋的印象好了一些,第一次主動為討厭的朱大帥出謀劃策。
    朱元璋苦笑:“文人哪那麽容易培養?”
    陳標道:“你又不培養考科舉的文人。識字、識數、懂道理,這樣就足夠了。常用字就幾百個,數字你讓大帥在軍中推廣我們陳記常用的簡易計數符號,再把晦澀難懂的典籍翻譯成大白話。先在軍中教授,然後從軍中選擇學習優秀者……爹!不準拋我!”
    陳標這一嗓子完全是馬後炮,他爹都把他拋到拋物線最高點了,他才叫出聲。
    朱元璋穩穩接住陳標,站起來抱著兒子,像個大傻子一樣原地轉圈圈:“哈哈哈哈,我兒居然主動幫助大帥!我兒終於肯承認大帥的好了嗎!”
    陳標惱羞成怒:“我承認個屁!我這是怕為大帥出了餿主意的老爹你被砍頭!”
    朱元璋拍了拍陳標的小屁屁:“嗯嗯嗯,對對對,標兒承認了個屁,哈哈哈哈。”
    陳標揮舞著小拳頭,對朱元璋的臉報以小奶拳。
    朱元璋享受著陳標的小奶拳臉部按摩:“標兒你這主意太好了。你給陳記夥計們的那些課本是不是能直接用?”
    陳標氣喘籲籲地揉手手。
    老爹臉皮太硬太厚,痛擊了陳標可憐的嬌嫩小拳頭。
    “嗯。”陳標別扭道,“我幫你選一些,你帶給大帥。但爹,你太出風頭可不好。”
    朱元璋笑道:“我明白,我明白,為臣之道嘛。我會想辦法打消大帥對我的忌憚。”
    陳標仰天長歎。爹你知道個屁!
    罷了,走一步算一步,大不了大明建立之後,他就立刻將資產轉移到海外,等胡惟庸一得勢,就攛掇老爹辭官歸隱。
    陳標撓撓自己的小腦袋。他能記住的明初的人物不多,胡惟庸應該是類似於明初文臣之首的人,但為什麽他從未聽老爹說過?
    老爹開口閉口就是李善長李先生,胡惟庸哪去了?
    劉伯溫也不見蹤影。說好的明初是劉伯溫和胡惟庸打出狗腦子呢?
    陳標撓撓頭,再撓撓頭。
    朱元璋抱著陳標,幫陳標撓撓頭,再撓撓頭。
    “兒子,你怎麽總撓頭?你頭頂就這麽一個小揪揪,難道還能長跳蚤不成?”
    陳標一記直拳砸在朱元璋的鼻梁上,終於把朱元璋打疼了一次。
    ……
    所有文人都等著朱元璋屈服。
    但朱元璋他不僅不屈服,還拔營親征揚州去了。
    文人們大失所望,紛紛投靠張士誠和徐壽輝。朱元璋的風評急速下降,甚至四處傳起了朱元璋把文人殺了片肉下酒吃的可怕謠言。
    徐壽輝正在和已經露出反意的部下陳友諒打得火熱,暫且沒空關注文人;張士誠笑出了狗叫聲。
    張士誠盤踞浙西,早已經降元,被受封為太尉。
    這幾年年年旱災、蝗災、水災輪著來,到處都缺糧。元大都失去了南方的產糧地,捉襟見肘。張士誠從至正十七年1357年)起,年年向元大都輸送漕糧十一萬石。
    可這天災人禍不僅是元大都那邊的人有,浙西的百姓也被天災波及,他們還要供奉張士誠。
    浙西百姓種出來的糧食,減去天災人禍的消耗,減去士紳豪強的剝削,減去供奉張士誠部的稅費,還要減去他們給元大都輸送的十一萬石糧食,才是他們的口糧。
    一道簡單的算術題,就能知道浙西的普通百姓在張士誠統治下生活得如何。
    今年是至正十九年1359年),天下又發生了大災荒,餓死者無數。
    但在文人墨客的筆下,張士誠統治浙西後,浙西再無戰亂,經濟繁盛,百姓安居樂業,被占領浙東的野蠻朱元璋部壓榨的貧苦無依的老百姓們紛紛投靠張士誠,人口迅速增加。浙西一片欣欣向榮,仿佛盛世。
    張士誠禮賢下士,拿出無數金銀珠寶、香車寶馬、良田美宅、歌姬舞伎送給有得有才的文人們,對大才之人倒履相迎。
    文人紛紛稱頌,張士誠有明主之相。未來收拾這亂世河山者,必定是張士誠。
    陳國瑞隨朱元璋出征之後,這被列為軍事要地的大街又安靜下來。
    今日過分炎熱,陳標帶著吵鬧不休的弟弟陳樉,與雙雙被留下來的堂兄陳文正朱文正)、李保兒朱文忠)泛舟湖上。
    大船靜靜停在湖中央。陳文正帶著陳樉去船尾釣魚,李保兒拿著一本書皺眉小聲讀著,被陳文正大吼好吵,把魚兒吵走了。
    陳標坐在船舷上,光著的小腳丫劃拉著湖水,聽陳迪報告搜集的各地文人騷客新做的詩文辭賦。
    打探來的情報可能經過了偽裝,但文人們創作詩詞歌賦的時候隻會誇張,不會刻意撒謊。
    在宋朝時,遼、金、西夏等國就有專門的人搜集宋朝文人的詩文辭賦,從中分析宋朝國策、朝中爭鬥、各地情況。
    陳標還是個孩子,無法遠行。他便效仿前人,收集各地文人詩詞歌賦,與打探來的情報相互映證。
    陳標聽著那些盛世歌謠,小腳丫一抬,帶起一串水花:“連年大災,張士誠每年給元大都輸送十一萬石糧食,還能保證浙西百姓衣食無憂。迪叔,咱們浙東的地不行啊,長的糧食比浙西的地少太多了。”
    如今天災人禍,浙東一畝良田一年出產糧食淨重不到十石。
    若按照浙東畝產量,十一萬石糧食,就算全是良田,也需要一萬畝地,即六千六百平方公裏地。
    而張士誠所占領地方麵積,不過十餘萬平方公裏。摳掉山川河流灘塗城池,良田能有多少?
    浙西糧食畝產量可真高啊,嗬。
    陳迪笑道:“大概文人的筆杆子上滴落的墨水,比農人辛勤耕作的汗水更能肥地吧。”
    陳標看著湖水的漣漪,腮幫子鼓鼓。
    他不喜朱元璋。
    但元末亂世這個比爛的時代啊……
    在陳標“羨慕”浙西的糧食畝產時,浙東溫州也有一群文人正在討論這件事。
    與避朱元璋如蛇蠍的主流文人群體不同,這一群文人已經打包好行李,正準備啟程去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