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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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人終於想起來,大街上吵吵鬧鬧影響不好。
    李善長領著一眾將領離開;常遇春讓人扛著被捆成粽子的藍玉離開;陳標堅決不肯待在陳文正的懷裏,被李保兒抱著離開。
    讓陳標給應天的官二代啟蒙的事,還得先征得馬夫人同意,並寫信告知朱大帥後才能執行。李善長已經在琢磨腹稿,怎麽說服大帥和大帥夫人。
    至於會不會累到陳標,李善長這個被壓榨了多年的人,深知如何壓榨其他人,保證陳標可以輕輕鬆鬆當一個隻需要指手畫腳的小先生。
    陳標仍舊以為這幾個大人是在開玩笑。他一門心思想著回家向娘親告狀,並決定以後做好吃的都不給陳文正吃。
    熱鬧散去,酒樓和茶館的文人結了賬,碰巧同一時間出門,在門口遇上。
    葉琛驚訝:“族兄?”
    葉錚愣了愣,拱手:“景淵,你怎麽在這裏?”
    王褘性子最為開朗,自來熟道:“景淵兄,你親戚?”
    葉琛思索,要不要告知友人族兄的身份。
    葉錚卻感覺到了什麽,主動邀請:“聽說陳家在應天開了一個新戲樓,戲曲挺有意思。一同去看看?”
    葉琛看向自己的同伴。
    最年長的宋濂道:“我們也正想去看看。”
    他們沒有在大街上自我介紹。等到了熱鬧的戲樓中,他們進入二樓的小雅間後,才開始介紹自己。
    葉錚這邊,根正苗紅的事功學派。
    葉琛這邊,根正苗紅的程朱理學。
    兩方麵麵相覷,都略有些尷尬。
    葉琛幹咳了一聲,打圓場:“其實我也有研究事功學派的學說。學說無好壞,取長補短,方有增益。”
    宋濂點頭:“我也兼治經製之學。”
    王褘笑道:“我什麽都會一點,博而不精,讓葉兄看笑話了。”
    葉錚捋了捋胡須,懂了。
    這是一群披著程朱理學皮的同道中人。
    其實在浙東學派還興盛的時候,浙東學派內部也會打出狗腦子來。
    比如金華學派說永嘉、永康學派是“重利輕義”,永嘉、永康學派認為金華學派是“和事佬、無主見”。
    不過現在程朱理學當道,金華學派、永嘉學派、永康學派都成了陰溝裏的老鼠,內鬥不起來了。
    於是幾人重新見禮,並著重闡述了自己的師承和擅長,而後求同存異,隻“事功”一說,開始交流學術。
    在一番先從口頭上,然後蔓延到口水上,最後蔓延到挽起袖子的拳腳上的交流後,他們理了理衣冠,端起茶盞,以茶代酒,勉強認可了對方。
    明初和明中期的文人,武德非常充沛,上朝經常互毆,還會打死人。
    元末的文人的武德更充沛,不充沛早死在亂世了。
    葉錚年齡最大,第一個開口說正事:“這兩日恰逢節慶集市,應天熱鬧非凡,仿佛太平盛世。”
    宋濂補充:“聽聞如今應天經濟繁華,都是由陳家一手鑄成。更可敬的是,陳家從不攬功,逢人便言自己是替朱元璋行商,不僅為朱元璋繳納大量商稅,還將出錢以朱元璋的名義修補應天府城池,幫扶孤寡老弱。”
    葉琛笑道:“我在元軍中聽聞,元朝廷懸賞千兩黃金買陳家家主的頭。聽聞陳家家主陳國瑞十分神秘,我本以為是故弄玄虛。今日見他孩子如此聰慧,這人絕對不簡單。”
    王褘轉著手中茶碗蓋道:“你們怎麽全關注陳家了?他們那群將領多有意思。早聽聞常遇春行事暴虐,軍中似乎常有殺良冒功之舉。我本以為朱元璋手下的將領都差不多……”
    他頓了頓,譏笑道:“不過殺良冒功這等‘小事’,其他勢力做得更多,我倒不會因為這等事看不起朱元璋。但我沒想到,朱元璋軍中還會有人在常遇春妻弟欺壓百姓時,與常遇春正麵對上。”
    葉琛再次笑道:“王子充,你是沒想到那位在其他有名文人中評價極低的李善長李百室,行事如此出人預料吧?”
    王褘放下茶碗蓋,笑著搖搖頭:“這倒也的確如此。他居然……哈哈哈,那一下真解氣。”
    葉錚道:“最出人預料的難道不是,他們準備讓一五歲孩童給將領之子啟蒙嗎?”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不由統統扶額笑出聲。
    陳啟、陳麟和薛知默是葉錚的學生,在這種場合隻能陪坐。但他們也忍不住捂住了嘴,肩膀顫抖。
    眾人笑了許久,抹了抹眼角笑出來的眼淚,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笑聲消失,低緩的歎氣聲響起,在樓下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和此起彼伏的叫好聲的襯托下,顯得特別沉重。
    宋濂盯著茶杯,沉聲道:“我家境貧寒,買不起書,隻能去師友家中借書抄寫閱讀。可像我這種能買得起紙筆的家庭,比起朱元璋的部下們,恐怕算不上家境貧寒。”
    當然算不上。
    能拜師、能買得起筆墨紙硯、能穿著遮體的衣服在油燈下挑燈夜讀的家庭,別說在元末亂世中,就算是在所謂王朝盛世,都已經超過了大部分人。
    許多賢人他們的眼睛所注視著的最貧困的人,就是這樣的“寒門學子”。
    像朱元璋他們那種在地裏刨食,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出門全家人輪流穿一套衣服的百姓,在元代是連名字都不允許擁有的人。
    他們或許在許多人眼中,已經不能算是“人”了。
    宋濂道:“我因幼時吃過艱難求學的苦,能明白寒門學子的不易。朱元璋言,貧苦人更懂得貧苦人,話糙理不糙。若他能堅定此刻本心,未來未必不能成為一代明君。”
    幾人紛紛點頭。
    除了葉琛是官宦子弟,其餘幾人頂多算耕讀世家。在世族豪強看來,都屬於不入流的“寒門”。所以他們的門第觀念並不強。
    何況,漢時有劉邦這個草根皇帝,更有陳勝吳廣喊出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震撼人心之語。他們不會小看任何一個“草莽”。
    幾人沉默了許久,王褘懶散道:“那李善長真有意思。對待武夫的時候就用武力,無人可用的時候連小孩子也可以交付信任。還真是為了達成目的,無所不用其極。他該不會也是修事功學吧?”
    葉錚表情古怪:“我看他不是修事功學,而是被朱元璋壓榨得沒法子了。”
    幾人再次扶額笑。
    王褘笑道:“不過若那叫陳標的五歲孩童真的是天才神童,讓他為人啟蒙,說不定真的可行。我小時候便常教導家族中同輩。”
    幾人都是神童,都有輔導家族中同輩的經曆,紛紛點頭。
    有些老先生自身學識不錯,但離孩童時代太遠,自己能讀書,不一定能教孩童啟蒙。見李善長和那些將領們的態度,說不準那個叫陳標的孩童還真的很會教導人。
    “但朱元璋麾下將領人數不少吧?全交給一個五歲孩子,怕不是會把孩子累出問題。”葉琛率先站起來,“我準備今日就去拜訪李善長。你們可要再考慮幾日?”
    王褘站起來:“考慮什麽,我們一起來的,當然一起去。對吧,師兄?”
    宋濂點頭,問道:“你們呢?”
    葉錚歎氣:“其實我是想帶著學生們搶在你們前麵的。畢竟你們可是‘浙東四先生’和‘浙東二儒’,名氣比我們大太多了。”
    “浙東四先生”中的葉琛,“浙東二儒”中的王褘,和兩個稱號中都有他一席之地的宋濂,紛紛大笑。
    葉錚和他的三個學生看著他們猖狂的笑容,有些牙癢。
    ……
    陳標一回家,就撲進馬氏懷裏告狀。
    馬氏聽完陳標的告狀之後,哭笑不得:“李先生就逗你玩呢,哪會真讓你去給人家啟蒙?”
    陳文正和李保兒對視了一眼。那可不一定。
    他們自己也有秀才甚至舉人啟蒙老師。李保兒還算能跟得上老師講的課,陳文正隻想打瞌睡。
    但陳標操著一口黏黏糊糊的小奶音給他們講課時,他們都聽得津津有味,學習進度一日千裏。
    當然,這並不是陳標能力比秀才舉人老師強,而是秀才舉人老師們教導的方向和陳標不一樣。
    即使元朝科舉斷斷續續,但文人要出頭,仍舊朝著科舉去。
    他們教導學生,首先是熟讀熟背四書五經,然後再背先賢們的經義。
    這一步路,在坐不住的“老”蒙童們那裏就直接堵死了。
    陳標教人則帶著後世的眼光。
    首先,他要明確聽他講課的人讀書是為了什麽。
    一是識字,可以自己讀書自學;二是明理,懂得經史子集中經典故事中要闡述的大道理。
    所以陳標教導別人時,直接就將拗口的“雅文”,改成了通俗的白話文。
    這些“老”蒙童們看不進四書五經,但通俗話本都看得津津有味。
    經史子集裏的故事,精彩程度不比通俗話本差。陳標再用後世的故事編一些有趣的衍生小故事,連陳文正這種純粹的“大老粗”也聽得津津有味。
    不僅如此,陳標還讓人用經史子集的故事畫了話本,寫了戲本。
    現代的小朋友,你讓他聽文言文成語故事,他會哭給你看;你讓他聽通俗成語故事,他會比較感興趣;如果是成語故事話本,他自己看得津津有味;換成了成語故事動畫片……你就得防著他偷偷開電視了。
    陳標有的是辦法讓“小朋友”認真聽“故事”。
    被陳標係統地教導了十天半個月後,別說陳文正,連李保兒聽其他人上課,都會忍不住打哈欠。
    李善長知道陳標教書的能耐。
    陳標教陳家下人的時候,李善長多次旁聽,並拿著小本本記了一大堆東西。
    他沒讓陳標教其他人,一是擔心陳標身份暴露,二是擔心陳標太過勞累。
    但現在……李善長他真的是被逼得沒辦法了。
    朱元璋麾下將二代們的老師們都差不多跑光了,總不能真的讓這群囂張跋扈的二代們就閑著四處惹是生非吧?
    李善長一邊給朱元璋寫信,一邊咬牙切齒,不小心捏碎了一根毛筆。
    他把毛筆丟一邊,很自然地拿起另一根毛筆。
    顯然,他已經對自己氣憤之下捏碎毛筆的事習以為常。
    “爹爹,給你蜜餞,娘給我的,我給你留了一個。”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跑進書房。
    李善長趕緊把筆放下,將小女孩抱起來:“二丫頭,你怎麽下床了?腳不疼嗎?別亂跑。”
    小女孩把懷中手絹展開,捏住蜜餞送李善長嘴中:“不疼了。大夫說,我可以下床走。”
    李善長含著蜜餞,嚴肅道:“下床走,不是下床跳。老實點!”
    小女孩靠在李善長懷裏,乖巧道:“好。爹爹,你在寫信?”
    李善長拿起毛筆:“對。你別亂動。”
    小女孩點頭。
    李善長抱著小女兒繼續寫信。
    小女孩則晃晃小腳丫,小聲讀著李善長信中自己認識的字。
    李善長的夫人從書房門口路過,伸頭看了書房一眼,笑著搖搖頭離開,去給大女兒換藥。
    大夫說,大女兒的腳雖不能恢複成以前模樣,但若好好養著,尋常走路至少不會疼。
    李善長的夫人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腳。
    丫頭們不纏腳,在朱大帥軍中也能找到好人家,不用再吃自己和大丫頭吃過的苦,真好。
    李善長讓人將信和緊急的公務一同快馬加鞭送去揚州。
    他剛寄出信,就有人拜訪。來者拜帖落款居然是葉琛、宋濂、王褘和四個不認識的人。
    李善長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
    冒、冒名?
    不管了!是個能讀書習字的文人就成!至少整理文書的工作可以分給他們!
    李善長來不及放下女兒,抱著女兒就衝了出去。衝得太快,他還把一隻鞋子踢掉了。
    李善長府邸的門人非常懂事,見來拜訪的是文人,還未稟報就將人請進門,好茶好點心伺候著。
    在李善長中堂坐著的七位文人見李善長光著一隻腳跑過來,懷裏還抱著一小女孩,都驚訝極了。
    李善長雖不認識這七個人,但見他們氣度就明白可能不是假冒,立刻上前作揖。
    作揖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懷裏還抱著小女兒,場麵一度非常尷尬。
    小女孩非常懂事地伸手作揖:“叔叔伯伯們好。”
    李善長尷尬地將女兒放在地上:“剛我正抱著二丫,太激動了就……真是……”
    李善長尷尬得說不下去,隻不斷拱手作揖。
    七位文人先麵麵相覷,然後紛紛起身回禮。
    “李公不必介意。”
    “李公如此看重我們,是我們之幸。”……
    仆人拎著李善長的鞋子跑進來,幫李善長穿好鞋子後,又抱著小女孩跑走。
    八人再次重新見禮,一片和樂融融。
    這時候,陳標像個小炮彈一樣衝了進來,進門就大吼:“李叔!你究竟和我娘灌了什麽迷魂湯!她居然同意我去當什麽小先生……啊,有客人?怎麽沒人告訴我。”
    李保兒跟著陳標跑進來:“標弟,你怎麽跑這麽快!別摔……唉?李叔,有客人?”
    李保兒和陳標麵麵相覷,然後整理衣衫,乖乖和這幾個明顯是文人的客人們問好。
    李善長臉色一白,趕緊想把陳標送走。
    但族弟葉琛和師弟王褘非常默契地搶先幾步跨出,擋在了李善長前麵。
    族兄葉錚和師兄宋濂非常默契地露出和善的笑容,異口同聲道:“你可是應天有名的神童陳標?”
    陳標:“……其實我不是神童,我很笨,真的很笨。”總覺得有問題,先否認絕對不會有錯!
    李保兒:“……”糟糕!我現在好慌!
    李善長:“……”冷靜!我一定要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