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和我都有筆如刀

字數:16631   加入書籤

A+A-




    陳標平躺在床上, 手掌交疊放於腹部,瞪大的雙目空洞無神。
    馬氏忍著笑給她的寶貝兒子打扇子。
    陳標癟嘴:“娘,我真的不明白。”
    馬氏抿著嘴:“嗯。”
    陳標:“自宋起, 文人們的精力用在了內鬥上。學閥爭端不再是簡單的學術爭執, 變成了不看對錯隻看立場的生死廝殺。”
    馬氏替陳標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六七月的天氣,即使在屋內, 也悶熱無比。
    “娘聽著。”馬氏溫柔慈祥道。
    陳標嘴癟得更厲害:“朱門學子, 尤其排外。若是異端學說,他們向來傾盡全力焚書斷其道統,比元朝皇帝更盡心。”
    馬氏輕輕歎了口氣。她即使是女流之輩, 也聽聞過不少朱門學子霸道傳聞。
    陳標將胖乎乎的小臉皺成了真包子臉:“葉先生就罷了,宋先生和王先生是正經的朱門嫡係傳人, 可他們倆居然跳起來為我拍桌叫好, 說不需要我拜師, 就將所學傾囊相授。他們是不是有什麽毛病?!”
    “噗嗤。”馬氏學仕女圖以扇掩麵, 可惜手中拿著的事大蒲扇,頗有些滑稽,“咳, 標兒, 你、你繼續。”
    陳標氣得從床上一個鯉魚打挺……他軟乎乎的小身板沒打起來, 隻得在床上滾了幾滾, 用小短手小短腿支撐著爬起來:“娘!”
    “哈哈哈哈。”馬氏忍不住了, 爽朗大笑,“標兒啊,這是好事。”
    陳標氣得撲進他娘懷裏, 用他娘的衣服擦汗水;“這是什麽好事啊?我搶走了朱大帥兒子的老師, 朱大帥不會揍我吧!”
    馬氏笑著攬著她的胖兒子道:“怎麽會?朱大帥不是這種人。再說了, 你的老師們肯定也會收朱大帥的兒子為徒。”
    陳標癟嘴:“那不更慘?朱大帥的兒子眼巴巴拜師學藝,而我可是拒絕後老師們自己湊上來……啊啊啊啊啊,我為什麽要多嘴?早知道如此,我就痛痛快快拜師,然後頂撞他們幾句,叛出師門!”
    馬氏笑得直不起腰:“標兒啊,以你的性格,若老師對你好,你哪可能做得出傷老師心的事?好了好了,事已經成為定局,別再鬱悶了。快給你爹寫信,告訴他這個好消息。順帶讓你爹在朱大帥麵前說說你的好話,好讓朱大帥不揍你……哈哈哈哈。”
    陳標氣得直哼哼。
    但他可以用腦袋痛擊他爹陳國瑞的肋骨,卻拿他娘完全沒辦法。
    啊啊啊啊好氣啊。
    “朱大帥,你要強令才能讓你兒子拜師的老師們非要搶著教我兒子,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你的心胸不會這麽狹窄把?”
    難道你讓我爹和朱大帥這麽說嗎!!!!
    陳標嘴角抽搐。
    馬氏放下扇子,笑眯眯地搓了搓兒子滿是皺出來褶子的包子臉:“標兒,不要對大帥有偏見。大帥真的是一個心胸寬廣的好人。”
    陳標麵無表情:“哦。”
    洪武皇帝是個心胸寬廣的好人?我信?我可太信了。
    “算了,事已至此……”陳標從他娘懷裏滑到了床上,繼續躺著,“不如直接建個書院,把試圖讓我當啟蒙先生的那群人的兒子全部丟進去。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一起讀書一起進步,豈不美哉?”
    馬氏給陳標擦了擦汗,繼續打扇子:“標兒言之有理。娘讓李先生求求宋先生們。他們剛投靠大帥,大帥恐怕不會立刻讓他們接觸政務。先讓先生們教導孩子們功課,既表達了咱們對先生們的看重,又能觀察先生們的才華德行。”
    陳標悶聲道:“我隻是想多拖幾個人墊背,娘你幹嘛為大帥考慮這麽多?”
    馬氏笑著捏了捏兒子軟嘟嘟的小臉蛋:“好,娘不為他們考慮。樉兒吵著要看新的識字故事畫本,說你承諾的,待他把舊畫本上的字認全了就給他。你鬱悶夠了,去拿新的識字畫本?他今日一直在鬧。”
    陳標再次從床上爬起來,抱怨道:“他不敢來我這吵,就知道吵娘。娘,下次他再吵,你就讓他直接來找我,可不能慣著他。”
    馬氏點頭:“好。”
    陳標先去把午睡的陳樉搖醒,欺負了一番弟弟,才去書房給陳樉找早已經做好的新畫本。
    經曆了幾次陳樉偷摸進書房翻新畫本的事,陳標把新畫本藏得很嚴實。
    他先讓人做了像書本的紙盒子,把畫本藏在紙盒子中,然後將紙盒子塞進低層書架中。
    陳樉總以為他會把書本藏在書架高處。也想看新畫本的某些人,比如他堂兄陳文正,老借著陳樉的名義,抱著陳樉來他書架最高處找畫本。
    他們萬萬沒想到,低層書架中那些平平無奇的四書五經中,藏著他們夢寐以求的新畫本。
    拿出新畫本之後,陳標突然想起離寫完還很早的《馬氏哲學》。
    穿越者都有一顆加速近現代史進程的強國夢,隻是有的人會把夢付諸實踐,有的人就夢一下。
    陳標就屬於夢一下,然後飛速融入當前社會,不愛去冒險的人。
    不過既然都穿越了,還是得留下些東西。
    他準備將後世已經驗證的思想記錄下來,刊印成冊,流傳後世。待千百年後天降猛人的那個時代,這些書籍一定能派上它們能派上的用場。
    陳標並不擔心這些書籍會成為禁書。
    單單描述“理想社會”的書籍,在每個朝代都能流傳。
    比如儒家的“大同社會”,就期盼回到禪讓製。
    人人平等的社會、王子與庶民同罪的法製社會、隻看才幹不看門第的尚賢社會……不僅先賢的學術著作,曆代話本中也有許多百姓幻想中的比現在更美好的世界。
    甚至明末清初的時候,諸多著作中已經出現了不要皇帝要民主的社會。清代文字獄盛行,也沒有禁這些書。
    學術就是學術,隻要沒有人沿著這個道路走過一遍,證實這個道路可行,統治者們就不會把書生們的幻想當一回事。
    穿越者沒點金手指就對不起一番穿越,記憶掛是最基本的金手指。
    陳標不僅這輩子記憶力很好,上輩子學過的東西也印刻在腦海裏。隻要他前世熟背過,哪怕後麵已經忘記,但在他穿越後的記憶殿堂中,“備份”依舊存在。
    可惜僅限於他曾經熟背過,“存過檔”的信息,連熟讀都不行。
    陳標融合記憶的那位“陳標”,大學時不想進入有保研資格的專業,重新考研,於是熟背了政治課本一些考點。
    現在陳標把這些“考點”記錄下來,再加上他結合後世曆史的一些理解,編寫《馬氏哲學》。
    當他快要死的時候,他就會以“深入描述如何達到儒家大同社會”為幌子,將著作公布。
    封建統治者不會忌憚“充滿理想主義的文人”的書,更不會忌憚一個無法用著作為自己牟利的死人的書。
    陳標想,他這一輩子雖隻為自己、隻為家人,偶爾惠及一下身邊的人。但若能留下這些著作,也算對得起小時候戴過的紅領巾笑)。
    陳標這一輩子還很長,所以他沒有著急寫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想起了才寫一點。
    現在,他又好幾個月沒碰那本《馬氏哲學》。
    今日陳標心情不好,便想寫幾行字靜靜心。
    “我放哪去了?”陳標蹲在地上,撅著小屁股翻來覆去的找,“我記得我為了不讓人翻到這本書,將書橫放墊在其他書
    李保兒正好來借書看:“標兒,你找什麽?我幫你找?”
    陳標道:“我寫著玩的東西……難道樉兒和文正哥又進我書房偷書了?不對啊,他們要偷也是偷話本,滿是字的書他們才不會要。”
    李保兒哭笑不得。標兒真是太了解他們了。
    陳標拍了拍腿,站起來一邊活動筋骨,一邊撓撓頭:“除了他們,還有誰能隨意進出我的書房……表哥?”
    李保兒趕緊搖頭:“不是我不是我!我借書都會提前問你!是不是舅舅拿走了?標兒你親手寫的東西,舅舅肯定很感興趣!”
    陳標一愣,然後腦門瘋狂往外冒汗。
    不、不會吧?
    本來就很傻很耿直很天真的陳國瑞同誌如果看了我寫的書,會不會一拍大腿喊著“我悟了!”,然後衝到朱元璋麵前大吼“大帥,我們不要皇帝,要人民當家作主”???!
    別的人不會,但陳國瑞……陳標真的不確定啊!
    他的老爹有多憨多天真,陳標真的不敢賭!
    陳標趕緊把腦門上的汗珠一擦:“我記得英哥記了我爹借走的書本單子……在哪在哪……該死!英哥說的時候我正在打瞌睡!”
    李保兒道:“別急別急。文英肯定會把書單放在標兒你夠得著的地方,我幫你一起翻。”
    他們取下第二層的書,挨本翻找,很快找到了書單,“馬氏哲學”四個字明晃晃地擺在上麵,和其他嚴肅正經的書名格格不入。
    陳標心口一堵,眼前一黑,小小的身形搖搖欲墜。
    李保兒抱住陳標,焦急道:“標兒?標兒你怎麽了?中暑了嗎?”
    陳標搖搖頭:“我……不行!我信不過我爹!”
    李保兒:“啊?”
    陳標咬牙切齒:“我爹那個傻憨憨,絕對會把書給朱元璋看,然後和朱元璋起爭執!”
    李保兒:“什麽?”
    陳標抓住李保兒的袖子:“表哥!我隻能指望你了!”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既然陳標都這麽說了,李保兒立刻挺起胸膛:“好!標兒你盡管說!表哥赴湯蹈火也會為你做到!”
    陳標道:“趕緊帶我去揚州!以我爹的性子,打完仗前,肯定不會做多餘的事!隻有等仗打完了,他才會拿著書去找朱大帥!”
    李保兒傻眼:“什、什麽?標兒你說去哪?”
    陳標焦急道:“趕緊帶我去揚州!必須在朱大帥看到這本書前,把書拿回來!”
    該死,誰看到這本書,也不能他爹看到啊!他爹就是朱元璋的腦殘粉,張口閉口都是“朱大帥是為了貧苦人不是為了自己,標兒你不要誤會朱大帥”。
    看到這本書,他說不準真的會把書給朱元璋,讓朱元璋試著照著書本做。
    但朱元璋打天下就隻是為了當皇帝而已。他要獲得世族豪強的支持,要獲得程朱理學的支持,要獲得真正掌握這個現世的資源和話語權的人的支持,肯定不喜這本書中的言論。
    到時候耿直的老爹如果十分明顯地顯露出對朱元璋的失望,以朱元璋狹窄的心胸,大明建國後,老爹肯定被朱元璋列為第一批清除名單。
    而且這本書他本來是準備自己已經成了“大賢”後再公布。以他那時候的年齡和聲望,寫一本闡述大同社會的書,不會有人覺得不合情理。
    可現在他還隻是一個孩子,哪可能寫出有如此深邃思想的書?若朱元璋問他從哪學的,他要如何打消朱元璋的疑惑?編一個隱世門派晚上翻他的牆頭悄悄教授他學問?
    朱元璋又不是傻子!
    陳標碎碎念:“我爹不是傻子,我爹不是傻子,他一定不會直接去找朱大帥,他一定還記得幫我隱瞞神仙童子的身份,一定不會做這麽愚蠢的事。我爹不是傻子,我爹不是傻子……gan!我爹要是真的犯傻怎麽辦!保兒哥!我們陳家一家幾口的命都要完蛋啦!”
    李保兒瞪大眼睛:“這、這麽嚴重?!標兒,別急,我們先去找我爹!”
    陳標使勁擦著額頭上狂冒的汗:“對,對。找姨夫!”
    李保兒抱著滿頭汗的陳標咚咚咚跑去找李貞。
    李貞雖然不明白陳標為什麽這麽急,但陳標是神仙童子,他這麽急一定有他的道理,於是他急匆匆去找馬夫人。
    馬氏愣住,問兒子:“很嚴重嗎?你爹會有危險?”
    陳標湊到娘親耳邊焦急道:“有!我爹可能會被朱大帥砍了!”
    馬氏的眼皮子跳了跳。
    那應該是沒危險了,除非重八騎馬打仗的時候揮舞大刀用力過猛,砍完敵人之後沒收住手,砍自己腿上。
    馬氏又問道:“你寫的那本書……有很大問題?”
    陳標使勁點頭:“其他人看了就罷了,可千萬別讓朱大帥看到!”
    馬氏總覺得問題不大。但見陳標如此緊張,馬氏寧可信其有。
    “姐夫,揚州的戰況如何了?”馬氏問道。
    李貞道:“大帥已經打下了揚州城,正在收拾後續的事。現在去揚州,應該沒危險。”
    馬氏點頭:“既然標兒想去,就去吧。揚州也不遠。去之前,先讓人騎馬給國瑞提前送信。”
    南京和揚州比鄰,陸地麵積隻有兩百多裏,快馬加鞭隻需半日。
    陳標隻能坐馬車,最多不過兩日就能到達。若走長江和運河水路,速度會更快,但可能遇上水匪,會危險一些。
    馬氏吩咐完之後,安慰陳標道:“仗打完之前,你爹沒心情讀書。我們來得及。”
    陳標點頭。他本想在信中讓他爹別看《馬氏哲學》這本書,看了也別到處嚷嚷。但他又擔心朱元璋會拆下屬的信——錦衣衛可是朱元璋創辦的。
    如果他是朱元璋,看到他給他爹的信,說不定會非常好奇《馬氏哲學》,弄巧成拙。
    以陳標對他爹的了解,他爹就算被這本書迷住,也會在看完整本書,有了自己的理解之後,才會去找朱元璋。
    現在揚州剛被打下來,他爹忙著揚州重建,沒多少空閑時間讀書,時間來得及。
    陳標拍拍胸口。沒事沒事,肯定沒事。我爹又不是傻子,不會自己沒想明白就去找朱大帥。
    當晚,陳標就坐上馬車,在李貞、李保兒、陳文正三人的護送下前往揚州。
    陳標年歲雖小,但揚州離南京實在是太近。李貞先不提,李保兒和陳文正都是勇猛的小將,護送者皆為朱元璋留下的親兵。這點距離,馬氏並不擔心。
    她隻是好奇,究竟是什麽書,會讓陳標破天荒要求出門。
    她兒子自幼雖然現在也幼)過分謹慎,從陳標多次讓陳國瑞小心朱元璋就可以得知。
    陳標出生後,朱元璋打下不少地盤。他本來有意帶陳標離開應天,到周邊炫耀一下打下的地盤。但陳標總有無數的說辭推脫。
    什麽隔了一百裏就可能水土不服的借口,陳標都能說出口。
    朱元璋和馬氏都認為,陳標不僅過分謹慎,還很懶。
    其實陳標隻是不喜歡古代坐馬車的出遊方式,顛得屁股疼,根本沒有旅遊的樂趣。
    但這次為了阻止他爹把《馬氏哲學》呈給朱大帥,陳標隻能委屈自己的小屁股了。
    陳文正是個耿直人,說話不過腦子:“弟弟你親手寫的書,四叔就算要呈上去,也會親手抄一份,然後假借某個大儒的名義,怎麽可能出賣你?你該不會是受不了幾位老師的熱情,故意找借口偷溜吧?”
    李保兒:“……”
    他抽了陳文正馬屁股一鞭子,讓表兄趕緊滾蛋。再不滾蛋,標兒就要惱羞成怒了。
    陳標果然惱羞成怒,在馬車裏探出腦袋指著陳文正威脅,等會兒路上不準陳文正吃他帶來的蘸醬,讓陳文正吃幹糧去。
    李保兒看著陳標惱羞成怒的模樣,驚訝道:“標兒,難道文正說中了,你真的是躲宋先生他們?”
    陳標尖叫:“沒有!我真的是擔心我爹犯傻!哪怕隻有一成概率,也不能賭!”
    陳文正呲牙:“好好好,對對對。”
    李貞看足了笑話,見陳標氣得臉都紅了,才阻止陳文正繼續逗陳標。
    陳標腮幫子鼓鼓地回到馬車生悶氣。
    他真的是因為擔心陳國瑞犯傻,防範於未然。堂哥這種莽夫,根本不懂他的謹慎!
    陳標捂著肉乎乎的小屁股,飽受馬車顛簸折磨的時候,朱元璋已經陸陸續續接到應天送來的信。
    陳文正把藍玉揍了,李善長把常遇春揍了……嗯?
    朱元璋看著信,眼睛裏寫著大大的疑惑。
    他反複看了幾遍,才放聲嘲笑,並把信丟給徐達。
    他這次親征隻帶了徐達,湯和去其他地方征戰了。所以自家兒子相關的樂子,朱元璋隻能和徐達分享。
    徐達看完信後,笑著搖搖頭:“李公大約是對標兒當小先生的事動心了。”
    朱元璋道:“待我回去再說吧。以標兒的謹慎,要說服他可不容易。他呀,天天都嚷著陳家太厲害,朱元璋會砍陳國瑞的腦袋。朱元璋如果真的要砍厲害的人的腦袋,肯定也先砍你這個上將軍的腦袋,哪輪得到陳國瑞?”
    徐達剛剛因功拜奉國上將軍,是朱元璋麾下實質的兵馬總統帥。朱元璋未親征的時候,攻伐之事都由徐達做主。
    徐達笑道:“那可不一定。我也就打仗厲害一些,打仗厲害的人可多了。但陳國瑞賺錢厲害,也就李公的功勞比陳國瑞大一點。”
    朱元璋板著臉嚴肅道:“那就先把李先生砍了,才輪得到陳國瑞。”
    徐達歎氣:“李公被砍了,朱大帥麾下就真的沒有值得信任的文人了。”
    朱元璋摸了摸胡子:“讓標兒頂上,我相信標兒。”
    徐達忍不住了,拍著桌子大笑:“老大啊,你這話敢和標兒說嗎?你要敢和標兒說,我立刻舉著雙手支持你。”
    朱元璋也忍不住笑了:“舉著雙手是投降,不是支持。唉,標兒要是能快點長大就好了。他要能一下子長到弱冠,我還愁什麽?”
    徐達道:“就算標兒及冠,大帥你也不能把什麽事都推給標兒啊。你想躲懶,難道標兒不想?”
    朱元璋笑著打開另一份加急的信:“我不是躲懶,我是想為標兒麾下一大將,標兒監國,我為他北伐去……哎喲我嘞個悟掉了!”
    徐達立刻湊上來:“什麽事?急得老大你口音……哎喲我滴個乖來!”
    “悟掉了”和“我滴個乖來”都是表示驚訝的語氣詞。
    兩為了逼格而基本說官話的濠州農夫漢子,被這封信驚出了濠州當地土話。
    朱元璋和徐達麵麵相覷。
    “我怎麽請都請不來的浙東四先生來了兩個?”
    “浙東二儒全來了!”
    “那個水心先生的學派,就是標兒所說的在朱夫子活著的時候能與程朱理學分庭抗爭的牛氣學派?”
    “不僅僅是學派傳人,是水心先生的後人!直係後人啊!”
    朱元璋和徐達再次麵麵相覷。
    半晌,朱元璋捂著胸口,徐達使勁深呼吸。
    冷靜,冷靜。我們是見慣了大場麵的人,這場麵……
    這場麵我們別說沒見過,連想都沒敢想過啊!
    徐達聲音顫抖:“老大,大帥,你不是把文人都得罪跑了嗎?!怎麽還有大儒逆天下文人大勢來投奔你!”
    朱元璋比徐達先冷靜下來。
    他想起自家兒子和他說過的“天命”。
    兒子說,他之後為了討好天下文人,為了厚著臉皮與朱家聯宗,成了向弱者揮刀的劊子手。
    朱元璋本以為,兒子的話說明天下文人實在是很難討好,不如順從本心。
    哪知道,他順從了本心,自絕於天下正統文人,居然有大賢主動投靠?
    天命,天命……這就是天命,是他本應該擁有的天命嗎?
    他根本不需要討好任何人,隻要做好了自己該做的事,還全天下一個朗朗乾坤,讓如他一樣的普通老百姓再不擔心兵禍天災,老天爺自會把他想要的給予他?
    就如同他被郭子興奪走兵權,被逼回鄉招攬了一夥窮兄弟,居然各個都有將才一樣。所以匪夷所思之事,都是他朱元璋背負的天命?!
    朱元璋深呼吸,徹底冷靜下來。
    天命可畏。
    徐達還在傻樂:“老大,標兒真是太出息了!他說他不拜師!那些大儒們居然說不讓他拜師也要一同教導他!”
    “嗯。”朱元璋合上書信,道,“他們能逆流冒險來投,我應當交付信任。”
    徐達呆滯:“老大,你的意思是……”
    朱元璋點了點頭,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他拿起最後一封書信,在徐達想要探頭來看時,把徐達的腦袋推開。
    徐達好奇:“有什麽我不能看的?”
    朱元璋道:“標兒要過來,似乎是預感到了什麽不能和常人所說的事。你別看了。”
    徐達失笑:“是不能與常人說?恐怕是會讓陳國瑞被朱大帥忌憚之事吧。”
    朱元璋道:“知道了還不快滾,小心我忌憚你,下次一同征戰的時候在背後砍你一刀。”
    徐達起身:“但是老大,每次征戰你都是衝最前麵啊。你要在戰場上砍我,得轉身回砍……唉,別真拔刀啊,我滾,我現在就滾。我去看看工匠把碑刻好沒有。”
    徐達一邊跳著躲避朱元璋丟來的石頭,一邊往外麵跑。
    朱元璋節儉,書案上臨時用的鎮石都是直接從外麵撿來的石頭,沒有搜羅美玉奇石,所以隨便砸人,不心疼。但那棱角分明的石頭砸在人身上,可就很疼了。
    朱元璋讓徐達滾蛋之後,再次打開馬夫人寫來的信,自言自語:“和我讀的書有關係?難道是那一本?”
    朱元璋走到臥室,打開放在榻上的箱子,翻找了一番,從箱子底部找到《馬氏哲學》。
    他讀書都做了詳細的計劃。待計劃內的書看完之後,他才會看不在計劃中的書,算是額外的學習。
    《馬氏哲學》這本奇奇怪怪的書,到手之後他就粗略翻了一下,發現隻有小半本有字後,就將其先丟到了一邊。
    書既然未抄完,他不如回去問兒子要原本,一口氣看完。書隻能看一小半,那不是急死個人?
    朱元璋盤坐在榻上,翻開《馬氏哲學》:“什麽書讓標兒如此激動?總不會是他從仙界帶來的天書,怕泄露天機吧?應該不是,以夫人信中言語,這書陳國瑞可以看,但朱元璋不可以看。唉,標兒對朱元璋的偏見啊……”
    朱元璋想到,陳標對“朱大帥”的偏見,有他不斷給“朱大帥”甩鍋的一份功勞,不由樂了。
    ……
    朱元璋親率十萬大軍圍攻揚州城時,張明鑒慌得不行。
    應天和揚州比鄰相接,朱元璋顯然對揚州勢在必得。就算圍,也會把青軍圍死。張明鑒要麽戰死,要麽投降,沒有二選。
    被圍了幾日,張明鑒見朱元璋麾下圍而不攻,紮營安寨,甚至開始丈量周圍田地,有屯田的意思時,就知道自己沒有考慮的時間了。
    之前為了取樂,揚州城中普通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現在揚州城就是一座空城,隻剩下他們青軍。
    即使他們還有糧可吃,被耗死是遲早的事。
    何況張明鑒把青軍都帶成了一群惡魔,青軍見勢不對就會嘩變,第一個死的就是他張明鑒。
    於是張明鑒猶豫之後,向城外派遣使者,與朱元璋商談議和之事。
    朱元璋回信,接受投降,但張明鑒必須死。
    張明鑒氣急敗壞,要和朱元璋決戰。結果他接到朱元璋回信的當晚,就被摸到床頭的副將們剁成了肉泥。
    惡魔青軍對老百姓沒有人性,對他們的統帥又怎麽會有人性?
    之前聽從張明鑒,不過是被張明鑒的惡名壓著。現在城都被朱元璋率兵圍死了,他們當然選擇割下張明鑒的腦袋,給朱元璋當投名狀。
    青軍出了名的驍勇善戰。
    張士誠等勢力聽聞朱元璋要攻打揚州時,都等著青軍把朱元璋狠狠咬掉一塊肉。哪知道,這仗就試探性的打了幾下,青軍居然砍了主帥張明鑒的腦袋,直接投了。
    等著看笑話的其他勢力紛紛傻眼。
    朱元璋如今仍舊是元末勢力中最弱的一個,所以無論元朝廷、張士誠、徐壽輝等勢力,都沒有將朱元璋選為第一個清除的勢力,就是為了讓朱元璋成為他們的“緩衝地帶”。
    朱元璋得罪了天下文人,更讓他們輕視。
    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朱元璋靠著這“九字訣”,在各方勢力的夾縫中悄然成長。等他嶄露鋒芒的時候,各方勢力已經養寇自重,積重難返。
    比起朱元璋,他們倒是年年提高對“陳家家主”的懸賞,對“陳家家主”的仇恨比朱元璋大多了。
    這次朱元璋不戰而勝,讓各方勢力終於對朱元璋提起了一些警惕心。
    但很快,他們的警惕心被朱元璋再一次的騷操作打消——朱元璋居然把獻頭投降的張明鑒副將們全綁了,讓悍勇的青軍全部解甲,說要砍一批人祭祀揚州百姓?!
    張士誠得知這個消息時,呆了許久,才道:“朱元璋他……他是不是腦子有病?”
    他麾下的文人們已經罵了朱元璋許久,聽張士誠之話後,紛紛讚同。
    從道義上來說,殺俘不祥。聽聞朱元璋居然還準備用降將來祭祀?!人殉!!簡直比元人還殘忍!!
    從利益上來說,殺了降將,以後誰還敢降你朱元璋?還有那一兩萬的青軍,都是年輕力壯的老兵!就算你朱元璋沒信心收服他們,打散了編入其他將領麾下,也能補充兵源!
    朱元璋腦子沒病,能做出這麽無法理解的事?!
    張士誠和文人下屬們紛紛吐槽朱元璋腦子有病的時候,應天也在為此事討論。
    李善長見聯袂前來的剛投奔朱元璋的大文人們,幽幽歎了口氣,在他們還未發話前,就拱手作揖,斬釘截鐵道:“這件事,大帥雖很蠢,但沒做錯。揚州、揚州被張明鑒率領的青軍,吃得隻剩下十八戶人了!”
    “大帥他,大帥他啊,無論是為了給女人放腳得罪天下文人,還是為了揚州百姓報仇而讓之後每一場戰鬥都變艱難……他就是這麽個為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就蠢得無可救藥的家夥!”
    李善長說著說著,紅著眼眶高聲罵了出來。
    是啊,是啊,朱大帥你認為你做的事都很正確。但正確不代表能做啊!
    看一看《三國誌》,唯一能稱得上仁義的隻有季漢。但勢力最大的是在正史中足足屠了十二次城,占秦漢四百年曆史四十八次屠城記錄中四分之一的曹操曹孟德!
    你要正確,要堅持本心,能不能先奪得了天下再說?
    能不能啊?!
    如果你不能奪得這天下,再多的仁義都隻是被人唾棄的假仁假義,是貽笑大方的沽名釣譽。
    成王敗寇,朱大帥求求你懂一懂!
    宋濂等人聽著李善長紅著眼睛流著淚破口大罵朱元璋,罵到哽咽不止,泣不成聲,臉上的驚怒漸漸沉澱,變得平靜無波。
    葉錚率先上前一步,問道:“你如此罵他,那會棄他而去嗎?”
    李善長用袖子擦了一把涕泗橫流的臉:“棄什麽棄?我要走了,連給他管文書的小吏都沒了。”
    李善長最初投靠朱元璋的時候,朱元璋沒兵沒職務,李善長的職責就隻是幫朱元璋管管書房為數不多的文書而已。
    朱元璋是小將,他是小吏。
    “那你罵什麽?有那個精神,不如幫大帥想想怎麽把名聲扭轉過來。”葉錚皺著眉,從袖子裏掏出一方手絹,遞給李善長,“做仁義的事還被人罵,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至少在我這裏,沒有這樣的道理。”
    宋濂等人紛紛點頭。
    李善長拿著手絹傻眼:“你們不走?”
    王褘冷笑:“你就盼著我們走?”
    李善長趕緊搖頭:“不不不,我隻是……我隻是看著你們好像很憤怒……”
    葉琛和宋濂對視一眼,然後無奈道:“我們是很憤怒,但不是對朱元璋憤怒,而是對那些隻管立場、不看對錯、顛倒黑白的所謂文人的憤怒。”
    幾人甩袖。
    你有筆如刀,我也有筆如刀!
    我們就比一比,誰的筆刀更亮,能照亮這一方黑暗的汗青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