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應天府的秀英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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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朱元璋風瘋)一樣地衝了出去, 宋濂表情很是精彩。
    他深呼吸:“大帥他這性格……是不是變化有點大?”
    葉錚微笑:“陳將軍在兒子麵前就是這副咋咋呼呼的性格。”
    陳將軍……宋濂臉色一沉,這老匹夫是在提醒我說漏嘴了呢!
    宋濂隨即也微笑:“陳將軍性情中人。不過誰家有標兒這樣的孩子,都難免多寵溺些。”
    陳文正聽不懂兩個文人打什麽啞謎, 他幫徐達把桌子上屬於朱元璋的痕跡收拾好,然後徐達大大咧咧坐在上首太師椅中, 擺好了一個特別威嚴的姿態。
    現在主事人, 是我徐達徐大元帥!
    就是陳國瑞, 也就是個將軍而已。他得仰著頭看我!
    陳文正耿直道:“徐叔,你最好別做出這麽囂張的姿態,等標兒前腳一走,你後腳就挨揍。”
    徐達道:“後腳挨揍那是後腳的事,趁著現在不占他便宜,以後能占便宜的時候越來越少。”
    陳文正被說服了:“說的也是。”
    他開始思考, 自己能不能占四叔的便宜。但他遺憾地發現,無論是他當朱文正還是陳文正,以“陳國瑞”的地位,都能隨便揍他。
    唉, 我要是能立個天大的功勞,把陳國瑞比下去就好了。到時候我就抱著標兒在陳國瑞麵前耀武揚威, 把四叔氣得吹胡子跳腳。
    叛逆小子陳文正美滋滋暢想未來。
    庭院中。
    朱元璋衝出去後, 一把將李貞懷裏的陳標抱進懷裏使勁蹭。
    陳標照舊像是嫌棄鏟屎官的小奶貓一樣,兩隻小短手使勁推著朱元璋的臉頰,不讓朱元璋的胡子紮著他。
    當然, 他也和小奶貓一樣,這動作再用勁也是徒勞無用。朱元璋還是用胡子紮疼了他。
    朱元璋蹭完兒子, 那是天也藍了, 草也綠了, 花兒的顏色也變得五顏六色,連空氣都變清新了,心中積攢的陰霾一掃而空,眼中的血絲都消退了不少。
    陳標停止掙紮,乖乖環著朱元璋的脖子,和朱元璋父子親密擁抱:“爹,辛苦了。”
    朱元璋吸了吸鼻子,不知道為什麽,鼻子有點酸,眼眶有點澀。
    他張口就是訴苦:“標兒,你說分田這麽好的事,咱們怎麽還是被罵了呢?”
    陳標看著自家爹委屈的臉,主動用自己的軟豆腐臉蛋,觸碰朱元璋的胡子拉碴臉:“我不都和你說了嗎?井田製就是挖地主士紳的根,要豪強世族的命。”
    朱元璋搖頭:“我不是說那些地主士紳,他們罵就罵,我不在乎。我不明白的是,女子有田,不是好事嗎?為什麽女子要罵我?那些人……”
    朱元璋連續點了幾個女子的名。
    朱元璋知道,有些抨擊他的詩文是男子假托女子所做。
    但蘇杭有些才女名聲非常大,她們與文人詩詞相合,一度讓蘇杭紙貴。那些詩詞,連大老粗朱元璋都拜讀過。她們召開詩會,聯絡文人一同集結詩詞文集來罵他是真事。
    聽完朱元璋的嘀咕,陳標直翻白眼。
    敢情你的鬱悶,是被美女罵了?你以為你做了好事,美女肯定都很仰慕你,結果反而更遭人嫌棄?
    成吧,別說封建大男人,就算是現代男人或者女人,被美女帥哥嫌棄了都會難過,爹我理解你。
    陳標生出小胖手拍打著朱元璋的糙漢臉:“爹啊,你知道自南宋之後,士大夫們將程朱理學對於禮教的約束轉移到了女子身上,對吧?”
    朱元璋點頭:“知道。兒子你說過,我正在學。”
    即使在這種內憂外患中,朱元璋天天想衝到張士誠地盤上砍了謝再興全家,也沒忘記每日挑燈夜讀。
    陳標歎氣:“那你肯定知道,別說官宦人家,就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女兒都被禮教約束,有些女子餓死都不敢出門討生活,怕失節。那些才女們都是富商士紳家未出嫁的女子,她們怎麽能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談論詩詞歌賦,一起寫書應和呢?”
    “著名女詩人薛濤是樂籍。著名女詞人李清照未出閣前隻有詩詞流傳,可沒和外男親密過,和文人相處是在出嫁後和丈夫一同招待客人。女子在禮教約束下有才名,要麽本身是樂籍,要麽是父兄丈夫為其整理著作出版。”
    “爹啊,你說那些未婚才女們,算哪種?”陳標問道,“你說那些富商士紳們把女兒養在一處專門修建的獨棟小樓裏,開辟一個小院子每日接待外男,她們算哪種?”
    朱元璋頭皮發麻:“那可是他們親女兒!他們怎麽可能……”
    陳標神情淡然:“古時有公主和親聯姻,皇帝尚且如此,何況尋常人家?不過士紳還是要臉,養這類女兒的多是富商。女兒也不一定是親女兒,可能是義女。他們對自家親女不一定舍得。朱大帥麾下的一些將領,不也養著好些個義女嗎?隻是武夫養義女會好好嫁出去,哪怕隻是個妾。富商的道德底線可比武夫低多了。”
    朱元璋看著表情淡漠的兒子,發現此刻的兒子,真像是金碧輝煌廟宇裏的泥塑神仙童子了。
    於是他使勁揉搓兒子的臉,把陳標不食人間煙火的淡漠神仙童子表情揉散,變回對他怒目而視的鮮活標兒臉,才鬆了口氣。
    陳標上手掐朱元璋的臉:“爹!你幹什麽!”
    朱元璋嚴肅道:“你忘記包括大帥在內,你爹許多同僚的夫人都是義女了嗎?別把這些義女和蘇杭那些才女相提並論!爹可救不了你!”
    陳標立刻回頭,看著三步之外的李貞:“姑父!你不會向娘告密吧!”
    李貞茫然:“你們剛才說什麽了嗎?”
    陳標立刻討好笑:“姑父最好了,標兒愛你。”
    朱元璋立刻道:“你愛他幹什麽!”
    李貞給了朱元璋一個鄙視的眼神。
    陳標懶得理睬他爹不合時宜的亂吃飛醋,道:“總之,這種才女名氣雖大,反倒最不需要在意。該在意的,應該是隻寫詩詞不露麵的才女,比如世族官宦的夫人小姐。這些人的態度,背後確實有深刻原因。”
    朱元璋一邊往裏走,一邊聽陳標趴在他肩頭小聲說話。
    “這世界的人,可不能簡單分成男人女人。你看,同樣的男人中會為資源廝殺,每個階層的利益都不同,女人也一樣。”
    “裹小腳的女人不希望放腳,一是因為世間不再以小腳為美,那她們未來該如何?”
    “家境優渥的女子不希望女子授田,因為她們不缺吃喝,更不會去種田。若授田,她們即使不去耕種,也要服徭役,或者付替代徭役的雜稅。”
    “再者,永業田改成承包田之後,雖然豪富之家仍舊可以以承包的方式兼並土地。但一勞永逸的強取豪奪,和每隔三十年一次的強取豪奪,後者會增加不少麻煩和變數。女子也不會希望家族利益受損。”
    “爹啊,一項政策,有人獲利就有人利益受損,利益受損的人就會反對。大帥想不明白正常,你怎麽也想不明白?天書白看了?”陳標鄙視道,“我知道你最近很忙,但也不能中斷看書。”
    朱元璋爭辯:“我看了!隻是天書沒你解釋,我看不懂!”
    陳標繼續掐朱元璋的臉:“那你還把我晾在一旁半個多月?我告訴你!我現在氣還沒消!回去我就要給娘告狀!揚州這麽個鬼氣森森的地方,你居然住我隔壁都不來陪我!”
    朱元璋急了:“標兒!你是小告狀狗嗎!咱們爺倆自己能解決的事,怎麽能告訴你娘!我和你說,人不能這樣!”
    陳標不依不饒:“你完蛋了!陳國瑞!我告訴你,你完蛋了!”
    父子倆在那沒大沒小吵吵鬧鬧進了書房,陳標囂張的嚎叫立刻戛然而止。
    葉錚和宋濂都板著嚴肅的夫子臉,用非常不讚同的語氣,異口同聲道:“標兒,怎麽能直呼父親姓名!”
    朱元璋嘴角上翹:“就是!”
    陳標緊張:“宋、宋先生,葉先生,你們怎麽在這!”
    完蛋,我的形象……
    啊,沒事,形象差一點不是更好嗎?
    陳標立刻繼續抖擻起來:“這都是爹的錯!揚州陰氣森森,他把我一人丟在沒幾個人的隔壁大半個月!我就不信大帥府和咱們陳家隻隔一個徐叔叔家,他每日連看我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說完,陳標想掉兩滴金豆子賣慘,但他這半個月照常吃喝看書,還有三位兄長陪伴,一點都不寂寞,實在是擠不出來,隻能皺著鼻子,敷衍一下,假裝自己很委屈。
    陳標這不走心的委屈,還真把葉錚和宋濂信以為真了。
    神仙童子也是童子,大帥你怎麽能這樣對標兒!
    宋濂當即不讚同道:“陳將軍,這事便是你做得不對了。”
    葉錚也道:“陳將軍,你居然大半月都未曾看望過標兒?!”
    徐達坐在上首處,雙手托腮:“沒錯。我多次勸說陳老大,他總說井田未推行,何以為家,要效仿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
    陳標掐住朱元璋的臉:“哈?爹,你還說過這種話?!”
    朱元璋當即罵道:“聽他胡扯!我是朱大帥硬拉著不準回家,徐達家就在大帥府隔壁,他也沒能回去過!我們都吃住在大帥府!標兒啊,信爹,爹苦苦哀求,但大帥就是不準。三過家門而不入,就是大帥用來訓我的話。爹可想你了!”
    徐達:“……”我本來以為總能讓你在標兒麵前栽一回,老大就是老大,這睜眼說瞎話的程度,我不如!
    葉錚:“……”來了,又來了,我直到現在也沒能習慣朱大帥熟練的自己讓自己背鍋。
    宋濂:“……”太過震驚,以至於腦袋一片空白中。
    朱元璋罵罵咧咧,滿口都是對朱大帥的不尊敬。
    陳標趕緊捂住朱元璋的嘴:“好了好了,我信了!宋先生和葉先生還在這呢,別讓人看笑話!”
    他壓低聲音:“隔牆有耳!你想挨大帥的揍嗎!”
    朱元璋這才閉嘴。
    他委屈道:“標兒,這段日子我可想你了,過得可苦了。”
    這下輪到陳標安慰朱元璋了:“好好好,我知道,爹最疼我了。把我一個人放隔壁大半月不來看我的事,爹肯定做不出來,都是朱大帥的命令,沒辦法。”
    陳標是真的相信了自家爹,也是真的在安慰自家爹。但在其他幾人耳中,這話就充滿了陰陽怪氣了。
    徐達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吐槽陳國瑞老大的機會:“對對對,都是朱大帥的命令,標兒你不要誤會。”
    葉錚歎氣:“唉,大帥啊……”大帥你都不會臉紅嗎?
    宋濂:“……”仍舊太過震驚,以至於腦袋一片空白。
    朱元璋臉一點都不紅,隻瞥了幸災樂禍的徐達一眼,記下了這筆後,把陳標抱到上首處:“你坐在這裏幹嘛?過去。”
    徐達拍桌:“陳國瑞!雖然你是我老大,現在我是大元帥,揚州我主事!你放尊重點!”
    朱元璋挑眉,知道這老小子皮癢了。
    宋濂終於回過神,不敢置信地看向葉錚:他們在幹什麽?怎麽連徐元帥也性格大變?他不是對朱大帥十分尊敬嗎?
    葉錚抬了抬眉頭:習慣就好。
    宋濂收回視線,深呼吸。
    習慣,習慣,一定要習慣。不能讓葉錚那個老匹夫笑話我。
    陳標拉了拉朱元璋的袖子,讓朱元璋把他放下來。
    他一下地,朱元璋就衝了上去,把徐達從椅子上硬拖了下來,還在徐達屁股上補了一腳,才又抱起陳標,坐到了上首太師椅上。
    陳標坐在朱元璋懷裏歎氣:“徐叔叔,你每次挑釁爹都會被揍,為什麽還要鍥而不舍?”
    徐達揉了揉屁股,齜牙咧嘴:“這是挑釁嗎?這是說大實話。老大,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這個大元帥?”
    朱元璋挼著兒子的腦袋,就像是把玩著美玉把件,霸氣十足道:“我不尊重你,你可以去朱大帥那裏告狀啊,我等著,看大帥支持誰?”
    徐達白了朱元璋一眼。是是是,你有兩個身份,你了不起!
    他心底十分鬱悶,以為有葉先生和宋先生在,朱元璋會裝一裝,和他玩一場角色扮演。結果還是失策了。
    李貞等在場鬧劇演完,才開口道:“標兒,你不是有話要和國瑞、徐元帥說嗎?先說正事。”
    陳標為難地看了宋濂和葉錚兩人一眼:“爹還有事做,我等爹回去再說吧。爹,你今天一定要回來!我有重要的事!”
    葉錚立刻拉著還不在狀態的宋濂道:“徐元帥,陳將軍,我和景濂先告辭,我們還有其他事要忙。”
    宋濂被葉錚一拉,也立刻告辭。
    朱元璋道:“好,先生們的文書我們會立刻快馬送去應天,呈給大帥看。”
    葉錚拱手:“就麻煩陳將軍了。”
    說罷,他立刻轉身匆匆離去,宋濂緊緊跟上。
    兩人那焦急的模樣,就像是在繁重的工作中臨時過來一趟似的。
    不過現實也確實是如此。隻是中途,他們遇到了一點小波折。
    離開大帥府,坐進馬車後,宋濂才壓低聲音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見朱元璋已經對宋濂暴露陳標身份,葉錚也不瞞著了,將一切傾盤托出。
    宋濂眉頭緊鎖:“神仙……神仙……朱元璋果然是皇帝命格。”
    葉錚笑而不語。
    皇帝命格?標兒下凡,可不是為了這點小事。天書才是真正的機密。
    宋濂既然已經入局,葉錚雖和其針鋒相對,但也視宋濂為戰友,希望宋濂也能觀賞天書。
    不過這不是他能做決定的事。他之後會提議朱元璋讓宋濂觀摩天書,但現在,他隻能瞞著。
    宋濂從震驚中回過神,道:“標兒不能回歸朱標的身份,這要怎麽限定?標兒改名即可?標兒自己不知道?民間不知道?”
    葉錚道:“這就是個大問題。給標兒相麵的先生,說天機不明確,需要再琢磨幾天才能看清,結果第二天喝醉酒一腳踩空摔成了中風,昏迷了幾日就去了。大帥都傻眼了,隻能自己琢磨。”
    宋濂歎氣:“看來是泄露天機,遭天譴了。”
    葉錚點頭。
    泄露天機就罷了,還要過幾天再算幾次,進一步泄露天機,這也太狂了。
    宋濂道:“以大帥目前舉措,是既不讓民間得知標兒的身份,讓標兒在大眾眼中‘未歸位’;又瞞著標兒,讓標兒從自身角度出發也未歸位。雙重保護?”
    葉錚再次點頭。
    宋濂皺眉:“那為何不直接把標兒藏起來,或者送給他人收養?虛構出一個陳國瑞,太容易露餡。”
    葉錚道:“標兒生而知之,暴露之時,已經知道自己親生爹娘是誰,瞞不住。並且……唉,你也看到了,大帥和標兒感情如此好,怎舍得分離?即便是大帥身邊的人,恐怕也不願意大帥和標兒分離。”
    宋濂想起這段時日暴戾的朱元璋,和現在抱著陳標滿嘴胡話的“陳國瑞”,不由歎氣:“標兒就是大帥的刀鞘。”
    葉錚道:“不僅如此。大帥許多讓我倆讚歎不已的舉措,都是出自標兒之手。外界那懸賞千金的陳家家主,可不是陳國瑞,而是標兒。大帥說,他就是給標兒跑腿的。”
    宋濂瞠目結舌:“大帥他、他怎麽如此壓榨一個五歲的孩子!”
    很快,宋濂想起來:“我記得大帥之前說,他隻需要打下天下,治理天下以後交給兒子……五歲的兒子?”
    葉錚捋著胡須,道:“哪還需要以後?咱們大帥啊,現在就靠著他兒子養呢。”
    宋濂扶額,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愁該歎氣。
    ……
    待葉錚和宋濂離開後,陳標才將懷中的信拿出來:“娘的信。娘要和大帥夫人一起組織應天城中的女子支持井田製和女子放腳、女子分田。娘希望爹和徐叔叔能配合。娘說,大帥已經同意。”
    朱元璋和徐達眼皮子直跳。
    大帥同意?同意什麽了?
    好吧,大帥夫人說大帥已經同意,大帥就已經同意!
    朱元璋拆開信,馬氏在心中寫明了她想做的事,然後向陳標求助。
    馬氏雖已經有計劃,但心裏十分忐忑,所以寫信尋求兒子的讚同。如果兒子讚同,馬氏希望已經分田的揚州,也讓女子加入她們的隊伍,一同支援前線將士。
    打嘴仗,平民女子永遠也比不過名妓才女那一張巧嘴。
    那咱們就悶頭幹活,用實際行動來表明對朱大帥的支持,讓朱大帥知道,有很多沉默的女性期盼著朱大帥的政策。
    種田是累,徭役更是可能會把人累死。
    但隻要女子能分田,就不會在出生時被溺死、幼年時被害死、長成女童後被賣掉……
    就算分得田地後,可能會麵臨家裏和夫家的剝削,但至少她們不會早早死掉,還有一線希望。
    有利可圖,對一無所有的平民女子而言,也是活下去的希望。
    無論男女,占數量絕大多數的貧苦百姓的願意都很微薄,隻要能活下去就好。
    不需要溫飽,不需要尊嚴,隻要不凍死、不餓死就好。
    可是如此微弱的願望,也隻能在每個王朝的盛世中,遇到風調雨順的時候,且貧苦百姓手中有田,才可能實現。
    馬氏說,她寫不來什麽詩詞歌賦,讀的那幾本書識的那幾個字,隻能勉強對懵懂的貧寒女子們講一講咱們朱大帥的好,然後帶著明白了井田製的貧苦女子們為朱大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朱元璋眨了眨眼,一個沒留神,淚水滾滾,瞬間把臉全打濕了。
    陳標感到頭頂有水滴落時,才發現他爹哭了。
    陳標趕緊從背後抽出隔汗的布巾,也不顧上麵還帶著他的汗水,站在他爹的大腿上,給他爹擦眼淚鼻涕。
    一個大男人,哭得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難看極了。
    徐達張了張嘴,很有求生欲的閉上嘴。
    在大帥哭的時候敢嘲笑大帥,他不等大帥當皇帝,就要被大帥丟進敵軍中亂刀砍死了。
    “標兒,你娘啊……我在前麵打仗,她就在後麵帶著人給我做衣服、縫皮甲。我最初起兵的時候哪有什麽金屬盔甲穿,都是你娘收了皮子給我縫。太厚的皮子不好縫,你娘縫好一件皮甲,手指頭上就全纏滿了布條。”
    “後來日子好了,你娘也幫我管著要發下去的布甲武器,和將士們的女眷一起給全軍將士做衣服鞋襪。外麵都說我愛兵如子,我哪有那個閑暇愛兵如子,愛兵如子的是你娘啊。”
    “我就想、就想著以後發達了,絕不讓她再操心,讓她安心當富太太。結果現在還是得你娘來幫我,我……”
    陳標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爹,你這人怎麽這樣,還恩將仇報啊。”
    正在嚎哭的朱元璋哭聲一滯。
    陳標把布巾狠狠在朱元璋臉上揉了幾下,道:“娘為你做了這麽多事,等你沒麻煩了,就把娘關在後院,隻看那四方天?娘這麽有本事,以後你沒麻煩了,就該更加支持娘去做好事,讓娘揚名啊。”
    朱元璋抓住陳標在他臉上作怪的布巾:“啊?”
    陳標道:“娘會做衣服,就讓娘管著布坊,女人才知道女人需要什麽款式的衣服;娘愛讀書,就讓娘開一個女子書院,教導女子識字算數;以後爹如果被派到邊疆鎮守一方,邊疆對女子束縛更小,完全可以讓娘幫你管著內政,爹你隻需要打仗……”
    陳標站在朱元璋的腿上,抱著手臂道:“你可不能和朱大帥學。大帥夫人那麽能幹的人,將來大帥當了皇帝,大帥夫人就隻能幹坐在皇宮裏熬日子,每日隻計較些朱大帥後宮三千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朱元璋默默用布巾擦幹眼淚和鼻涕:“元帥夫人當了皇後,能做的事多著呢,什麽熬日子,你又誹謗大帥。好了,不說這個了,你要怎麽幫你娘?”
    陳標拍了拍手,李貞遞過來一大疊紙。
    陳標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熬夜做的!”
    朱元璋急了:“再重要的事你也不準熬夜!”
    陳標道:“娘難得求我一次,別說熬夜,赴湯蹈火我也得做。看看,有什麽補充的。”
    朱元璋先狠狠挼了一下居然敢熬夜的兒子的腦袋。他太後悔了,如果有他看著,兒子絕對不會熬夜。
    不過他心裏又很酸。
    朱元璋一邊看著陳標給馬氏出的主意,一邊酸溜溜道:“每次讓你幫幫爹、幫幫朱大帥,你總是滿口抱怨。怎麽你娘一求你,你就這麽積極?”
    陳標鄙視:“你和娘能比嗎?大帥和大帥夫人能比嗎?你捫心自問一下,要是你,你會更積極主動地幫誰?”
    朱元璋被陳標的話噎住。
    徐達抱著手臂,湊上來一邊偷看,一邊道:“標兒說得對!”
    朱元璋把沾染了陳標汗水和自己眼淚鼻涕的布巾丟給徐達,讓徐達去洗布巾,趕緊滾,然後繼續看陳標寫的計劃。
    李貞回去拿新的布巾,順便拎走了對朱元璋書房十分好奇,東摸摸西摸摸的陳文正。
    熬夜的陳標很快就困了,靠在朱元璋懷裏倒頭就睡。
    朱元璋一邊護好熟睡的兒子,一邊幫夫人完善計劃。
    兒子說得對,錢財什麽的咱們已經不缺,夫人需要的或許不是富裕但無聊的生活。夫人支持他,他也要支持夫人。
    要不,首先給夫人取個可以在外麵叫的大名?名留青史的女子大多有自己的名字,他夫人現在要在外揚名,也應該有。
    ……
    朱元璋嘴上說著不讓兒子熬夜,為了給馬氏完善計劃,他自己也熬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讓李貞派人送信。
    然後朱元璋叫醒兒子吃早餐,吃完之後抱著再次倒頭就睡的兒子一同補覺。
    這是他推行井田製之後,睡的第一個無夢的覺。
    應天府,馬氏拆開信,開口不是拉家常,也不是說正事。
    朱元璋在信的開頭說,兒子曾經問過他,大帥夫人叫什麽名字,是叫馬翠花還是馬秀英,他覺得“馬秀英”這個名字很好,問馬氏如何。
    馬氏愣了一會兒,心頭一暖。
    大部分女子小時候都隻有一個乳名,比如丫頭,妞妞,某姐之類。馬氏也一樣。
    一般女子及笄時,有文化且寵女兒的父親,會給女子取字。那字,就是女子可以用在外人麵前的新的名字。
    若父親沒有賜字,女子就會在新婚後,由丈夫取字。
    這就是“待字閨中”的意思。
    馬氏親生父親去世得早,郭子興雖養大了她但她畢竟不是親女,朱元璋又是個粗人。所以馬氏到現在都隻有一個乳名,並沒有字。
    馬氏先長歎了一聲,然後笑道:“以後,我就是馬秀英了。”
    馬秀英摸了摸肚子,悵然道:“生了標兒這樣的孩子,我祖祖輩輩真是積攢了太多太多福氣。為了標兒,我一定得做更多的善事。”
    為了肚子裏的孩子,就算事情很重要,馬秀英也不會累著自己。
    她一邊看陳標和朱元璋為她查缺補漏的計劃,一邊逐步著手安排一切。
    很快,應天陳家的茶館酒樓戲台子中都換了新劇目新故事,朗朗上口的童謠也在民間開始流傳。
    有田分,吃得飽;有田分,穿得好。
    阿娘有田種,兒女長得好;阿姐有田種,未來嫁得好。
    沒什麽文采的童謠,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無論哪個玩耍的孩子都能唱上一兩句。
    茶樓裏的評書先生們開始說起了一些詩人詩詞中的故事。
    比如最著名的《憫農》,“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他們又說起了宋史。宋朝國庫充裕,江南萬裏沃土,老百姓卻無立足之地。
    那地呢?都是豪強世族富商們的。
    朱大帥要給咱們老百姓分田了。而且每三十年,都會再分一次。
    有錢的人,可以買別人那三十年的使用權,對普通人來說也是一輩子;貧苦的人,把自己這輩子賣掉,但兒孫成丁後仍舊可以分田,可以有希望。
    就算是豪門大戶,也可能遇到家破人亡的時候。但隻要後代能長大,就能分田,就還能東山再起。
    何況,大帥又沒說動他們現在手中的地。難道連現在無主的地,他們也不肯分給快要餓死的老百姓嗎?
    再說給女子放腳分地。現在男子多被征兵,死傷慘重,家中僅剩寡婦女兒的比比皆是。不給女子放腳分地,難道是讓這些人都餓死嗎?
    女兒可以招贅,也可以收留孤兒繼承姓氏,家中香火還能繼續傳承。
    豪門大戶家的女子不在乎那點地,她們餓不死,也不會絕嗣。所以她們就要無視普通女子的苦難嗎?
    特別是那些父兄皆為了反抗賊元戰死的女子,她要被活活餓死,她父兄的同袍不會良心不安嗎?
    可咱們老百姓既不會寫詩詞,也不會花錢讓名妓唱歌曲,我們要怎麽支持朱大帥,讓他繼續分田呢?
    難道我們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頓頓都能吃飽,不管百姓死活的人舞文弄墨,誤導朱大帥,讓朱大帥以為老百姓真的不支持他嗎?
    一日,應天城外搭了個大台子,馬秀英做了些偽裝,遮掩住大肚子,並往臉上粘了些東西,用陳標特意給她製作的無毒脂粉化了妝,扮作一比原本身形更加豐腴的婦人。
    “我是朱元璋的夫人,馬秀英。”馬秀英穿著一身樸素衣服,對著台下的百姓道,“你們可能都聽說過,我也是見過貧苦的人。田地對咱們的重要性,不需要我多說,你們心裏都知道,隻是你們和我一樣嘴笨,說不出有大道理的話,更做不出花團錦簇的詩文。”
    “明日,我將會再到這裏來,募集女子為前線將士縫製衣服鞋襪皮甲;我們還需要強壯的女子參與送糧;軍中也需要女子洗衣做飯、照顧受傷的人……我這裏有很多很多事,需要女子來做。”
    “軍營對女子而言,可能是個很不好的地方。但我會保證你們的安全和清白,以我大帥夫人馬秀英的名義保證。”
    馬秀英平靜的視線掃過台下竊竊私語的百姓。
    “從明日開始,連續七日,我會派人來這裏登記想要來我這裏做事的人的名單。七日後,我就要開始分配活幹了。你們就當這是分田前的徭役,也成。”
    馬秀英開了個玩笑,玩笑並不好笑,但底下的百姓不知為何,都此起彼伏地笑了起來。
    “粗人不會說話,讓大家見笑了。”馬秀英拱手作揖,就像是男子一樣。
    突然,一個黑壯女子擠開人群,走到台子做這些活,想從軍呢!”
    馬秀英愣了一下,然後展顏笑道:“紅巾軍現在還沒女人從軍。不過若你對自己有信心,我會向大帥提議。但女子從軍非常艱難,你確定要從軍嗎?”
    那黑壯女子笑道:“我從福建來,先祖為參知政事陳文龍之女許夫人。就算不加入紅巾軍,我手下的人跟元韃子的鬥爭就沒停過。不過我現在的身份算是土匪,大帥不知道能不能收留我。”
    馬秀英立刻走下高台,握住黑壯女子的雙手道:“你若有自己的隊伍,我現在就替大帥答應你。”
    黑壯女子眼睛一亮:“這件事大帥夫人也能做主?!”
    馬秀英豪爽道:“你可以在這應天府問問,我馬秀英什麽事做不了主?”
    一戴著帷帽的女子娉娉婷婷走來。看她腳步,就知道她是一個小腳女子。
    “那大帥夫人可否也能為小女子做主,讓小女子登台獻唱?”女子摘掉帷帽,露出雖有些蒼老,卻仍舊風韻猶存的臉,“我有好些個姐妹,如今受大帥和陳家恩惠,能在布坊繡莊自給自足,本不願再提起舊事。”
    女子頓了頓,笑中帶淚:“但若姐妹們的歌喉琵琶能報救命之恩,姐妹們願意再一展所學。”
    那女子身後又有幾位女子摘下帷帽,竟然都是被朱元璋關閉後,被陳標專門叮囑收留的青樓樂坊女子。
    嘈雜的百姓們瞬間鴉雀無聲。
    誰都知道,名妓看著風光,但不幹這一行之後,她們都恨不得把過往名字全抹了,好清白做人。
    可現在她們明明已經脫離了苦海,沒人再記得她們那段賣笑賣色的往事,將來可以嫁給好人家做平頭正麵的妻子。可她們卻自揭傷疤,隻為了報朱大帥的恩德。
    馬秀英嚴肅道:“此事我會交給陳家辦。陳家一定會想出讓你們既能唱歌,又不危及名聲的事。若你們不嫌棄大帥手下的將士粗俗,你們的婚事我也包了,絕對給你們選會照顧好你們的好男人。”
    百姓們這才重新喧鬧起來。
    “好啊,到時候要不要一起辦婚事?我聽說秀英夫人你以前給軍中的小兵們辦過婚事?”
    “有這事?那我定要討一杯喜酒!”
    “姑娘啊,你能為我們說話,我們一定會保護你。”
    “在陳家的酒樓裏唱歌唱戲有什麽丟臉?那又不是青樓,你們盡管唱!”
    “對啊,那可是菩薩陳家。”
    姑娘們先是一愣,然後笑容更燦爛,淚水也更加多了:“謝謝各位,謝謝各位!”
    黑壯女子摸了摸鼻子:“好女兒,我將來也想為我手下那群家夥在她們中討個媳婦,秀英夫人可要幫我。”
    馬秀英笑道:“你手下的兵不也是大帥手下的兵?我全包了。”
    黑壯女子笑道:“那好,全交給秀英夫人你了。”
    “秀英夫人,我……我……”一女子鼓足勇氣,拿著一卷書,“我也、我也會寫詩!可我不知在應天何處刊印,秀英夫人可否為小女子指個地方?”
    “我也會!我父親是元朝進士!我自幼讀書!就她們杭州有才女嗎?!”
    當一個人出現後,迅速有好幾個帶著家仆的女子勇敢地站出來。
    馬秀英都愣住了。她完全沒想到,自己剛出來宣揚,就有這麽多人積極迎合。
    很快,她笑了,連連點頭答應。
    原來有很多人都和她一樣,心裏憋著一口氣,已經做了許多準備,隻是欠缺一個站出來的契機,隻是缺少一個能給她們勇氣的領頭人。
    馬秀英昂首挺胸:“那就從今日起開始登記吧。早一日登記完,早一日開始幹活。”
    士兵開始維持秩序;小吏坐在搭起的棚子下,翻開了空白的冊子。
    很快,他前麵就排起了長隊,許許多多衣衫簡陋的女子進入隊伍,隊伍長得看不到頭。
    秀英夫人之名,也很快傳遍了應天,向浙東、浙西,向整個華夏大地慢慢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