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未經人苦莫言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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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勞動改造的青軍那裏招募演員的朱文正, 回來時紅光滿麵。
    去普通老百姓那裏招募演員的李文忠,回來時滿臉烏青。
    天氣漸涼,陳標穿了一身較厚實的棉衣, 更像一個圓滾滾的福娃。
    尋常椅凳陳標坐上去都會夠不著桌子,在陳家, 陳標看書時的桌椅都是特別定製。
    少了朱元璋這個“兒童座椅”, 陳標隻能在桌子上放了個蒲團, 盤坐在桌子上看文書。
    見兩個兄長回來,陳標抬起頭,正準備滿臉嚴肅地詢問結果,被李文忠的模樣嚇得不輕:“表哥!你臉怎麽了?!”
    李文忠揉著臉上烏青,一瘸一拐地走進門:“百姓們太熱情,我不小心被推倒在地……”
    陳標嚇得從桌子上蹦下來。
    他居然從和他差不多高的桌子上往下跳, 把朱文正和李文忠嚇得不輕,趕緊衝上去,害怕陳標摔倒。
    陳標穩穩落地,牽住李文忠的手:“你沒帶維持秩序的人?踐踏會死人!”
    李文忠道:“帶了帶了, 我剛被推倒就被救了出來,沒被踩幾腳。也是我的錯, 我低估了她們的熱情。”
    李文忠停頓了一下, 苦笑:“我隻是告訴她們,她們被選中當演員,我會安排她們去應天見義母, 她們就跟瘋了似的湧上來。”
    李文忠雖改回了原本姓氏,他還是朱元璋收的幾十個義子之一, 所以仍舊稱呼馬秀英為義母, 正好和“陳馬氏”這位舅母的稱呼分開。
    陳標樂了:“你低估了秀英夫人的偶像效應。秀英夫人的名聲真好用, 看來就算這裏沒有女眷主持,有些事也可以做。”
    陳標又關心了一番李文忠的身體,被不甘被忽視的朱文正抱進懷裏。
    他趴在他堂兄的肩頭道:“秀英夫人的名聲這名聲能給咱們很多便利,所以你們要更小心謹慎,千萬不要給秀英夫人的名聲抹黑。”
    朱文正揉了揉堂弟圓滾滾的後腦勺:“誰敢給義母的名聲抹黑,我砍了誰!”
    陳標道:“砍砍砍,你就知道砍!整頓軍紀才最重要!”
    他想了想,又道:“堵不如疏,用軍紀壓製著鎮守在這裏的兵也不是長久之計,你們來看看我寫的計劃。”
    朱文正樂嗬嗬抱著陳標坐在太師椅上。那嘚瑟勁,好像他變成了他義父兼四叔的朱元璋似的。
    李文忠白了朱文正一眼,拖了一張太師椅過來:“滾遠一點,給我讓個地。”
    朱文正抱怨:“你不能坐對麵?”
    李文忠道:“不能。”
    朱文正還想說什麽,被陳標掐了一下,乖乖挪動太師椅,讓了個位置出來。
    兩人並肩坐著,聽陳標翻動著計劃書,給他們講解接下來的行動計劃。
    寫戲教戲排戲還需要一些時日,這段時間揚州城的民生工作自然不可能停滯,都要一起來。
    陳家支援的人到來後,不僅帶來了文藝方麵的人才,還帶來了許多鐵製農具。
    應天是六朝古都,雖都是些短命割據王朝,但也說明這確實是一塊寶地,隻是古人不一定知道這塊地有多富庶。
    但陳標知道。
    應天有煤有鐵有銅,還有其他許多礦產資源,僅僅這一地,輔佐陳標所知道的“古法煉鋼”,就能給朱元璋軍隊提供比其他勢力更精良的武器。
    那“古法高爐煉鋼”在後世練出來的全是廢鋼,但在這個時代,都是神兵利器。
    陳標帶來的鋼鐵冶煉法不僅改良了朱元璋軍隊的武器,還因為過分高效,在給軍隊提供武器的同時還能同時打造農具。雖農具都是普通鐵器,也極大的提升了朱元璋領地的生產力。
    再加上陳標不計代價從海外買來的耕牛牛犢,養了這麽幾年,朱元璋領地又不大,以供急需之用問題不大。
    陳標得知朱元璋要去打揚州城後,就命陳家的工匠暫時放棄其他事,加班加點打造農具。現在第一批打造的農具和調集來的耕牛終於到位。
    鐵製農具和耕牛一來,就算是老弱婦孺都能耕地,由流民轉化而成的揚州百姓臉上的笑容更多了。
    他們對朱元璋的忠心又多了一些。
    這個大帥是個好人,他不僅給咱們地,還要幫助咱們耕地種田。不像其他地方的軍老爺,隻顧著來收稅搶糧。剛成為揚州百姓的流民們都在為朱大帥立長生牌了。
    朱文正一看計劃書上密密麻麻的字,就又是扶額又是揉太陽穴,頭暈目眩。
    李文忠卻捧著陳標寫的計劃看得滿臉紅光,連黑眼圈都仿佛變淡了不少。
    李文忠對基礎建設和規劃方麵特別感興趣,以前一直沒找到人請教,朱元璋麾下也缺少這類型的人才,他隻能看書自學。
    “標弟!你居然連這個都會!”李文忠後悔極了。早知道標弟會這個,他早向標弟請教了!
    陳標懶懶挑眉:“我什麽不會?別光顧著驚歎,趕緊看。堂哥!正哥!朱文正將軍!別偷懶!”
    朱文正放下扶額的手,苦笑著道:“我看,我看,哎喲,標弟啊,你能不能把字寫大點,哥我看了頭暈。”
    陳標氣鼓鼓。
    你多大年紀?老花眼嗎?還嫌字小?我是不是該給你配製個放大鏡?
    堂哥這一看兵書之外的書就頭暈的壞毛病,還能不能改好了?
    為了立功勞,也為了不被李文忠比下去,朱文正咬著牙忍著眩暈看完了陳標寫的計劃書,然後往後一靠,長舒了一口氣,身體癱軟。
    陳標氣得把朱文正的手背都掐烏了一塊。恨鐵不成鋼啊!
    朱文正被陳標掐了,連個聲都不吭,好像被書中文字吸幹了精氣,整個人都隻剩下一口氣。
    李文忠忍著笑,把陳標抱到自己懷裏:“讓他緩緩。”
    陳標擔憂道:“你不是被踩了嗎?我坐你懷裏會不會壓疼你?”
    李文忠道:“標弟軟乎乎的,怎麽會壓疼我?”
    陳標不知道該說謝謝,還是把李文忠的手背也掐烏一塊。
    表哥一定不是故意說我是個小胖子,一定不是!
    陳標憂愁的看著自己的小藕節胳膊。
    其實他不胖,大夫都說他的體重體型剛剛好,是個敦實的福娃娃。他就是年紀太小,還沒抽條,到處都是嬰兒肥。
    嗯,就是這樣。等他抽條了,一定是個俊朗的美少年。
    畢竟他爹自詡年輕時是十裏八鄉有名的俊小夥,他娘更是美人。
    李文忠疑惑:“標弟,你在幹什麽?怎麽不斷捏自己的胳膊?”
    陳標停止虐待自己的嬰兒肥藕節胳膊,道:“表哥,有什麽疑問嗎?”
    李文忠使勁點頭:“有,有很多!為城中修繕住房,然後城外居民和外地富商可以用糧食購買城中住房這點我明白。但城外也要修繕住房,還要整齊劃一,這是為何?”
    陳標道:“這是為新的戶籍製度做準備。我和爹商量過,現在地多,但等人口恢複,地肯定不夠分。所以分地要限製戶口。在城中購買房屋隻能是城市戶口,但城市戶口不能分地,隻能租地。農村戶口能隨時轉換成城市戶口,但城市戶口原則上不能轉回去。”
    李文忠瞪大眼睛:“進城了就不能有地?!”
    陳標道:“是擁有戶籍,能在城中買房的人不能擁有地。但城中戶籍也有好處,比如教育之類。這些要之後慢慢來完善。若農商工並重,務農並非唯一出路,未來肯定有很多人湧入繁華城市,田地就會荒廢。但也不能阻止人口流動,這會讓國家經濟變成一潭死水……罷了,這些之後再說。”
    陳標看到李文忠的眼睛也在轉圈圈,無奈住嘴。
    他想念爹了。他爹雖然也什麽都不懂,但聽了不懂的話隻會詢問,不會像兩個愚蠢的哥哥一樣,聽到太多聽不懂的話就開始眼睛轉圈圈。
    人和人的天賦真的差距很大。
    陳標歎著氣將話匣子關上,開始說在農村幫助建房的好處。
    第一個好處是收攏人心;第二個好處是讓勞動改造的青軍和精力充沛無處使的駐軍有活幹,有額外的錢糧拿,不會閑出壞心思;第三個好處就是幫助建造房屋的時候,可以再普查一次人口,登記年齡不夠領田的人,便於管理。
    有好處,百姓才會積極配合戶籍審查。每次分田和建房都統計好農村戶籍,等大明建國後劃分農村和城市戶口,就會減少很多工作。
    除此之外,還有些比如培訓百姓們依托新建的房子,在揚州再燃戰火的時候幫助朱元璋的軍隊打仗之類的好處,不一一贅述。
    李文忠忍不住使勁挼著陳標的腦袋。
    陳標被挼地腦袋使勁晃,不耐煩打了李文忠一下:“表哥,你幹什麽?”
    李文忠一邊挼一邊道:“我總算知道舅舅為什麽喜歡揉你的腦袋。標弟你的腦袋怎麽長的?別人走一步算三步,你走一步是不是要算三年後?”
    陳標開了一個隻有穿越者才懂的玩笑:“不是算三年後,是五年後。五年計劃,懂嗎?”
    恢複元氣的朱文正把陳標搶回懷裏,也挼著陳標的腦袋道:“不懂!我能算到一兩日後敵軍的動向就很了不得,你能算到五年後,還是個人嗎!趕緊讓哥吸取一點標弟的聰明!”
    陳標怒道:“你是僵屍嗎!準備吃我腦子?!別玩了!趕緊看!看懂這個,我還有下一件事!”
    朱文正哀嚎:“什麽?!還有下一件事?!標弟,標兒!你是不是安排的事太多了!你真的想幾個月做完幾年的事嗎!”
    陳標解釋:“不是幾個月做完幾年的事,是幾個月把幾年的事的基礎打好。以後朱大帥肯定是要當皇帝的人,揚州是他的疆土,需要治理幾百年。現在咱們把基礎打好,揚州人就能多有幾十年的好日子過。”
    朱文正哭喪著臉道:“好吧,標弟你說得都對。我有點後悔留下來了,我應該和阿英換一下,讓阿英來鎮守揚州城,我打仗去。”
    陳標使勁翻白眼。
    他這個堂哥究竟什麽毛病?在揚州城安安全全地搞基建他不樂意,非要去馬上廝殺受傷。受傷就算不會死,不疼嗎?
    李文忠道:“別抱怨了,別耽誤標兒時間。標兒為咱們寫了這麽多東西,肯定很累,得早點睡。”
    朱文正沮喪道:“好。標兒,你還有什麽計劃?”
    陳標道:“你們往下翻,怎麽還非得我來說?”
    兩個笨蛋哥哥趕緊翻開陳標所寫的文書的下一頁。
    翻開之後,他們都瞪大了眼睛。
    這份文書是宋濂和葉錚呈上來的百姓最急迫的請求——被分田的婦女派來一老媼作為代表,請求朱家軍給她們牽線找男人迅速成婚,速度越快越好。
    兩個已經成年,但並未婚配的小子都有些麵紅耳赤。
    李文忠結結巴巴道:“這、這請求,真的是揚州城的女人們最迫切的要求?也、也太……”
    朱文正一手摟著陳標,一手捏著下巴,頗不正經道:“聖賢怎麽說的,飽暖思那啥。這個如果不是一群想女人想瘋了的男人假托女人的名義提要求,就是這群女人,嘿嘿嘿,饑渴啊。”
    李文忠臉一黑:“朱文正!你閉嘴!不要在標弟麵前胡言亂語!”
    朱文正自知失言,但還是梗著脖子道:“我什麽都沒說!你才是!思想齷齪!標弟別聽他亂說……啊,標弟,你這是什麽眼神?你生氣了?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胡言亂語,我打自己嘴巴!”
    陳標收起淡漠的眼神,道:“你們倆真的過過苦日子嗎?”
    朱文正扇了自己的嘴兩下,道:“標弟,你怎麽說這個?”
    陳標道:“你們倆要是真的在地裏務過農,就不會問出這種話。”
    李文忠和朱文正對視了一眼。
    陳標道:“不過你們過苦日子的時候還小,又是在外麵顛沛流離,可能沒見過農村的情況。不知者不為過,但現在你們已經是一方父母官,以後別說這種話,惹人笑話。”
    陳標每次用過於平靜和淡漠的語氣說話時,李文忠和朱文正就像是遇到了朱元璋似的,心中莫名犯慫。
    他們倆縮了縮脖子,雖然不太明白,還是乖乖認錯,並向陳標請教這條迫切請求背後的原因。
    不知者不為過。陳標並沒有生氣,也並沒想責怪他們。
    隻是連自家兩位曾經在亂世中吃過苦頭的兄長尚且如此,那些高高在上卻掌握著絕對話語權的士紳文人們,恐怕更會如此。
    “大部分女人天生力氣不如男性,所以一些農活,男人一天能做完,她們要做兩三天。但這不算什麽,農活也不在乎這麽一兩日,她們若拚了命地幹活,自己的地還是能自己耕種好。但總有些事,是女人們做不了的。比如修繕房屋、推動石磨等純粹的力氣活。或者……需要打架的地方。”
    陳標回想起前世,眼神不由黯淡了一瞬。
    在大學創業的時候,他的商品和農產品有關,經常去村裏商洽。所以他雖然是富商之子,比普通同齡人更了解農村一些。
    在這一世,他聽多了李貞的嘮叨,對這個亂世中的農村的情況也較為了解。
    簡單來說,村莊是個“法外之地”。
    在現代社會法治社會中,每當遇到爭搶水源、宅基地邊界、以及一些雞皮蒜毛的問題時,若農村家中有更多粗壯男丁,話語權就會強一些。
    在古代,村莊的“法外之地”屬性就更強大。
    若女子家中無男丁,很容易遭遇入室盜竊、甚至更嚴重的侵害,基本不可能找到凶手,找到凶手也沒用。
    一些地痞無賴還不會一次性“殺雞取卵”,長期來敲詐、侵害。女人們為了活下去就隻能忍著。
    封建時代,鄉裏的事可別指望什麽官府。
    家中有父兄還好,但這個亂世中,有多少家庭是齊全的?稍稍強壯一點的男人都被強征為兵,遇到土匪屠殺,也是先殺青壯男人以絕後患。
    所以揚州城裏大部分領田的女子都是獨身或者帶著老弱,無人保護。她們需要人來幹體力活,需要人來保護她們的財產和人身安全。
    亂世之後,農村女子就算有父兄在,也會積極地找同村青壯年成親。這樣他們就能分工合作,讓種田的效率更高,或者在風調雨順的農閑時節,一人伺候田地,一人進城找其他活幹。
    從古至今,女子單身都是在經濟條件不錯的前提下,非農村人口的選擇。
    那些在史書中有記載的孤兒寡母,各個都是在宗族幫助下才能生活,或者是去城中找紡織的活幹。所以農村宗族勢力才那麽強大。
    而揚州現在都是流民,還沒有形成可以庇佑女眷的宗族勢力。
    古代的自梳女是在商品經濟發展之後,最先在城中紡織女工中興起。
    到了現代,安全問題找警察,力氣活登陸app一鍵搖人。即使農村女性,富裕一點的家庭有各種機械幫忙,貧窮一點的若不想嫁人,背著背包北上南下東遷打工就成了。
    這個時代,沒有家族依靠的農村女性不嫁人,等待她們的就是無盡的地獄。所以,她們有田地後,最迫切的希望就是趕緊找個男人。
    陳標說得很細,朱文正和李文忠都聽懂了。
    朱文正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就是投靠娘家,才能勉強活下來。
    李文忠的母親早就去世了,他不太懂這些,好奇地問道:“我行軍途中,曾聽聞一些村莊有一些獨身女子特別有話語權,這是為何?”
    陳標眉頭跳了跳:“獨身、年輕女子?”
    李文忠道:“對,也沒有孩子。一般都是無子的寡婦。”
    陳標無語:“表哥,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你這麽單純?”
    李文忠疑惑:“什麽?”
    朱文正:“……文忠,你說的那種寡婦,一般都是村妓,和村中許多男人有染,所以話語權自然高。”
    李文忠:“!!!”
    他趕緊想捂住陳標的耳朵,陳標卻繼續道:“若沒有宗族,又因為各種原因,嗬,在這個時代,應該是理學原因,不能嫁與他人的寡婦,要在村裏活下來,就隻能出賣身體。”
    南宋之前,寡婦很容易嫁出去。特別是生過孩子的寡婦,最為受歡迎。
    理學盛行之後,寡婦再嫁被認為“不潔”,甚至後來編排上寡婦不吉利的謠言,女子守寡後很難找到稱心的新丈夫。
    就算村裏的寡婦想要守節,寧願餓死也不要其他男人的幫助,但她們除了自殺,怎麽可能抵擋得住村民的侵害?
    要麽死,要麽放棄尊嚴,這很好選擇。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出門連件完整的衣服都湊不出來,糧缸裏連果腹的糠皮都不夠,這種時候,和她們說什麽尊嚴榮辱……”陳標停頓了一會兒,道,“不隻是村裏的寡婦,流民中的女子,哪個沒有在路上換過好幾個男人?在咱們這群能吃飽肚子、出門有衣服穿的人幫助她們遠離餓死凍死前,誰也沒有資格去指責她們。”
    “無論男人女人,在還在為生存掙紮的時候,他們已經不是人了。”
    “你們當父母官的時候,腦子裏不要把這群百姓和理想、尊嚴、榮辱、禮節之類的詞語聯係起來。那些文人自以為能博得農人好感的屈尊行為,比不過一捧粟米。”
    “你們真的想做出一番成績,就隻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讓他們活下來,這就已經夠了。”
    陳標看得太透徹,透徹得他自己都有些提不起勁。
    朱元璋受貧民百姓歡迎,難道是因為朱元璋提高了貧民的地位嗎?
    不,這群人腦海裏根本不可能有這種東西。他們感謝朱元璋,隻是因為朱元璋給了他們活路。
    那群聽了秀英夫人的名字就變得十分狂熱的女子,她們腦海裏也絕對沒有什麽“女性地位”的想法。
    無論是解放纏腳、給女子授田、幫女子尋找合適的丈夫,都是為這些貧苦女子尋找活路,所以秀英夫人才是她們的偶像,她們的“菩薩”。
    朱元璋麾下的兩個女將軍,秀英夫人手下的幾個女儒生,將領們後院的女眷們,或許萌生了一點點這樣的念頭。
    她們能吃飽,讀過書,才會思考這些問題。
    這些人自己會尋找自己的出路,自己會想辦法實現自己的理想,天書也是為這樣的人準備。
    這些都不是陳標現在要幫助的人。
    陳標身為穿越者的傲氣稍稍激發了一丁點,開始想為家人之外的陌生人做一點點事。他要做的,隻是讓一些這個時代不是人的百姓變成人,沒有太多崇高的理想和遠大的目標。
    陳標本不想說這些沉重的話。
    亂世中沉重的話題太多了,若老想著這些,陳標一整日都不會開心。
    隻是朱文正和李文忠作為鎮守一城的大將,作為揚州臨時的父母官,居然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讓陳標頗為無奈,隻好給他們講解。
    陳標看著呆滯的兩個哥哥,不斷撓頭。
    不會吧不會吧?他兩個哥哥不都是在亂世中顛沛流離過,好不容易找到陳家,才有了好日子過?
    跟隨朱元璋南征北戰的時候,他們也應該見慣了人世間的慘劇。其他不說,揚州城的慘劇在亂世中也是獨一份的慘。
    為什麽他們居然會如此震驚,好像三觀都崩壞重組了?
    總不能是這些慘劇他們看過了就忘了,在被自己點明之後,才去深思慘劇背後代表的普遍性?
    兩位笨蛋哥哥平時吃得很飽啊,吃飽了不思考這些思考什麽?
    看來還是書讀少了,我得給他們增加功課。
    陳標拍了拍桌子,聲音不大,但朱文正和李文忠還是回神了。
    陳標問道:“聽懂了嗎?”
    朱文正和李文忠使勁點頭。
    陳標道:“聽懂了就趕緊去辦正事。鎮守在這裏的兵有多少沒成親,你們要先算出來。然後酗酒的、賭博的、經常去找暗娼的篩選出去,脾氣溫和對人好的最先入選。咱們要主持一場相親會……月老會,就由你們主持。”
    朱文正和李文忠傻眼:“我們?!”
    陳標想了想,道:“算了,你們倆都沒成親,不太適合。你們去求求宋先生和葉先生。若宋先生和葉先生反對,你們就用我剛才的話來說服他們。”
    陳標問道:“還需要我再說一遍嗎?”
    朱文正和李文忠先搖頭。他們本能地不想聽這些讓人心情非常沉重的話。
    但他們最終還是點頭,讓陳標再為他們細細梳理了一遍,再說了一遍……未經他人事,莫論他人非。
    ……
    朱文正和李文忠兩個讀書不多的小將,說服了葉錚和宋濂兩個大儒。
    他們聽了朱文正和李文忠的話,手都在微微顫抖。
    宋濂還不斷反問:“村裏真的是這樣嗎?”
    他是公認的貧寒學子,但現在他卻發現,自己居然一點都算不上貧寒。
    宋濂看向葉錚。
    葉家雖是水心村的大家族,但葉錚生活在村莊裏,或許比他見識更廣。
    葉錚沉默了許久,才點頭。
    宋濂跟著沉默了許久,道:“我的見識還是少了。”
    葉錚道:“跟著大帥做事,我們有充足的機會見識最底層的百姓的生活。”
    朱大帥,是真的心係最底層的百姓啊。隻是這會為朱大帥帶來什麽,他們心裏都沒有底。
    百姓是一盤散沙,即使百姓知道誰對他們好,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持對他們好的人。
    曆朝曆代,厲害的文臣武將,士紳豪強的支持,才是爭奪天下的關鍵。朱大帥能否靠著“天命”,對抗天下千百年來的大勢?
    宋濂和葉錚在揚州的時候,給許多親朋好友寫信,告訴他們朱元璋是個心係百姓的好人,希望有更多的人投靠朱元璋。
    但這些書信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朱大帥確實對百姓好,但朱大帥對士紳豪強和文人都不夠好。
    正如他們之前想的那樣,這樣的主公,在大眾認知中,就是妥妥的暴君。就算做出了成就,在史書中也不會缺乏抨擊抹黑。
    所以能人們愛惜羽毛,肯定會十分躊躇,不被逼到絕路,不會投靠朱元璋。
    宋濂和葉錚都十分無力。
    他們都在擔心,朱元璋什麽時候會被這些壓力壓垮,與曆史大勢同流合汙?
    如果朱元璋妥協,神仙童子標兒的未來,就要打個問號了。
    葉錚道:“景濂畢竟還掛著一個朱門弟子的名號,這事我來做。我事功學派向來做事隻看結果不擇手段。這種事不會對我的名聲造成打擊。”
    因為事功學派在程朱理學的學子中本來就沒有名聲。
    宋濂道:“不,我……”
    葉錚打斷道:“景濂,你這次就別和愚兄爭了。你朱門弟子的身份非常重要,未來若有其他程朱理學的學子心懷天下,想要改投大帥門下,你的身份就是他們改變思想的台階。”
    宋濂皺著眉頭,拱手道:“是。”
    朱文正和李文忠不懂葉錚和宋濂對話中的含義。文人從來不肯好好說話,老是話中藏話,令人頭疼。
    不過葉先生接下了此事就好,他們就能和標弟交差了。
    離開時,李文忠看朱文正悶悶不樂,問道:“你怎麽了?被標弟所說的話打擊到了?這不像你啊。”
    朱文正看了李文忠一眼,沒回答:“我先回去休息,今天別來找我。有需要我做的事,你幫我做。”
    李文忠道:“去吧去吧。”
    他歎了口氣,轉身去找陳標。
    遇事不決找標弟。標弟肯定知道朱文正為什麽會情緒突然低落。
    陳標正在和李貞商量細化青軍勞動改造獎勵工分的事,聽完李文忠的詢問後,陳標還沒說什麽,李貞先嚴肅道:“文忠,以後不可再提這件事!”
    李貞說不準問,李文忠非要問:“為什麽?”
    李貞有點想抽這個不知道為什麽,變得越來越像朱文正的兒子。
    以前他的兒子不是這樣!一定要和國瑞說,別老讓文忠和文正混一起幹活!
    陳標眼眸垂下,在眼底落下一層陰影:“可能他和嬸嬸都當過流民的緣故吧。”
    朱文正的母親王氏在丈夫被餓死後,帶著朱文正回娘家討生活。但很快因為饑荒,娘家也待不下去,王氏帶著朱文正當了一段時間的流民,後來找到了朱元璋。
    在陳標這裏,就是王氏帶著朱文正輾轉找到了陳國瑞,把孩子托付給了陳國瑞,然後自己離開,都差不多。
    都要餓死了,王氏為何不帶著兒子一同生活?離開了陳國瑞家,王氏又能去哪裏?
    王氏自己說,她終於完成了亡夫的囑托,可以找人再嫁。
    但在這種亂世,王氏再嫁,又能比跟隨兒子留下來過得更好嗎?
    李文忠終於明白朱文正為什麽突然心情不好了。
    他朱文正或許明白了自己母親將自己托付給朱元璋後,自己離開的原因。
    李文忠喃喃道:“文正沒去找過他娘嗎?”
    李貞道:“當時國瑞想要王氏留下來,但王氏堅持要回去。國瑞便給了王氏些許銀錢糧食,派兵送王氏回娘家,之後也常照顧她,但她還是很快就病逝了。在當流民的時候,她吃了太多的苦。”
    李文忠腦海裏一片空白。
    朱文正一直沒心沒肺,李文忠從未想過,朱文正心裏還藏著這件事。
    “啊!!!”朱文正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之後,拔出刀在院中朝著牆亂砍。
    朱文正知道他娘為了他吃了很多苦。但直到陳標今日這番話後,他娘為他吃過的苦,才變成了具體的事。
    比如一些在外人看來很不光彩、很不道德的事。
    可憑什麽這些事就是不光彩和不道德?他娘隻是為了讓他活下去啊。
    他娘是因為這樣才離開他嗎?怕別人對他指指點點?
    他不在乎,他根本不在乎!
    朱文正頭上的木簪落到地上,披頭散發,眼中布滿血絲,舉止癲狂,像野獸一樣的嚎叫聲久久不停。
    李文忠站在小院門口靜靜佇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離去。
    他的雙拳因為握得太緊,掐出了月牙一樣的血印。
    ……
    李文忠走訪了軍中兄弟,登記了厚厚的名冊,並不厭其煩、挨個親自詢問這些人的情況。
    朱文正發了一日的瘋,第二日也暫時放下尋找演員的事,和李文忠一起走訪。
    經過一日的發泄,朱文正好像成熟了一些,臉上時常帶著的猖狂的笑容淡去了不少,板著臉的模樣倒是和朱元璋有些相似了。
    兩人的精力還是很有限。他們熟悉這項工作之後,從軍中找了比較信任的、年紀較大的將領,讓他們也一起幫忙。
    “這些女子都是苦命人,我們紅巾軍給她們介紹丈夫,若人不好,豈不是砸了秀英夫人的招牌?”他們抬出自己義母,讓這些將領不敢敷衍了事。
    砸了朱元璋的招牌,他們還有機會將功贖罪;砸了秀英夫人的招牌,別說朱元璋會如何折騰他們,就說秀英夫人在軍中養活的那些已經參軍為將的孤兒,都會剝了他們的皮。
    在李文忠和朱文正的努力下,很快士兵這裏的名冊就編纂好。
    葉錚作為文人,怎麽也想不出來怎麽讓士兵和村婦相親。
    最後還是陳標出主意,民以食為天,直接吃吃喝喝得了,食物他來出。再請幾個戲班子,把應天的戲編排一下,選一些熱鬧的愛情戲,就很符合月老會的氣氛了。
    葉錚抱著陳標舉起來,對著太陽使勁樂,就像是在太陽光下看寶貝疙瘩。
    陳標十分無語。
    他不明白,為什麽最後他的長輩們都喜歡把他舉起來。舉起來有什麽意義嗎?
    葉錚道:“標兒,你真是太聰慧了。”
    陳標狡辯:“我隻是愛吃。”
    葉錚忍著笑,把亂蹬腿的陳標放在了地上,正想繼續誇陳標,突然聽到旁邊騷亂聲。
    他皺著眉問情況:“怎麽了?”
    月老會上,怎麽還能有人搗亂!
    來人焦急道:“朱將軍和藍將軍打起來了!”
    陳標:“朱將軍?我堂哥?藍將軍是哪個?”
    葉錚歎氣:“藍玉吧。”
    陳標:“啊?藍玉怎麽在這?他沒跟著常遇春元帥離開?”
    葉錚按著額頭:“常遇春元帥把藍玉丟給我當弟子。”
    陳標:“……”葉先生好可憐。
    雖然李善長叔叔告訴他,藍玉在應天被揍那次是他第一次欺良霸善,還是被人整了,可能現在藍玉的性子在常遇春的壓製下還不算壞透頂。
    但藍玉未來是要被朱元璋砍了的人!連累好幾萬呢!
    葉先生作為藍玉的老師……呃,就算葉先生活不到那個時候,葉先生家裏人也……。
    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