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被套住的和出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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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達那一箭, 射出的效果實在是太可怕了。
    徐達是一個很謹慎的人。他可不想出這麽大的風頭,立刻向朱元璋提議, 讓每個能射動強弩的人都來炫一把。
    “至於主公你, 就等打陳友諒老巢的時候再動手!”徐達出主意的模樣就像是狗腿子。
    進了安慶城之後,在徐達的率先帶領下,將士們也不喊大帥, 改口喊主公了。
    以前他們喊大帥, 是因為朱元璋還需要披著紅巾軍“大元帥”的皮。
    韓宋小明王是個什麽身份,他們難道不知道嗎?現在徐達一箭都能轟掉城門了, 朱元璋哪還需要屈居韓宋小明王之下?
    至正十一年1351年),劉福通和韓山童以白蓮教名義起義,韓山童自稱是宋徽宗八世孫, 最先舉起反旗。
    韓山童還未成功起義就因為事情泄露被元朝官吏拘捕處死,但各地都以紅巾軍名義起兵, 起義之勢席卷大江南北。
    各地雖以紅巾軍名義起兵,但都是各自為政。劉福通不知道被哪個幕僚以《三國誌》挾天子以令諸侯為勸說理由建議, 從碭山夾河找到韓山童的幼子韓林兒, 扶韓林兒登基為帝。
    劉福通本以為自己也能“挾天子以令諸侯”。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 各地紅巾軍根本沒把他立的皇帝當回事。就算假意用了韓宋“龍鳳”的年號,接受韓宋的封賞, 但都不出工不出力, 反而看著韓宋自己和元朝死磕,自己在後麵撿便宜。
    朱元璋就是其中之一。
    劉福通這個大老粗想不明白的事,全天下讀過一點書的人都明白。
    曹操所挾持的天子, 是漢室正經的天子。而漢朝國祚綿延近四百年,中原大地都認大漢為正統。
    至於韓宋,別說誰都知道韓林兒和宋朝皇帝沒關係, 就算有關係,宋朝的號召力真的很弱,宋徽宗的號召力……宋徽宗在民間的地位估計比殺了嶽王爺的宋高宗還低。
    朱元璋等人願意用龍鳳年號,和韓林兒也一點關係都沒有,隻和劉福通有關。劉福通當時是勢力最大的一支紅巾軍。
    可惜劉福通自己沒想明白,否則他自立為帝,就算將來肯定也會失敗,好歹能當幾年皇帝過過癮。
    韓林兒生長於山野之間,被劉福通找到後,劉福通也未曾請名師教導過他。他一直都是一個渾渾噩噩的“孩子”。
    他懵懵懂懂被扶上帝位,懵懵懂懂被元朝軍隊追著揍,再到最後,因為他是“紅巾軍的皇帝”,誰登基他都得懵懵懂懂死去。
    這樣一個悲劇的傀儡,朱元璋麾下大將們早就不爽屈居其下很久了。
    現在,咱家大帥,終於可以稱王了嗎!
    那大家夥兒的官職也可以提一提了嘿嘿嘿!
    “對對對對,主公!打陳友諒的時候你再出手!”
    “下一個是孤山嗎?那個城池小,我來吧。”
    “別啊,這麽小的地方,當然讓我來!”
    “要不抽簽?”
    “如果還沒開打,對方就投降了怎麽辦?”
    當一個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其他人都虎視眈眈看著他。
    以前大家都希望攻城時對方不戰而降,現在……烏鴉嘴!
    朱元璋等他們吵完之後,才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道:“先抽簽,如果遇到獻城投降,那就算你們運氣不好,直接跳過。”
    將領們“嗷”的一聲,都十分忐忑。
    徐達忍不住了:“主公,標兒給你的這個,這個……”
    劉基語氣很有陰陽家的風範,拉長聲調道:“墨鏡。”
    徐達:“對對對,這個墨鏡。墨鏡是給你抵擋強光用的吧?你在帳內戴什麽墨鏡?”
    短暫變成陰陽家的劉基道:“大概是想體會一下瞎子的感覺。”
    朱元璋沒有理睬他們,繼續推墨鏡。
    他就是想炫耀一下而已,等他炫耀夠了就收起來。
    劉基看著朱元璋這混樣,一肚子氣。
    他就不明白了,為什麽主公稍稍有一點雄主的模樣,立刻就會做點什麽事形象全無?
    當劉基看到朱元璋單騎入城,大道兩旁高呼萬歲的時候,淚水把視線都模糊了。
    可朱元璋勒馬回身推鼻梁上的墨鏡,他的眼淚就像是變成了茱萸油似的,差點把眼睛辣疼。
    一個好端端的雄主,怎麽突然變得滑稽無比?劉基真想拽著朱元璋的領子,教朱元璋從頭學當皇帝的禮儀。
    宋濂看著劉基生悶氣的模樣,不由好笑。
    當他看到朱元璋把墨鏡稍稍抬起來一點,對他眨眨眼的時候,他強忍著的笑意差點沒憋住。
    很明顯,朱元璋非要在大帳內也戴著墨鏡的原因之一,就是逗劉基玩。
    劉基那一張嘴朱元璋吵不過,朱元璋總想從其他地方找點樂子補回來。
    隻要看到劉基生氣,朱元璋就開心了。
    這一對君臣,大約感情是真的好吧。
    攻克安慶後,朱元璋急信常遇春,讓常遇春趕緊過來搞後勤。
    常遇春接到朱元璋的急信,滿臉麻木地收拾行囊。
    他現在已經習慣了。每當朱元璋攻克一個城池,就會先讓他去在城中打惡棍、分田地、搞勞動改造營。等秩序穩定後,再讓其他將領鎮守。
    這樣雖然他車馬勞頓,但是在移動的過程中,他經常遇到圍殺,好歹能鍛煉一下身手。
    常遇春有一次為了嚇唬下一個城池的百姓,好讓朱元璋解除他的職位,特意沒有換衣服,拎著砍掉的腦袋,渾身血淋淋地進城。
    誰知道他進城後,百姓們和戰俘們群情激憤,那個城池中一些文人也不怕他,居然跑來詢問是誰暗殺他,要寫文章罵死企圖暗殺常遇春的勢力。
    常遇春哪能讓他們再給自己揚名啊,何況他確實不知道誰暗殺他——先暗殺他的勢力太多了,他查了半天沒查出來。
    常遇春苦著臉安慰那些文人,說自己很強,不用擔心,不用他們冒險為自己報仇,隻要大家能安安分分當大帥……當主公的百姓就好。
    是的,常遇春已經知道徐達他們改口叫朱元璋主公了。他非常難過,自己又沒趕上新鮮熱乎的第一批。
    他還知道徐達他們有了新武器,一箭崩掉城門,嚇死個人。大家決定輪流用。
    常遇春得知這個消息後,這次是真的沒忍住,猛漢落淚了。
    他忍不住給朱元璋寫信,信中寫了很多內容,但朱元璋看那字裏行間,居然滿紙寫著“我也想玩”。
    朱元璋差點笑暈過去。
    他給常遇春回信,將來和陳友諒肯定有一場決戰,到時候就讓常遇春回來,給他留一支箭“玩”。
    常遇春這才靜下心,沒有再作妖。
    常遇春來到安慶後,照舊遭到襲擊圍殺,這次還是好幾個勢力,中間還混雜這元朝廷的人。
    不知道為何,他們都不光明正大地襲擊,派出去的都是死士,在大白天穿黑黝黝的夜行衣,抓到就咬破毒囊自殺那種。
    常遇春好不容易才抓到一個活口,結果那個活口不到半日就被人偷襲殺了。
    遇事不決問葉大先生。常遇春撓破頭也不知道那些死士哪來的。光明正大地和他打一場不好嗎?為什麽要繞這麽多彎子?
    葉錚笑眯眯道:“哪來的?除了我們主公這,哪裏來的都有。他們蒙著麵,就是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派人刺殺你。嗬,現在常將軍你的仁德名聲,就是主公的一杆仁義旗幟。你就像是曾經亂世中那些大儒宗師一樣,誰都不敢公開殺你,誰殺你都背上罵名。”
    常遇春疑惑:“我這麽厲害?呃,就算我名聲有這麽厲害,那些人還害怕這麽一點名聲?我可不信。”
    葉錚笑著搖搖頭:“當下的名聲他們可能不會在意,成王敗寇,他們若能成為最終勝利者,自然有人為他們的史書潤筆。但有些事能潤筆,有些事不能。便是宋高宗,他殺了嶽王爺,照舊會被人唾棄萬年。”
    葉錚幽幽道:“史筆如鐵,史筆如刀。若非到了逼不得已,誰願意麵對?”
    常遇春呼吸一滯。
    葉錚又笑道:“常將軍啊,我以為你知道這件事。你若不知道,為何會故意提著人頭入城,說自己被一群死士刺殺?而後還次次大老遠不換盔甲,一身血腥入城?你難道不是要讓世間人都知道你被刺殺,知道你的仁義名聲是真的?”
    常遇春:“啊?”他差點把“啊”說成“嘎”。
    葉錚微笑著拱手作揖:“就算城中可能有不相信你名聲的人,但看你此次突破死士重圍,冒死來為百姓們分田,他們還有什麽懷疑?這些死士,都是常將軍仁德名聲的證明啊!”
    古時一些自己沒本事,又想名留千古的文臣想要走捷徑青史留名,總會去“騙廷杖”,梗著脖子去罵皇帝,被皇帝揍一頓,成就自己的名聲。
    常遇春這“廷杖”可不是騙來的。
    常遇春頹然:“我……弄巧成拙?”
    葉錚大笑:“常將軍可不要在外麵這麽說,這話錚聽聽就成了。誰不想爭這當時名萬世名?你隻要之後不出錯,以後曆朝曆代的祭祀少不了。你這話被其他人聽到,真的會挨揍。”
    常遇春本想說誰敢揍他,誰能揍得了他。最終,他還是沉沉歎氣,道:“是,我該惜福。”
    常遇春不是不知道這樣的好處。但他惶恐這樣的好處。
    因為他就不是一個仁德的好人啊!
    他一個暴虐的大將軍,莫名其妙成了什麽仁德象征,頭皮都麻了!
    常遇春很聰明,他明白自己現在仁德的名聲越穩固,以後若做錯了事,哪怕是一丁點錯事,那麽遭遇的反彈就是極其劇烈的。
    對其他將領而言,一點點飛揚跋扈凶狠殘暴可能史書都懶得記載,百姓們都習以為常。
    若他常遇春有了仁德的名聲後做出這些事,那反噬恐怕他之前做出了再大的功勞都扛不住,定會被主公含淚斬常遇春,順帶遺臭萬年。
    誰能當一輩子好人?
    誰能忍耐一輩子本性?
    常遇春不敢想象這種事。
    葉錚裝作不知道常遇春心中的痛苦和不安,回到自己的房間,翻出抄寫的天書,一邊看一邊輕笑。
    常遇春知道自己被套住了。
    但常遇春在知道自己被套住前,早就被套住了。現在他做得最出格的事也就是一身血地衝進城裏,衝進城之後,還不忘安撫百姓不要害怕,更阻止百姓和文人為他赴死。
    葉錚撫摸著天書,這就是教化吧?
    不枉他和他的學生們為常遇春的造勢。
    標兒雖說誤打誤撞寫了常將軍的戲曲,但後續文章詩詞戲本,都是他和學生們寫完後,寄給標兒潤色的。
    否則標兒怎麽會知道這麽多細節?
    葉錚葉子正,事功永嘉學派水心先生後人。
    隻要結果能達到預期,又何必計較其過程?
    ……
    常遇春在鬱悶的時候,朱元璋麾下也有很多將領在鬱悶。
    比如朱元璋的其他兩個發小周德興和湯和,在聽到徐達這威風後,借著和朱元璋的關係,也專門換路線來當一次攻城大將,等過足癮後再回去。
    人有親疏遠近,朱元璋也不能免俗。
    不過在給兩位發小開後門,讓他們先抽簽後,朱元璋也告訴他們,若運氣差遇到守將獻城,他們就立刻滾,不準耍賴。
    湯和運氣非常好,抽到了接下來攻打的重要據點孤山。
    孤山守將是徐壽輝的心腹大將丁普郎和傅友德,打仗特別厲害,聲望特別高,肯定不會輕易獻城。
    徐壽輝麾下有四個心腹大將,分別為丁普郎、傅友德、趙普勝、鄒普勝。
    朱元璋授意徐達使用離間計,忌憚趙普勝功勞的陳友諒果然中計,除掉了趙普勝。其他三員大將仍舊依附陳友諒,鄒普勝還為陳友諒太師。
    湯和認為自己穩了,這次鐵定需要他火箭炸城門。
    徐達和周德興一左一右把著他的肩膀,擠眉弄眼詛咒他的箭射偏,被湯和追著揍。
    然後徐達和周德興合夥把湯和揍了一頓,朱元璋捧著水壺一邊喝水一邊圍觀。
    湯和被徐達和周德興弄得一肚子氣,正準備在孤山好好發泄。
    哪知道,他們離著孤山還有百裏遠,丁普郎和傅友德二人就出城來迎了。
    傅友德更是十分誇張地納頭就拜,痛哭流涕,說看到朱元璋,才知道自己終於“得遇真主!”。
    朱元璋也非常感動,表示這兩人可以跳過勞動改造,直接為他效力。
    丁普郎和傅友德是真的誠心誠意投靠朱元璋,當即卸甲,說規矩不可改,定是要在常將軍手下通過勞動改造才敢繼續穿戴盔甲。
    丁普郎直白道:“世人都傳聞經過常將軍勞動改造的將領,才知道朱家軍的精神,才算融入了朱家軍。末將真心想成為朱家軍的一員,這過程絕不能少!”
    傅友德拍著胸脯道:“主公你放心,末將世代為農,幹農活一把好手!很快就能通過勞動改造,為主公效力!”
    看丁普郎和傅友德一臉向往的模樣,朱元璋有點迷糊。
    難道有什麽他忽視的事發生了?
    朱元璋寫信詢問葉錚,葉錚很快回信,將“死士為常將軍刷名聲”的事詳細告訴了朱元璋,並將常遇春被名聲“套住”的窘境,半點不隱瞞地寫在了信裏。
    朱元璋看到信後,愣了半晌,才失笑道:“被仁德的名聲套住了?常伯仁啊常伯仁。”
    他把信給了劉基、宋濂以及嘴嚴的徐達看。
    三人不知道是該羨慕,還是該嘲笑。
    劉基又忍不住陰陽怪氣:“我們苦求不得的事,居然令常將軍如此痛苦?嗬。”
    朱元璋道:“標兒曾說,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常伯仁是一頭嗜血的狼,卻要讓他當慈悲的羊。誰被束縛本性,不會難受?不過看了伯仁的遭遇,我倒是更加相信聖人的教化,確實會有效果。”
    連常遇春這樣的人都能被迫當一個好人,何況其他人?
    三人紛紛點頭。
    連常遇春這樣的人都……
    徐達摸摸下巴:“聽說我和常遇春分列左右門神?那他名留青史,我不也一起名留青史了?”
    朱元璋酸了。
    改朝換代後,他這個皇帝肯定不會再有祭祀。但徐達和常遇春大概會被之後的朝代繼續供奉吧。
    氣煞我也!
    咳,話題轉回來。丁普郎和傅友德獻城,湯和哭死過去。
    周德興笑得出了牙花。終於輪到我排擠一次湯和嗎!
    結果,朱元璋走一路降一路,一直到了陳漢都城江州,路上沒有遇到一個抵抗的。
    周德興和其他將領都哭死過去,紛紛用羨慕嫉妒恨的眼神淩遲徐達。
    徐達摸著腦袋,一個頭兩個大。
    我本來沒想出這個風頭,給了你們機會一同出名,誰知道你們個個運氣都這麽差?怪我囉。
    到了江州城外,朱元璋摩挲著強弩:“輪到我了。”
    周德興和湯和已經滿臉灰敗地離開,其他將領明明一路勢如破竹,卻都一副打了敗仗的沮喪模樣。
    徐達用胳膊肘撞了撞朱元璋,小聲道:“主公,我想他們都想跟著馮國勝、胡大海打仗,留主公和我兩人在這了。”
    朱元璋放聲大笑。
    ……
    又到一年中秋,爹娘還是沒回來,狗兒和貓兒都會爬會叫“哥哥”了。
    陳標一邊用撥浪鼓逗著四弟五弟爬行,一邊歎氣。
    聽說陳漢首都江州已經被攻克,陳友諒逃至武昌,之後朱大帥繼續一路走一路接受獻城,炸|藥包目前仍舊隻用出兩個。
    爹娘今年過年是不是該回來了?
    陳標想了想陳漢的地盤,搖搖頭。
    雖然陳漢的首都江都被攻克,但陳漢的地盤至少還有一半。而陳友諒現在的兵力如果集中起來,全力與朱元璋一搏,恐怕兵力還遠遠超過朱元璋。
    陳標這一輩子了解現實後,才無語地發現,他一直以為的開局過程結果都很順利的洪武皇帝,現在是真的弱啊。
    若不是陳友諒背主自立後立刻揮兵應天,出師不利損失了威信,若等陳友諒把徐祖輝的勢力全部吞並消化,那真的是勁敵。
    即使陳友諒每次都在重要環節選擇錯誤的路線,就算元朝沒空打朱元璋,張士誠若給朱元璋背後來一下,也能減緩朱元璋攻勢。
    張士誠在剛占領蘇杭的時候,與朱元璋時常有摩擦。怎麽投靠元朝後,就和個懶惰的王八似的,看到機會也一動不動?
    陳標正思考國內大勢,順帶吐槽朱元璋的對手們時,陳家一個管事來報:“少爺,城門口流民分糧處,好像來了個別的勢力的探子。”
    陳標正無聊,把撥浪鼓往床上一丟,亂爬的陳狗兒一個猛撲,把撥浪鼓壓在肚子下占為己有。
    陳標先把陳狗兒掀了個底朝天,然後道:“哦?我去看看。”
    又到了秋收時候,今年應天再次大豐收。
    應天的生活這樣好,自然有無數流民湧入。花雲根本沒空去前線,處理庶務處理得焦頭爛額。
    應天養不了這麽多流民。朱元璋的領地確實缺勞動力,但不是已經人口幾乎飽和的應天。花雲需要把流民遣散到朱元璋其他領地去。
    但流民到了應天後,基本都隻剩下一口氣了,立刻遣散流民,流民沒了活路,肯定會引起很大問題。
    陳標借陳國瑞的名義出主意,由陳家牽頭,以工代賑,讓流民修路挖礦修補城牆等,替代部分百姓徭役。
    流民一邊養足力氣,一邊賺取“工分”。等工分夠了,就可以到其他城池領取自己的田地。
    這樣,他們既篩選了願意勞動的流民,又可以讓流民能夠盡可能活下來。
    外麵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但應天城內一片欣欣向榮歌舞升平,和元大都城內與張士誠的平江城差不多。
    應天城內富商雲集,陳家酒樓每日好肉好菜不斷,剩菜剩飯都被混在一起,經過磨碎過濾和高溫熬煮消毒,加入麥糠米糠粉,做成有鹽有油脂的黏稠糊糊。
    這些糊糊,就是流民們每日的糧食。
    羅本來到應天城郊的時候,正好遇到陳家向流民發放食物。
    老實說,陳家的剩菜剩飯混在一起,沸騰著的味道非常香。
    羅本十分驚訝,應天難道物資充裕到給流民分發食物,都會是肉粥嗎?
    他好奇詢問分發食物的人,得知這個糊糊的做法時,不由脫口而出:“這東西人能吃?!這不是喂豬的泔水嗎!”
    羅本這一嗓子,領食物的流民臉上的期盼表情都僵住了。
    陳家管事臉色一沉,很快重新展顏笑道:“看先生穿著,定是從富貴地方來的大文人吧?”
    羅本看了看自己的文人長衫,皺眉道:“是又如何。”
    陳家管事笑道:“陳家隻取每日酒樓新鮮的剩菜剩飯,磨細過濾,晚上熬煮幾個時辰,第二日開始供應。這糊糊油鹽充足,又經過長時間高溫熬煮,衛生安全絕對有保證,對幹力氣活的人而言,特別有營養。但先生你也沒說錯,這等有肉有菜有細糧的剩菜剩飯,在你們那的富貴人家,都是喂豬喂馬喂牲畜,肯定是到不了流民口裏的。”
    羅本臉色一沉,聽出了陳家管事笑語中的嘲諷。
    能當管事的人,嘴皮子都利落,不比那些舌戰群儒的文人差。
    陳家管事小嘴一張,繼續叭叭叭道:“朱家軍提供給流民的食物,配料和做法都是寫明了的。為防流民們不識字,在流民登記以工代賑的時候,也都一一說明了。不信,你問問他們知不知道?”
    羅本看向那群流民,流民們都漠然地看著他,最前麵的人還在小聲嘀咕,說別耽誤他們吃飯。
    羅本深呼吸,不悅道:“即使是流民,也是百姓,也是人!你怎能如此折辱他們!”
    陳家管事再次笑了:“先生,你這說的,我怎麽折辱了?你認為折辱,是你吃得飽飯,餓不死。先生認為這不能入口,很侮辱人,是嗎?先生認為不能入口就對了。這就不是給先生這樣不會餓死的人吃的。”
    羅本怒極:“我本聽聞朱元璋仁德之名,如今看來,不過是偽君子!”
    羅本不顧身在敵營,吼出這一嗓子,周圍維護秩序的朱家軍還未動作,流民們已經表情凶狠地將他圍起來。
    “住嘴!不準這樣說朱大帥!”
    “你懂什麽!”
    “打死他!”
    “快滾!滾出應天!”……
    看著群情激奮的流民,羅本驚怒不定。
    他在為百姓說話,為何百姓卻視他如仇敵?!
    “好了,都安靜一下,大家該吃飯的吃飯,別耽誤工時。”一個清脆孩童聲音響起,流民頓時安靜,有些人甚至在聽到這一聲童音後,直接跪下磕頭。
    陳標被花雲親自抱著,帶著口罩來到城門口。
    陳標讓花雲修建流民營,收攏流民的第一件事,就是組織流民洗澡換衣。流民換的衣服都是從城裏募集來的破舊衣服,經過開水煮過後,每個流民一套,也隻有一套。
    之後,流民營的垃圾和排泄物都會每日清理焚燒,每日噴灑石灰水。且流民不可亂扔垃圾、隨地大小便,否則就會被扣工分。
    而處理募集衣服、處理垃圾、處理酒樓每日剩菜剩飯的都是流民,這些也算以工代賑的工分中。
    不過雖然經過了些許衛生處理,流民中攜帶病菌的人仍舊很多,所以陳標很少來流民處,來的時候也會戴上口罩,腦袋上還會戴上有麵紗的兜帽。
    經過兩層防護,雖然口罩和麵紗的防護效力堪憂,陳標也沒有生過病。
    流民們都知道出這主意的是朱元璋麾下的錢袋子陳家,而這小孩是陳家少爺。陳標製定的流民政策太繞。筆友朱元璋專門寫信給陳標,每一批流民領了衣服,登記好名冊,準備進流民營時,都讓陳標親自來為流民統一講解一次規則。
    所以陳標一出現,流民們就安靜下來。
    陳標看著那個怒氣未消文人,拉了拉一臉凶相的花雲的胡子,讓花雲放他下來。
    朱元璋在百姓間的仁德名聲傳了出去,但文人們仍舊非常猶豫,不敢輕易來投。他們頂多往朱元璋快占領的城池跑,然後裝模作樣被抓到勞動改造營,“被迫無奈”成為朱元璋手下一員。
    所以朱元璋現在占領的城池中文人官吏不太缺了,反倒是應天仍舊缺文人。
    敢穿著一身文人長衫,騎著價值不菲的駿馬,身後還有持刀護衛的文人,若不是其他勢力派來的使臣,就是對自己很有信心,要考察朱元璋的領地,決定是否投靠朱元璋的有名氣有才能的大謀士。
    無論哪種,陳標作為朱元璋的臣子和筆友,都不能將其得罪。
    陳標聽了一肚子火的負責給流民分飯的陳家管事的敘述,十分無奈:“錢叔啊,你這暴脾氣……你就不能從頭到尾好好給這位先生講清楚嗎?非得陰陽怪氣?”
    錢管事低頭:“我知錯了。”
    花雲忙道:“唉,他也沒說錯。何況看到有人侮辱主家,他不生氣才不可能,標兒,別罵了。”
    陳標無語極了。
    花叔叔看上去是個黑臉張飛李逵般的暴躁性子,在他麵前卻特別愛和稀泥。這就是朱大帥最早親衛隊隊長的能耐嗎?
    陳標道:“好了,你繼續分飯。”
    然後,陳標轉頭對羅本道:“先生,可否在旁一敘,別耽誤他們吃飯,他們都餓了。這件事我詳細解釋給先生聽。不過我雖有我的道理,但先生不接受也正常。”
    陳標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羅本看著仍舊對他怒目而視的流民,心裏十分不是滋味,梗著脖子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麽道理折辱他們。”
    一個流民:“呸!”
    羅本:“……”
    陳標:“……走了走了。大家安心吃飯,別急……唉,也別跪了,都起來。”
    陳標自來熟地拉著羅本的袍子一角,把羅本往旁邊扯。
    羅本皺眉:“你這小孩怎麽如此無禮!”
    陳標表情一僵,立刻作揖:“抱歉抱歉,我在家和家裏的先生玩鬧慣了,一時沒回過神。”
    花雲一把將陳標抱起來,罵道:“標兒怕你被流民揍,護著你趕緊走,你不領情就罷了,怎麽還罵人!對著這麽小的孩子辱罵,你要臉嗎!”
    陳標立刻道:“花叔叔,別這樣,他沒有罵我,更沒有辱罵我!”
    花雲罵道:“放屁!他聲音那麽大!就是在罵你!”
    陳標:“真的沒有。唉,花叔叔,別氣別氣,深呼吸,深呼吸。”
    花雲使勁磨牙,那眼神,仿佛恨不得在羅本身上咬下一塊肉。
    見多識廣的羅本,居然被花雲給嚇住了。
    不過被嚇住的同時,羅本腦海中閃過一個非常不合時宜的念頭。
    老師寫《水滸傳》,正為李逵這個角色取材中,有些把握不住一個能把人瞪死的凶悍黑臉大漢,究竟能有多凶。
    這人貌似挺適合當李逵的原型?
    在陳標連聲勸說下,花雲總算沒有立刻給羅本麻煩。
    他隻是把陳標抱得緊緊的,一臉警惕地瞪著羅本,好像羅本是要搶孩子的人販子。
    羅本從取材中回過神,心裏鬱悶極了。
    他今天究竟走了什麽黴運,怎麽老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被人莫名其妙的仇視?
    陳標帶羅本去的地方,是被分到此地維護流民秩序的朱家軍小隊分批休息的地方。這裏有煮好的茶水和果腹的幹糧,幹糧中不乏味道不錯的肉幹。
    陳標讓人取了一些茶水和肉幹來,不管羅本和他的護衛吃不吃,反正算是盡了地主之誼。
    或許是茶水的安撫,羅本心中的憤怒終於冷靜下來,願意聽陳標狡辯了。
    陳標還真不是狡辯。
    陳標問道:“以工代賑,在《晏子春秋》中就有記載。齊景王時,晏子請景王賑災,景王不許,晏子便奏修路寢之台,讓饑民為勞工,修了足足三年,終於賑災完畢。既然自古就有以工代賑,但為何賑災時卻很少使用?”
    羅本眉頭一皺,居然答不上來。
    《晏子春秋》他當然熟讀,“以工代賑”的記載他也讀過,但他擅長的並非內政,而是軍勢和大勢。術業有專攻,他以前並未思索過這些問題。
    見羅本不能回答,花雲立刻諷刺道:“什麽大文人,我這個粗人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我告訴你為什麽不能吧!以工代賑,若是讓災民幹輕活,那麽不是災民的人都會來搶這一口吃的;若是讓災民幹重活,嗬,就算是插筷子不倒的粥,能幹多少重活?幹重活就得有鹽,有油,才撐得住。”
    花雲一手抱緊陳標,一手指著遠處的流民:“他們來應天的時候,隻剩下一口氣了。如果不吃好些,讓他們幹重活,他們肯定立刻沒命。但哪家供得起那麽多東西?”
    花雲囉裏吧嗦一大堆話,聽得羅本滿頭霧水。
    陳標歎氣,拉了拉花雲的胡須,讓他閉嘴,簡潔了當的解釋道:“流民以工代賑,得吃飽吃好,否則就是要流民的命。元朝廷修築大堤本也打著以工代賑的主意,結果活多糧少,百姓活活累死餓死。”
    “但若幹的活輕一點,或者糧太多了,又有個問題。朝廷的賑災物資有限,賑災是給活不下去的人一口吃的。隻要餓不死,哪怕頓頓吃糠皮,都不該來搶賑災的人這口吃的。但賑災時,很難分辨對方是否是真的災民。”
    陳標從碟子裏拿出一根肉幹。
    肉幹就這麽多。以工代賑說著輕巧,但若沒有很好的統籌安排,還不如直接施粥,花費的錢糧還少一些。
    官員更不樂意以工代賑。因為朝廷發下的賑災錢糧,他們可以吞掉七成甚至九成,剩下的加水做成粥,災民們每日喝粥後回去躺著節省體力,既餓不死又不會出來搞事。
    即便災民們餓死了,也是逐漸虛弱而死,死的時候沒力氣搞事了。
    以工代賑將災民們集中起來,克扣錢糧就特別容易鬧事。哪怕朝廷看到了以工代賑的好處,官吏們也多半會把事情搞砸。
    不僅如此。亂世是豪門士紳吸納流民,發展自身的好時機。若朝廷良心發現好好搞以工代賑,豪門士紳就沒有免費的長工、奴仆來源了。所以豪門士紳也會聯合官吏一起搞砸此事。
    綜合以上理由,朝廷使用以工代賑的時候都會非常謹慎。
    聽了陳標殘忍地揭露“以工代賑”其中奧秘後,羅本臉色蒼白。
    陳標低聲道:“先生,你能把流民當做人,說明你是個好人。可這些快要餓死的流民們,他們其實算不上人了。隻有生存沒有壓力的時候,他們才能有個人樣。”
    “大帥的領地百廢待興,缺乏勞動力,以工代賑確實是最好的法子,既能減輕百姓的勞役負擔,流民在應天吃飽肚子養好身體後,也才好疏散到其他地方墾荒。”
    “流民身體本就瘦弱不堪,若不補充充足鹽分油水,根本無法幹活。可給流民們提供充足鹽分和油水的飯菜,朱大帥治理下的百姓如何想?朱大帥麾下的將士如何想?流民們自己不當流民後吃不了這樣的好東西,他們又如何做?”
    陳標幽幽歎氣。
    他也是想了許久,才想出這個法子。
    外麵再亂,有錢人還是每日下館子,酒樓每日都有大量剩菜剩飯。這些剩菜剩飯,確實大部分時候都是當泔水喂牲畜。
    現代社會,專業養豬場已經不準再使用泔水。
    因為他們收泔水的時候往往過了好幾日,飯菜已經生黴;又不經過高溫處理,裏麵有病菌或者寄生蟲;有的泔水裏麵還有很多垃圾,甚至有玻璃碎片,會劃傷豬的食道……
    但陳家自己提供的“泔水”,可以杜絕這些問題。
    每日新鮮剩菜剩飯不會有質量問題,磨碎過濾後不會劃傷食道且能讓營養更容易吸收,高溫熬煮幾個時辰什麽病毒寄生蟲都能殺掉……
    這樣的賑災糧,營養充足,但吃起來很沒麵子。
    陳家不斷宣揚賑災糧的來曆,稍稍有自尊心的流民,都寧願啃自己買的粗糧餅子,也不會再去喝這個賑災糧。
    這就像許多貧苦人隻要有口吃的,就不願意去當乞丐一樣。
    為了盡可能讓流民更“抵觸”這個賑災糧,陳標還在裏麵放了很多糠皮和少許腥氣重的動物內髒碎塊,盡可能讓賑災糧的味道古怪。
    賑災糧做好之後,陳標自己吃了一口,差點被那味道熏得吐出來。
    花雲勉強咽了下去,但也對這個怪味歎為觀止。
    陳標道:“先生你知道觀音土嗎?”
    羅本神色有些恍惚:“知道。”
    陳標道:“吃了觀音土有飽腹感,但吃多了會死人。但有賑災經驗的好官,會在賑災的粥中當眾加入少許觀音土。”
    羅本聽了陳標的話後,不可抑製地大喘了幾口氣,然後肩膀就像是被壓了什麽重擔,一下子垮了下來。
    陳標見羅本將他的話聽了進去,並未死守著自己那套思想和他繼續杠下去,對羅本印象好了許多。
    他再次拱手作揖道:“先生若不生氣了,可繼續看看應天城賑災效果。我們賑災的方法,都寫在城門的公告欄上。先生有不清楚之處,可直接問軍士和陳家管事,他們定知無不言。”
    羅本不解:“為何?這不是你們朱家收買人心的法子?為何要輕易展示給其他人。”
    陳標立刻道:“小子名為陳標,是陳家的,不是朱家的。先生折煞我也。朱大帥說,這個方法能活更多人,還能讓富貴人家為賑災做點事。若是能讓更多的人學到,活更多的人,那也不錯。”
    花雲終於找到機會插嘴:“大帥……主公還說,讓富貴人家摳出點錢糧救濟流民,跟要了他們的命似的。但用他們吃剩的飯菜,倒是很合適了。嘖嘖,明明是亂世,這來往豪商士紳‘貴’人還真多。光陳家酒樓每日剩菜剩飯,都足以讓大半流民吃飽肚子。”
    再加上些朱家軍提供的糠皮內髒,陳家就能供應每日流民所需食物。其他酒樓也想刷刷臉,陳家都不給他們機會。
    因為陳標不能保證其他酒樓不在剩菜剩飯中加東西,把流民吃出問題。到時候好事變禍事,鍋就會讓給朱大帥出主意的親爹陳國瑞背了。
    羅本眼眸閃了閃,然後猛地站起來,對著陳標深深一作揖:“在下名為羅本,是主公張士誠使臣。本為剛才誤會向朱大帥和陳家道歉,你們確實是善人。”
    花雲也猛地站起來,抱著陳標連連退後幾步:“張士誠的人?!你來幹什麽!”
    陳標無語:“花叔叔,羅先生不是說了嗎?他來當使臣。你別這樣,張士誠和咱們現在還不算徹底敵對,你不要為難他的使臣,反而要好好款待,才能展現出咱們主公的寬和啊。”
    花雲臉一下子都垮了:“啊?他罵你,我還要好好款待他?”
    陳標哭笑不得:“我都說他沒罵我了。而且羅先生也道歉了啊。”
    花雲仍舊滿臉不滿:“哼。”
    陳標提高聲音:“花叔叔!”
    花雲非常孩子氣的癟了一下嘴,把陳標放到地上,護在陳標身前,對羅本抱拳道:“主公朱元璋麾下,鎮守應天大將花雲,字時澤。羅先生叫我時澤便好。既然羅先生為張公使臣,那請隨我進城,我定好好款待!”
    羅本看了一眼花雲身後探頭探腦的小孩,非常大氣地再次拱手作揖,沒把花雲態度放在心上,再次自我介紹:“在下羅本,字貫中。花將軍不必多禮,稱呼在下羅貫中便好。”
    誤會澄清後,羅本就平心靜氣了。
    若他脾氣不好,在元大都就被元朝君臣砍了。
    探頭探腦的陳標眼睛猛地瞪圓。
    羅、羅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