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太湖之上偽鴻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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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元璋賣掉陳標的時候, 照舊把鍋推到“朱元璋”身上:“兒啊!我和主公說了要他保密,他嘴上說著好好好,立刻就為你揚名, 還說是為了你好!”
    陳標信了。
    陳標他又信了陳國瑞的鬼話!甚至還在安慰陳國瑞!
    “爹啊,主公大概以為臣子做了好事, 就應該宣揚出來,這也是給咱們的恩賜。雷霆雨露, 皆是君恩, 咱們受著就成。你不要難過, 也不要和主公生出芥蒂!”
    自從陳標知道自家已經在朱元璋的船上下不來後,一改老慫恿自家老爹跑路的作風, 開始勸說老爹忍耐。
    大明皇帝已經變成大明王,離洪武大帝越來越近了, 能不忍嗎?
    圍觀此事件的幾人都對披著陳國瑞馬甲的朱元璋感到特別無語。
    朱升和季仁壽正式加入朱元璋陣營比較晚,看到朱元璋這一番舉止非常震驚。
    朱升問道:“主公,你現在把一切都推給你自己。未來標兒知道你身份後,你想好怎麽安撫標兒嗎?”
    朱元璋背著雙手, 仰望天空:“未來的事,交給未來的我解決。”
    朱升:“……”主公你真厲害貶義)。
    季仁壽再次明白, 為什麽他的師弟劉伯溫每次提起朱元璋時, 眼神都略帶嫌棄。
    主公,你真的非常很厲害。這厚臉皮和連未來的自己都坑的心機,真的非常適合當皇帝。
    不過陳標不會“坐以待斃”,等著和內卷之王常遇春一同被將領們“記恨”。
    既然自己已經入局, 那就把水攪得更渾。陳標當即和筆友大明王寫信,說“事功”和“德教”應該齊頭並進,隻會做事不修道德可能會成為做事很麻利的壞官。
    所以, 主公,你明白的,幾位大先生不編點思想道德教材嗎?寫通俗易懂一點,也可以作為識字教材之一啊!
    朱元璋深深讚同,朱元璋麾下的文人更是讚同無比,對陳標本就高得離譜的好感度,再次突破了天際。
    季仁壽哽咽:“好孩子啊,真是清醒的好孩子。有如此認知,他定為聖明君主!”
    朱升歎著氣點頭,徹底對朱家父子歸了心。
    僅憑這句話,他對朱元璋所推行政策的諸多不滿,也能釋然了。
    朱元璋擔心葉錚會不滿,特意把陳標的信和自己解釋的話一同寄給葉錚。
    葉錚看到陳標的主張,不但沒生氣,還拍掌大笑。
    “誰說我事功學派隻修事功不修道德?我們隻是更注重結果,而道德教化也是我們需要追求的結果之一。”葉錚笑道,“標兒真是越來越令我驚喜。陳麟,你還有什麽顧慮嗎?”
    陳麟服氣道:“小軍師小夫子之名果然名不虛傳,是麟輕視了。”
    陳麟是葉錚三位入室弟子之一,永嘉學派代表人物止齋先生陳傅良的族人,擅長商賈、稅收等事。
    葉錚的三個弟子不知道陳標的真實身份。葉錚早就想讓陳麟跟隨陳標,陳麟因為陳標的年齡不太樂意。
    他們此番出仕,自然想跟隨將領身邊搏一搏功勞,在仕途上有更大的成就,才能更加自如施展自己的才學抱負。即便陳標未來前途不可限量,他們現在不去立功,而是跟隨一小孩過家家,怎麽想都很奇怪。
    葉錚並不辯駁,隻讓三位弟子自己考慮。若他們哪一日想要跟隨其他人,無論是陳標還是其他將領,葉錚都會幫他們爭取。
    葉錚讓三位弟子跟隨陳標,並不是存了提前接近太子的心思。
    以朱元璋麾下文臣缺乏的情況,他的弟子在朱元璋當皇帝之後,隻要自己能穩住,未來前途都不可限量。就算陳標繼承了皇位,也會繼續重用他們,不需要他們特意討好。
    隻是陳麟所擅長的正好也是陳標最擅長的,葉錚為弟子著想,希望弟子能跟隨陳標學習。
    葉錚也給其他學生找好了目標。
    擅長談兵說劍,屯田興兵的大弟子陳啟繼續跟隨常遇春左右最為合適,推行井田製和勞動改造營的過程一定會讓陳啟學到更多的東西。
    更擅長學術理論研究的三弟子薛知默,陳啟準備找機會讓其回應天,跟在季仁壽身邊學習。
    季仁壽精通《易》、《詩》、《書》、《春秋》四經,人稱“四經師”。跟隨季仁壽學習,薛知默一定能在理論知識上更上一層樓。
    隻是薛知默年少氣盛,對季仁壽朱子門生的身份有些抵觸。葉錚也在等待薛知默自己想明白。
    若薛知默自己不願意也沒關係,自己也能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葉錚和常遇春打了一聲招呼,讓陳麟帶著自己的書信回應天。
    應天正缺文吏,主公肯定會將陳麟留在身邊。至於陳麟能不能被主公信任,得知陳標的身份,成為陳標的“家臣”,就看陳麟自己的造化了。
    常遇春雖然忙得腳不沾地,但不會阻攔下屬上進,十分爽快地放陳麟離開。
    隻是他有些疑惑:“葉大先生不回應天嗎?製定道德規章之事,葉大先生不去爭一爭?”
    葉錚笑著搖頭:“不爭,也不需要爭。”
    常遇春見葉錚在打啞謎,立刻閉上嘴。他很頭疼這些文人有話不好好說,非要拐彎抹角讓人猜的性格。每次見到葉錚打啞謎,他都懶得再問了。
    反正如果是需要他得知的事,葉錚見他不詢問也不想猜,總會直白地告訴他。常遇春已經和葉錚配合出了默契。
    葉錚這啞謎確實沒想讓常遇春詢問。
    常遇春雖然已經得知了陳標的身份,卻還沒有看過天書。所以葉錚不會告訴他,主公若要進行思想道德教育,大概率會從天書中截取片段。
    他沒有想錯。
    朱元璋把天書捧了出來,讓朱升和季仁壽仔細研讀,把大白話改成文縐縐的駢儷字句。
    朱升和季仁壽差點嚇傻了。
    朱元璋疑惑:“我沒給你們看過天書嗎?”
    朱升和季仁壽快把發髻搖散了。
    朱元璋一拍腦門:“啊,我忙忘記了。”
    朱升和季仁壽總算知道李善長為何會對朱元璋舉起拳頭。他們現在也非常想對朱元璋報以老拳。
    朱元璋看出了兩位大先生的憤怒,訕訕道:“就真的是忙忘記了,不是故意瞞著你們。這天書的內容,標兒說未來一定會應驗,但不是現在,而是幾百上千年後。”
    朱元璋歎了一口氣:“標兒還說,那時候華夏餓不死人已經不是盛世的標準,而成了理所當然的事。真想看看那時候的盛景啊。”
    朱升立刻緊張道:“主公!慎言!標兒所言未來之事,你怎能和他人說!”
    季仁壽剛剛還沒反應過來,朱升提醒後,才臉色大變:“主公,天機不可泄露!”
    朱元璋趕緊捂住嘴,使勁點了幾下頭,才鬆開捂著嘴的手,道:“標兒總說這些書上的內容不可公布,但我看了一下,也沒什麽不可公布的。”
    朱元璋指著天書,道:“儒家的聖人說過民貴君輕,說過恢複禪讓製,說過天下為公不該有私產……其他學派的聖人也說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說過平等兼愛非攻,說過最好的施政方針就是什麽都不做……”
    朱元璋笑了笑,道:“這些話,在皇帝眼中,可能都挺刺目。但曆朝曆代,也沒禁止過這些言論啊。所以隻是學說的話,就算不符合現在的情況也沒關係。”
    朱升和季仁壽兩位老儒生細細思索,然後都讚同朱元璋的話。
    聖賢們在描述自己理想的世界時,基本上都要麽沒有皇帝,要麽皇帝不能世襲,要麽皇帝幹脆是吉祥物。皇帝也沒當回事,聖賢書仍舊是科舉官方教材。
    朱升歎氣道:“以標兒的話猜測,這些書籍未來可能會被海外一些國家禁止。我想禁止的原因,可能是有人將書中的理論變成了現實。”
    朱元璋點頭:“是的。所以隻要它沒變成現實之前,就不會引起任何人的忌憚。”
    朱元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笑道:“這話說起來真奇怪,未來最忌憚這本書的應該是我和標兒啊,哈哈哈哈。”
    聽著朱元璋爽朗的笑聲,朱升和季仁壽不由也露出了無奈的笑容。
    朱升苦笑道:“主公,你推行天書,究竟是做何想?”
    朱元璋道:“這世間不會有不滅的王朝,與其我和標兒的哪個不肖後裔死死扒拉著皇位不放,變成了炎黃的罪人,倒不如幾百年後讓紅巾軍再次出現,令不肖後人幹淨利落地當亡帝之君,而不是亡國之君。”
    朱元璋又笑了笑,道:“後人拿了我和標兒的書,肯定承我和標兒的情。到時候我和標兒合稱大小朱子,不比某個朝代的開國皇帝名聲更響亮?推行這本書又不會給我和標兒現在的統治造成威脅,還能在幾百上千年後被人捧成聖人,何樂不為?”
    聽著朱元璋灑脫到市儈的話,兩位道德高尚的老儒生都傻愣了許久。
    而後,他們看著朱元璋的眼神都忍不住充滿嫌棄。
    大小朱子?主公你也配?你也就是個小朱子他親爹!
    至於大朱子……理學門生遍布天下,朱元璋麾下這些文人也是理學門人,朱熹不太可能從孔廟被抬出來的。
    朱元璋聽完朱升和季仁壽的委婉勸說,心裏有些不樂意。
    我兒子將來肯定是小朱子,但大朱子不是我,我不高興。
    即使朱元璋知道不可能對朱熹做什麽。朱熹是他麾下文人的祖師爺呢!
    朱元璋道:“沒事,後世將我和標兒合稱小朱子也不錯。”
    朱升忍不住了:“主公,你怎麽這麽確定後世也會尊稱你為小朱子?”
    朱元璋笑道:“以後標兒要刊印發布的書籍,我都會把我的名字寫在標兒的名字後麵,嘿嘿。”
    朱元璋發出標誌性的“嘿嘿”笑,朱升和季仁壽皆露出“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的震撼表情。
    主公這種人,以文人的標準看,該遺臭萬年!
    可憐的陳標不知道以後自己編纂的書籍都會增加自家老爹一個“二作”。
    他現在連自己未來會編纂哪些書籍都沒想過。
    將領們的道德教材,一時半會兒還編不出來。朱元璋已經召集心腹文人們幹完各自手頭的活之後就回應天編書,隻是不知道這群可憐的被壓榨的文人什麽時候才能把活幹完。
    比如劉基接到朱元璋問他能不能這個月回來的書信,“撕拉”一下把信撕成了兩半,怒吼道“我就算真的是張良轉世也不可能這個月踏平閩廣!行軍的時間都沒這麽快!主公你的腦子呢!”。
    徐達差點笑岔氣。
    隻是一個可憐的高級將領邊緣人物、降將胡深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我不想聽主公的壞話,不想聽。
    章溢拍著老同僚的肩膀:“習慣就好。”
    胡深捂著耳朵使勁搖頭。不不不,我一點都不想習慣!
    徐達再次差點笑岔氣。
    他再笑下去,恐怕會比原本曆史上死的早,死因捧腹大笑墜馬而亡,成為曆史中的大樂子。
    ……
    朱元璋作為明王、主公,一方勢力首領,就像是後世的甲方一樣,提出需求之後,就拍拍屁股做下一件事了,根本不管自己下屬如何焦頭爛額。
    張士誠是個優柔寡斷之人。
    他明明與朱元璋已經達成了協議,並將廖永安從牢中放出來,送往別院休養,但一直沒有下定決心用廖永安交換之前諸全州之戰中被俘虜的將士。
    知道朱元璋如約稱“明王”,沒有搶他的“吳王”稱號,他的麵子實在是有些掛不住了,才不繼續拖拉,願意與朱元璋在太湖當麵商談。
    張士誠的勢力範圍的中心是平江蘇州)和杭州,太湖正好是他勢力範圍內;朱元璋的水軍較弱;廖永安就是在太湖被俘虜……張士誠選擇太湖這個地點,簡直和鴻門宴差不多了,完全沒給朱元璋麵子,極其傲慢。
    但以現在雙方的實力,張士誠不是項羽,沒有碾壓朱元璋,倒是有被朱元璋碾壓之勢。他此番行為,讓麾下謀士們頗為不滿。
    當朱元璋欣然接受這離譜的商談地點,毫不畏懼地深入敵方領土後,張士誠麾下的謀士們就對張士誠更不滿了。
    張士誠如此挑釁,就像是一個心胸狹窄的跳梁小醜。對比朱元璋心胸氣度,簡直不堪入目。
    準備在張士誠和朱元璋簽訂停戰協定後就離去的施耳又忍不住醉酒哭了一場。
    他甚至都懶得和張士誠分析這其中利弊了。因為張士誠自己挺得意的,好像自己又勝了朱元璋一籌。
    廖永安得知此事後,若不是楊憲攔著他,他都氣得想自裁了。
    若不是他,主公怎會遭受如此屈辱!
    且不說主公前往太湖簽訂停戰協定,就說主公放棄了“吳王”的稱號,就讓廖永安難以忍受。
    古代稱王,有地盤的都會以所占領地盤命名稱號。若是自創的稱號,基本都是草莽出身,要麽沒地盤,要麽沒文化。
    隻有在稱帝的時候,才會自創稱號。
    江、浙、廣、閩皆是舊吳國所在地。主公已經幾乎將舊吳國土地收入囊中,僅有浙西一小塊還在張士誠手中。主公才是真正的吳王!
    廖永安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根本不配朱元璋用這樣的退讓來換取!
    他帶著巢湖水軍投靠朱元璋,但巢湖水軍也不過萬人罷了,和帶著部族來投靠的鄧愈差不多。何況巢湖水軍並非他一人勢力,還有部分軍士是俞廷玉、俞通海父子的部族。
    他的地位,隻是因為朱元璋手下缺水軍,才比其他投靠的將領稍稍高一些。
    可巢湖水軍有他弟弟,有俞通海,且這麽多年已經完全變成了朱家軍,不再是他廖家的部族。
    他廖永安已經對巢湖水軍沒有任何用處,對朱元璋沒有任何用處。朱元璋來救他,隻是處於純粹的感情因素。
    廖永安慟哭不已。他在朱元璋麾下也沒待多長時間,何德何能得朱元璋如此看重?
    楊憲安慰:“你壓力別太大,這些代價主公和陳公子都算過,不是什麽大事。吳王算什麽?主公現在是大明王,以後是大明的皇帝,一個稱號,虛名而已。用虛名換你,主公和陳公子都認為很劃算。”
    廖永安仍舊不能釋懷。
    楊憲道:“你若心裏難受,等回主公身邊後,對主公和陳公子更好一些便是了。你還有幾十年好活,幾十年還還不了這恩情嗎?”
    廖永安立刻道:“我廖永安這條命就是主公和陳公子的!”
    楊憲笑道:“那你還愁什麽。不過你在外可別說你這條命是陳公子的,特別是別在陳公子麵前說。”
    廖永安擦幹眼淚,道:“我明白。我隻是對你說說心裏話。我相信你不會對外人說。”
    楊憲心道,我可是檢校,你現在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會和主公、小主公說。
    不過廖永安這句話,他還是隻和主公說,不和小主公說了吧。免得小主公遭到額外驚嚇,又在思索什麽功高蓋主的事。
    楊憲每每想著小主公擔心陳家功高蓋主的表情,都忍不住想笑。
    他真的很期待小主公得知真實身份那一天。不知道主公會不會用出征或者出巡逃避小主公的憤怒。
    咳,即使逃不了一世隻能逃一時,但以主公的性格,一定會想著能逃一時是一時?
    雖然作為忠心下屬,嘲笑主公很不對,但這種事,誰能忍得住不笑?
    廖永安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再次好奇:“不知道這次商談,陳公子會不會來。”
    被關在牢中許久的廖永安出來後又被關在別院,沒人和他說陳標的事;唯一給他傳遞消息的楊憲是個隱藏樂子人,故意隱瞞了陳標的年齡。這導致廖永安直到現在也不知道陳標是個九歲孩童。
    哦,已經過了至正二十四年正月,剛滿八周歲的陳標,如今虛歲已經十歲了。
    這虛歲可真虛啊,一虛居然多虛兩歲。十虛歲的孩童過分有才華,或許不會把廖永安嚇壞?
    楊憲笑道:“陳公子不會來。他在應天編書呢。主公正準備教將領識字,以後主公麾下將領個個能文能武,什麽官都能當,不會被文官拿捏。哈哈,我自己是文官,說這話是不是有些奇怪?”
    廖永安道:“你上戰場也是一員猛將,自稱文官也……”
    楊憲再次笑道:“我真的是讀書人,可別亂說。我比起常將軍差遠了。現在常將軍是主公麾下公認文武雙全第一人。”
    廖永安快被震驚得眼珠子都跳出來了。
    他被俘虜的時候,常遇春還大字不識呢!常遇春怎麽還能變成公認的文武雙全第一人了?這公認是不是水分太大了?
    “等廖將軍你回到應天就知道了。主公麾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楊憲又笑了笑,道,“這些變化,幾乎都是陳公子帶來的。”
    廖永安對楊憲口中的無所不能的陳公子,更加心生向往。
    在他心中,陳公子已經完全是他看過的演義話本中那種羽扇綸巾的模樣了。
    二月龍抬頭,張士誠和朱元璋第一次在太湖見麵。
    兩人敵對了許久,如今還是第一次見麵。他們打量了一番對方,心中都不由稱讚起對方的英雄氣度。
    張士誠在心中稱讚朱元璋後,立刻生出了警惕之心;朱元璋在心中稱讚張士誠,生出的卻是憐惜之意。
    張士誠才四十多歲,算不上老人。但朱元璋竟然從張士誠身上看到了英雄遲暮,垂垂老矣的黃昏之景。
    當年高郵之戰,即使是自傲如朱元璋,也為張士誠的英雄氣度深深心折。
    朱元璋甚至想,就算張士誠與他敵對到底,他也要盡全力招攬張士誠。
    如此英雄,他不收入麾下,心中定會遺憾。
    現在,朱元璋心中遺憾消失了。
    我的標兒總角之年以四萬對六十萬,難道比張士誠差嗎?
    哼,張士誠,不過如此!
    朱元璋淡然地和張士誠談論停戰協議的事。
    其實這沒什麽好談的。兩人都知道,未來他們必有一戰,現在所簽的協議就是用來撕毀的。
    在簽訂停戰協議之前,朱元璋和張士誠已經交換了俘虜,廖永安已經回到了朱家軍的船上,朱元璋便懶得和張士誠虛與委蛇了。
    他直白道:“我們倆都都是草莽出身,不來那些士族的彎彎道道,直接一點。在攻破元大都之前,我不會與你開戰。”
    張士誠眉頭跳了跳,道:“你就不怕你打元大都的時候,我從你背後攻擊你?”
    朱元璋笑道:“你重名,不會主動撕毀停戰協議。就算你撕毀了也沒什麽,我進攻元大都的時候,肯定江南閩廣已經盡數落入我的手中,我不怕你攻打。不過你會問這個問題,倒是讓我有些失望。”
    張士誠雖沒有被朱元璋激怒,心中也生出不喜:“你什麽意思?!”
    朱元璋道:“我以為你會說,你攻破元大都之前,也不會攻打我;或者說攻破元大都的人是你。然後我們定下一個誰先攻破元大都的賭約什麽的。”
    朱元璋說完,看著張士誠逐漸難看的臉色,笑容中帶了一抹嘲諷:“有人將我此行比作鴻門宴,但我們都不是楚霸王,也不是漢高祖。”
    張士誠很想說些什麽,在氣勢上贏下朱元璋。
    但他張開嘴,卻連撒謊都難以說出他要攻破元大都的話。
    似乎“攻破元大都”這五個字有著千鈞的重量,光是想一想,他就覺得難以承受。
    最終,張士誠隻能說一些“豎子狂妄”“小人得誌”之類不倫不類的屁話,然後按照朱元璋所說的,定下了攻破元大都之前不會互相攻擊的協定。
    朱元璋上了張士誠的戰船時,張士信曾提議在船上暗殺朱元璋。
    但朱元璋帶來了自己已經吸納了陳友諒樓船的水軍,內在不知道如何,但在氣派上不輸張士誠。再加上張士誠確實上不想和朱元璋開戰,否定了張士信的提議。
    當簽下協議的時候,張士誠心裏卻生出一個念頭。或許他應該把朱元璋留在這裏,否則可能永遠都殺不了朱元璋了。
    但他剛露出殺意,就看到了朱元璋那十分氣人的嘲諷笑容。
    朱元璋仿佛用這充滿嘲諷的笑容問他,你就算現在想殺我,你殺得了嗎?
    張士誠心中的殺意更濃,卻沒有任何舉動。
    他已經知道了答案,朱元璋敢來這裏,就是確定自己一定能安全回去。他殺不了朱元璋。
    如果非要玉石俱焚,他就算仗著這是自己的船,拚命殺了朱元璋。朱元璋的水軍也會一擁而上,把他也留在這裏。
    張士誠板著臉道:“我想你大概不想留下來入宴?”
    朱元璋卻道:“為什麽不想呢?早聽聞平江城歌姬舞伎是一絕,我也想見識見識。”
    朱元璋嘴上說著聲色的事,神色卻很清明,並無半點期待之意。
    張士誠假笑道:“既然明王都這麽說了,我可要盡好吳王的地主之誼。你若喜歡哪個歌伎就告訴我,我送給你。”
    朱元璋道:“這就不用了。我剛收了幾個侍妾,可不想得寸進尺,惹夫人和兒子難過。吳王,請。”
    朱元璋對張士誠的陰陽怪氣半點不接招,反倒自曝懼內其短。
    張士誠看著朱元璋,直想衝上去揍朱元璋那嘲諷意味十足的笑容幾拳。
    朱元璋實際上也沒怎麽,但張士誠就是火氣噌噌噌往上漲,怎麽也控製不住。
    開宴後,張士誠為了炫耀財力和自己這方文人的才華,宴會極盡奢華,歌姬舞伎個個身揣絕技,所唱的詞曲皆為蘇杭才子新做。
    沒演奏完一支歌舞,張士誠就會向土包子朱元璋介紹這些詩詞是哪個大才子所作,做出來的引起了多少轟動,詩詞的含義是什麽。
    張士誠還讓平江和杭州的名媛才女女夫子也來演奏她們自己寫的詞曲。朱元璋十分配合,讚不絕口,稱這些女夫子的確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不輸張士誠麾下的謀士們。
    朱元璋身後兩個充當門麵的老儒生朱升、季仁壽嘴角都有些抽搐。
    自家主公大概是在家裏和標兒鬥嘴鬥習慣了,明明是草莽出身,損人從不帶髒話,把陰陽怪氣指桑罵槐發揮到了極致。
    張士誠隻是直覺有些不對勁,而他身後的幕僚們的臉色已經黑透。
    他們在和女夫子們喝酒作詩的時候,也會奉承女夫子才華不輸男人。但朱元璋指名道姓說女夫子比他們強,他們就不樂意了。
    張士誠的幕僚都是有名的儒生,有些還是元朝的官吏,進士舉人出身的更不在少數。朱元璋居然說他們的才華比不過幾個妓子?這種侮辱,簡直讓人如鯁在喉,恨不得拔劍在朱元璋身上捅幾個窟窿。
    更讓這群幕僚難受的是,他們的主公張士誠居然沒有聽懂朱元璋的粗鄙之語,還在那得意點頭?
    你還真以為朱元璋在誇你嗎!
    雖然決定離開張士誠,在最後一場陪同張士誠出席的宴會上,施耳也要為主公找回尊嚴。
    他上前一步道:“耳原本以為明王是光明磊落之人,沒想到居然欺騙我主公心腸耿直,指桑罵槐,實在不是雄主之舉!”
    朱元璋疑惑皺眉:“先生此言何意?”
    施耳見朱元璋裝得如此像,立刻將朱元璋指桑罵槐的話解釋了一遍。
    朱元璋臉上表情變成了調色盤,三分疑惑三分委屈三分憤怒還有一分茫然:“先生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一般人會如此想嗎?即使你對本王有意見,又怎能隨意誤解本王的話?這些女夫子一直有不輸男子的名聲,本王難道說得不對嗎?”
    朱元璋一番反問,讓施耳十分震驚。
    他不能理解,朱元璋居然能睜眼說瞎話到被揭穿了,還裝得有模有樣的地步。
    季仁壽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道:“主公交談,豈有下屬私自出來說話的份?你如此不知禮,真是愧對師門。”
    施耳:“……”他在季仁壽抬頭並說話的時候,才發現麵前這個精神矍鑠的老年文士,居然是他的師弟!
    他幾年前見到的師弟比現在更顯蒼老,身穿補丁長袍,頭發已經全部灰白。
    如今季仁壽背挺得筆直,看上去年歲比他實際年齡年輕了至少十歲,連灰白的頭發都變成了斑白。難怪施耳沒認出來。
    我師弟不是隻去應天當個教書先生嗎?為什麽現在站在朱元璋背後?
    就算他投奔了朱元璋,但這時候站在朱元璋身後,在如此危險的宴會上與朱元璋同生共死的謀士,必定是朱元璋的心腹。我師弟去朱元璋那裏才多久?這就心腹了?!
    施耳沒認出來季仁壽的時候,還以為季仁壽是李善長呢!
    “他也隻是誤以為自己主公收到了侮辱,情急之下出來辯駁,也不算失禮。”朱升打圓場,“主辱臣死,他隻是有血性了一些。山甫不用太生氣。”
    季仁壽懶懶道:“主辱臣死,老夫也如此。不過是一下屬,無禮駁斥老夫之主公,老夫也應當反駁。”
    朱升道:“不過是誤會,不要擾了主公雅性。”
    朱升對施耳拱手:“我主公隻是直性子之人,不懂文人那些彎彎道道,你不必想太多。”
    施耳震驚完之後,話已經被朱升和季仁壽說完,將此事定性在他想多了上。
    張士誠覺得有些丟臉,斥責施耳退下。
    施耳默默退下,死死盯著季仁壽的臉。
    季仁壽給了施耳一個輕飄飄的“你看什麽看”的眼神,仿佛將施耳的眼神當成了挑釁,與施耳並不熟。
    施耳有點心梗。
    他怎麽也想不到,朱元璋那個離經叛道之人,為何會得了最重禮的師弟的青睞?!
    難道朱元璋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優點嗎?
    施耳在心底過了一遍朱元璋的優點,然後鬱悶地發現,朱元璋縱然有許多不好,但目前朱元璋是最有可能稱帝的人,或許這一個優點,就已經能抵過所有缺點了吧。
    這場宴會在施耳的打岔下,張士誠炫耀不下去了。
    因為經過施耳解讀,即使朱元璋聲稱自己沒有這個意思,但張士誠也忍不住把朱元璋之後說的每一句話往陰陽怪氣的方麵解讀。
    他越解讀越生氣,偏偏又不好發作,因為朱元璋表麵上說的都是好話。
    接下來的宴會,張士誠食不知味,歌舞看到一半便草草結束,讓朱元璋快滾。
    張士誠如此無禮,朱元璋居然也不生氣。
    朱元璋十分大度抱拳告別,臉上還是那十分爽朗、但怎麽看都帶著點嘲諷意味的笑容,看得張士誠更加火大。
    朱元璋回到自己船上,船隊沒有拖泥帶水,幹淨利落地退出了太湖,沿著長江溯流而上,返回應天。
    回到平江城後,張士誠越想越氣,忍不住把施耳召來罵了一頓,數落施耳在宴會上讓他丟臉。
    施耳默默承受張士誠的怒罵,漠然發現,自己心中居然並沒有委屈和憤怒。
    他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自己心中對張士誠的敬仰之情,早已經在張士誠無數次的拒絕納諫中磨沒了。
    他原來早就想走了,隻是沒看清楚自己的內心。
    施耳回到平江城後,先裝病淡出張士誠的視線,然後借贍養老母,離開了張士誠。
    張士誠並沒有挽留施耳。
    在他看來,或許施耳已經老了,已經不需要他挽留了。
    羅本見張士誠如此絕情,也離開了張士誠。
    張士誠更沒有在意。因為羅本的名聲早就因為勸他不仁慈而爛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