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和短期的策略(一章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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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腳”是大元慣用的俗稱, 就是“家世”的意思。他們對出身限製得很死,一些職位和爵位非大根腳者不能擔當。這也是擴廓帖木兒立下汗馬功勞,也被大元朝中官員歧視的原因。
講究根腳大元, 就和講究“士族門閥”的兩晉至唐初期那段時期,需要編纂“世家等級名錄”的漢家王朝一樣, 官方藏書中也有蒙古貴族“根腳”評級。
陳標皺著眉頭喝著濃茶,花了大精力把那群拗口的名錄背下, 為此還學了蒙古文和回鶻文。
通過“根腳名錄”, 陳標勉強掌握了草原的蒙古部落現狀, 知道原來“黃金家族”在蒙古上的地位並非高不可攀, 許多草原貴族都對“蒙古王”的位置虎視眈眈。
雖然他們有“祖訓”在, 非“黃金家族”不能繼承蒙古汗位,但有一種方式叫“挾天子以令諸侯”。而且,還有特別桀驁不馴的貴族,想要挑釁“黃金家族”的地位, 比如瓦剌貴族。
就算在“黃金家族”內部, 忽必烈的弟弟阿裏不哥一脈世代與忽必烈一脈為敵,一直對忽必烈一脈的汗位虎視眈眈。
朱元璋將大元趕回了草原上,阿裏不哥一脈和瓦剌貴族絕對不會放過頹微的大元皇族。
“無論是阿裏不哥一脈還是瓦拉貴族,都非常排斥漢化。他們仍舊居無定所, 逐水草而居,沒錢沒糧的時候就南下劫掠。”陳標道, “根據商隊打探的消息,不僅瓦剌已經東進,阿裏不哥一脈也已經和殘元皇帝、太子鬥起來。”
常遇春握緊了拳頭:“等阿裏不哥一脈鬥贏了殘元皇帝和太子, 他們是不是會南下?!”
陳標點頭:“我是這麽認為。而且他們不是南下攻城略地,而是單純劫掠。這對大明而言, 其實比殘元更危險。”
朱文正腦袋沒有轉過彎:“為什麽?”
李文忠揉了一下太陽穴,也皺緊了眉頭,解釋道:“攻城略地就有城有地,我們和其打仗就和在中原打仗一樣,知道在什麽地方打。如果殘元回歸完全拋棄漢化的遊牧民族,我們就和以前王朝一樣,他們打我們有得賺,我們打他們就是純消耗。”
見朱文正還不明白,李文忠舉了一個例子:“你就把他們當成賊。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他們是做賊的,我們是防賊的。”
朱文正使勁抓了一下頭發:“好複雜!我們不能出去找賊窩嗎!”
李文忠哭笑不得:“都說他們是居無定所的賊了,去哪找?”
朱文正道:“我聽標兒讀史書,那個叫漢武帝不就打到賊窩了嗎?”
陳標道:“正哥,你隻聽到漢武帝把匈奴趕了出去,但你知道他怎麽趕的嗎?你是不是很久沒有看過書了?”
朱文正仰頭:“你知道的,你正哥我現在是鎮守邊疆的主帥,忙,非常忙。”
連正思索什麽的陳英都忍不住吐槽道:“你臉皮真厚。”
陳標道:“看來以後我得重新恢複抽查你讀書情況。當他們住在蒙古大帳裏,隨時可以遷徙的時候,打贏他們容易,找到他們難,追擊更難。漢武帝當時最強盛的時候聚集了十八萬騎兵,由衛青和霍去病兩個名將帶領,像篦子一樣將草原篦了一遍,才將他們趕走。”
“可你個頭。”陳標罵道,“正哥,你不僅很久沒看書,連算術都丟給我了嗎?十八萬騎兵耗費了文景之治積攢的全部錢糧,並且搜刮得當時幾乎餓死了一代人。我們可沒有文景之治的積累,就算把現在的百姓都餓死,也養不起這麽多騎兵。”
朱文正:“……”作為主將,一說起糧餉,他的腦袋就開始隱隱作疼了。
在場四位現在和未來的名將的腦袋都開始隱隱作疼。
陳標道:“再者,漢武帝雖然將匈奴趕了出去,以當時的條件,也難以確立對草原的統治。當大漢騎兵退去之後,就有新的遊牧民族進入。”
以前是匈奴,後來是突厥,現在變成韃靼,以後是瓦剌……華夏農耕文明擁有得天獨厚的孕育文明的自然環境,卻也擁有其他文明所難以想象的“地獄模式”開局——在黃河長江流域上方,是最廣袤的草原,能孕育出最強盛的遊牧民族。
在戰爭上,農耕文明對比遊牧文明有天然劣勢。這劣勢就是“千日做賊”和“千日防賊”。
遊牧文明打一次仗,不僅能消耗貧苦牧民的人口,就算失敗也賊不走空;農耕文明到了茫茫草原上,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打敗了遊牧騎兵,卻一個子都撈不著——在打仗期間,牧民們趕著牛羊,運著草原貴族的金銀珠寶,早就不知道躲哪去了。
大明打大元,本質上還是農耕文明打仗的那一套——攻城略地;當大元變成了蒙古,大明再和蒙古打仗,就成了守著家門阻擋盜賊,從隻要打了勝仗就有收獲,變成了眼睜睜看著別人消耗自己。
北平作為邊防一線重鎮,是完全拋棄漢化的草原部落首要劫掠目標。最遲明年,北平一入秋,就要開始備戰。
陳標將北平嚴峻的形勢一一道明之後,在場四位將領都坐在椅子上扶著額頭愁眉苦臉。
常遇春道:“標兒,你將此事告知陛下了嗎?”
陳標道:“當然,我前天就將折子送去了應天。陛下應該很快就能看到。”
朱文正大叫一聲,嚇了幾人一跳:“不想了不想了,標兒,你說怎麽做我就怎麽做!”
陳標:“……你能不能別放棄思考?這麽大的事,別推給我一個人!”
沉默了許久的陳英道:“標兒,我們不能在草原建城屯田嗎?若是草原上都是如中原這樣的城池田地,他們的騎兵便不能來去自如。”
朱文正立刻放下捂著耳朵的手,道:“這個好!”
李文忠皺眉:“我也這麽想。但這麽簡單的解決方法,曆史中那麽多明君賢臣都未做過,一定有我們想不到的困難。”
常遇春對屯田很擅長,立刻道:“可能是草原無法屯田。我從南屯到北,有的土地缺水少肥,勉強屯田,隻會迅速變成荒漠,連草都長不出。”
陳標眼睛一亮,對常遇春豎起大拇指:“常叔叔真厲害,一下子就說出了最關鍵的原因之一。”
修建長城的人不知道,長城碰巧幾乎和400毫米等降水量線重合,正好是半濕潤區和半幹旱區的分界線。
半幹旱區就算能種田,在如今科技條件下,產出也比不過投入,更別說荒漠化的問題。
其實北平屯田已經出現了類似的情況。一戶人家能夠種的田的產出,稍稍風不調雨不順,可能還填不飽他們的肚子。
陳英又道:“那不屯田,和他們一起放牧呢?”
朱文正再次拍著大腿道:“說得對啊!”
陳標點頭:“這確實是解決辦法之一。我們可以占據水草最豐茂的地方建立軍事據點,將軍屯改成軍事屯田。但這仍舊有一個問題。”
陳英想了想,道:“是不是如果軍屯能自給自足,就很容易屯兵自重的問題?”
陳標歎氣:“對啊。其實你們三人都擠在北平,北平幾乎是我們兄弟四人的一言堂,我心裏都慌慌的。也幸虧我年紀小,否則皇上再信任我,朝中估計也會有人彈劾我擁兵自重,威脅皇位。啊,常叔叔,你別笑,我很認真!”
常遇春幹咳了一聲,讓嘴角努力放平:“我沒笑。標兒,你說得對。”
等標兒你長大了,確實會“威脅”皇位。
陳英道:“輪換將領是不是能解決這個問題?”
陳標道:“就算輪換將領,國土麵積太大,也難以管理。其實解決草原問題的根本辦法是發展科技,修建更平整且廉價的道路,發明比馬車更便捷的交通工具。你們能想到這裏,我很欣慰。”
朱文正黑線:“喂喂標兒,你該不會已經想好怎麽做,就是在考我們吧?”
陳標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我一個人就算想到了什麽,也需要聽你們的意見,才不是考你們。你不認為,我一個人冥思苦想,比你們提出建議,我來挑刺效率更高嗎?”
四人:“……”
陳標果然是主公的親兒子!
朱文正已經氣得捏拳頭。
陳標躲到陳英身後,理直氣壯道:“再說了,動腦子的是忠哥英哥和常叔叔,放棄思考的正哥沒資格說我。”
“呸!”朱文正道,“誰說我放棄思考!我也想到了解決辦法!”
陳標不屑道:“你那腦子能想到什麽辦法?”
朱文正冷笑:“你們在這說一堆未來的事,和解決北平現在的困境有關係嗎?我這辦法,立刻就能解決北平即將遭遇騷擾的困境!”
陳標繼續不屑:“真的?我不信。”
朱文正道:“不就是做賊嗎?誰不會啊。我們北平不是收留了許多不肯回草原的貧困蒙古兵?他們一定知道蒙古人過冬希望窩在什麽地方。我帶一支兵去搶他們,不殺人,就搶牛羊,能趕的就趕回來,不能趕就立刻吃掉或者做成肉幹毛皮,把牧民往北邊趕。”
朱文正如此殘暴不道德的做法讓陳標立刻皺緊了眉頭。
但隨即,他道:“可以。我給你籌集錢糧。但我頂多隻能供應一千輕騎十日的糧草。”
朱文正道:“十日就夠了。把牧民趕向北邊,一定能引起他們騷亂。至少今明兩年,他們沒空來劫掠我們。可惜,這法子隻能用一次。”
朱文正此策,是打不認為大明也會“打邊草”的蒙古貴族一個措手不及。
當第一次策略奏效之後,他們就會在北平附近安插探子,隻要有這個跡象,牧民們就會離開“十日”這個北平騎兵能活動的勢力範圍。
以牧民們對草原的熟悉,北平騎兵就要次次撲空了。
至於拔掉探子,那也不可能。騎兵出擊,後勤準備需要調動許多人力物力,隻要住在北平城附近,有眼睛就能看到。
在所有人都在思索如何徹底解決草原問題的時候,朱文正憑他將帥的直覺,直接提出了解決當下問題的辦法,讓李文忠和陳英都有些挫敗。
看來主公捧自己的親侄子並不是硬捧,朱文正確實是個名將胚子。
陳標和朱文正在北平都有“先斬後奏”之權。隻要陳標自己能籌集足夠的糧草,就不需要先向應天打報告。
陳標立刻調集錢糧,朱文正清點騎兵,對外宣稱“支援”甘肅和山西剿滅落草為寇的殘元潰兵。
在一個大晴日,朱文正領著一千輕騎兵離開北平城。
這之後,就是草原牧民的噩夢時刻。
越靠近400降水線,草原生長情況越好,水草最豐茂,最適合過冬。因草原變成了大元的嶺北行省,所以牧民們已經習慣過冬的時候南遷。
而這個冬季,他們迎來了大明的鐵騎。
陳標知道這會造成多少慘事,但他還是同意了。
陳標給親爹寫信的時候,自我吐槽道,“其實我也能想到這裏,隻是我不願意去想,不肯做出這個決策。所以我才召集哥哥們和常叔叔,尋求他們的意見。我知道這樣做很殘忍,所以我隻能讓別人做出這個決策,這樣我的負罪感會小一些。”
“我真虛偽,真偽善。但下次,我會繼續虛偽、偽善。知錯不改。”
朱元璋前腳接到陳標從官方渠道發來的“瓦剌東進,草原部落恐怕今年會北下劫掠”的折子,後腳接到陳標對親爹的信。
朱元璋看到前一個折子,大發雷霆,恨不得親自提刀去草原製造殺戮。
當後他看到後一封信時,怒氣熄滅,變成了濃濃的心疼。
朱元璋想到了陳標當時駁斥朝中幾位大儒時說的話,“皇帝不能是道德聖君”。
朱元璋深吸一口氣,道:“召集文武百官,臨時召開大朝!”
邊疆不能隻有標兒鎮守,不能隻讓標兒承擔一切。他要在北邊建造更多的邊塞。
文英的策略正戳中朱元璋的心坎。不能屯田,那就放牧。
至於擁兵自重,至少在他和標兒這一朝不用擔心這個問題。至於後人如果管不住邊鎮,那他們自己再想解決方法。
如標兒所說的那樣,一代人隻能依據當前實際情況,做好一代人的事。
天書也說了,所有事物都在不斷變化,後人的應對也要不斷變化。
朱元璋腦海裏已經浮現出他需要的政策。
朱文正、李文忠、陳英,還有他的幾個兒子,可以封為塞王,由太子帶領,藩王戍邊。
藩王沒有領土,隻有邊鎮。若想要領土,就自己去草原打!
如周朝分封諸侯一樣,隻給開拓權。擁有開拓權的藩王自己打下的土地就是他們的諸侯國!
這樣的後果,就是幾百年後,恐怕又要來一次“戰國”亂世。
但正如戰國後有秦始皇一統天下,大明後期的“戰國”也一定會有人出現重新一統疆土變得更大的亂世。
唯一的問題是,他的子孫後代能不能將這個政策堅持到“諸侯”蠶食完草原部落的時候。
北平到了十二月初,才飄起了初雪。
在殘元的嶺北行省,早已經被大雪覆蓋。
衝鋒的殘元皇帝太子父子倆已經執手相看淚眼,重歸於好,擰成一根繩索。
陳標預料的皇帝和太子爭鬥並沒有出現。因為陳標那時候對草原不了解,還以為草原是“黃金家族”的一言堂。到了草原,皇帝和太子仍舊會爭權奪利。
但陳標雖然預料失誤,但他誤打誤撞,也造成了同樣的後果。
殘元皇帝和太子單獨一人都很難與虎視眈眈的草原蒙古貴族抗衡,他們二人合力,終於能勉強穩固“黃金家族”在草原的地位,沒有被其他貴族架空。
隻是當瓦剌東進的時候,殘元皇帝和太子都有些慌張了。
他們都知道,瓦剌一直有野心,隻是被他們的先祖給打沒了。現在瓦剌要來搶他們蒙古王的位置了嗎?
當殘元皇帝和太子決定立刻南下,轉移蒙古貴族的視線,將矛盾轉移到大明身上時,卻聽聞大明居然劫掠了草原貴族的牛羊,許多牧民都往王帳附近跑。
這些牧民丟掉了牛羊,隻能靠貴族接濟。貴族自然不肯接濟,快要餓死的牧民和小部落首領引發了很大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