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懼怕暴君之名(二更合一一百二十四萬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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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基這一聲“暴君”, 喊得所有人腦子都嗡嗡響,比常遇春的大嗓門還可怕。
坐在龍椅上的朱元璋,威嚴的表情出現了一瞬空白。
整個朝堂沉默了幾個呼吸的時間, 朱元璋才回過神:“等等,劉伯溫,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治官員貪汙受賄的罪是暴君,隨便用個謀反借口就不是暴君了?!”
劉基道:“是。皇帝用謀反的事排除異己很正常。謀反就是謀皇帝的反, 那就是謀反。貪汙則不同。官場無官不貪, 層層吃回扣是官場比空印更廣泛的潛規則。這些潛規則甚至不能叫貪, 隻是孝敬。”
“官場就是這樣, 喂飽了官員,官員才會去管百姓。如果官員過不舒坦,百姓就更慘。《六韜引諺》雲,‘天下熙熙, 皆為利來;天下攘攘, 皆為利往’。從古至今便是如此。鄂國公疑惑為何他運糧糧食能核對上,其他官員運糧糧食核對不上,這就是原因。”
“像鄂國公這樣會老老實實運糧,不吃回扣的官員自古罕見。史書中, 幾百年的王朝,能留名的清官都寥寥可數。”
“清廉並非對官員的要求。如果清廉是官員的分內之事, 那清官就不會舉世聞名。”
“所以陛下,你原本想用層層核對的方式製止官員貪汙,但大部分官員因為這個潛規則很難上下核對一致, 他們甚至不知道路上究竟會被吃掉多少回扣,連提前預留數量都做不到。他們就隻能攜帶空白文書, 最後到了多少糧食,就向上峰匯報多少糧食。”
“陛下,這不僅僅是空印這一個潛規則,更牽涉著另一個更大、更廣泛的潛規則。”劉基沉痛道,“如果按照鄂國公所說的嚴查,按照《大明律》對戰時貪汙的懲處,這天下就沒有多少官員能幹活了。所以萬萬不能查。”
“陛下!隻能以謀反罪懲處他們!”劉基重重跪在地上,悲痛道。
朱元璋手扶在龍椅的扶手上,差點沒崩住,當場給劉基“啊?”一聲。
劉伯溫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什麽嗎!這些話我都能聽懂,但我真的搞不懂他為什麽說這個!
不能查貪汙,但可以把這些人以謀反的罪名砍了?劉伯溫是這個意思嗎?!
確鑿的罪不能治,治了就是暴君?要治他們隻能偽造個罪證,這樣才是常態?
朱元璋滿心隻有兩個字回蕩,那就是“荒唐”!
別說朱元璋認為荒唐,滿朝文武大臣也露出了荒唐的表情。
他們萬萬沒想到,劉基居然能說出這種話。
“劉基!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李善長出列駁斥。
劉基直直跪在地上,仰頭看著李善長:“丞相,下官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麽。你也應該很清楚,下官絕無半句虛言。這裏是小朝會,參會者皆是陛下心腹重臣。無論是官場還是天下的潛規則,我們都不該瞞著陛下。陛下是第一次當皇帝,輔佐皇帝建立一個穩固的王朝,是身為心腹重臣應該做的事。下官隻是盡忠盡責!”
李善長聲音顫抖:“這些事你怎麽能和陛下……”
劉基打斷道:“這些事才更應該告訴陛下!正如鄭士利所言,陛下不懂官場,所以才會因為官場的潛規則而殺人。隻要皇上懂了,和百官就默契了,便不會起爭吵了。這件事的根本原因,難道不是從未有人稟奏陛下上下核對困難之事,而是直接套用元朝的潛規則嗎!”
李善長聲音更加顫抖:“那你也不能說謀反!”
劉基道:“下官可沒這麽說。下官隻是說,這些人吃回扣,按照《大明律》確實該死。隻要深查官員使用空印文書的原因,那些上下核對不清的賬目,牽連者可不止現在這不到百人。《大明律》寫得清清楚楚,這可不是不教而誅。但陛下不能這麽做啊!這些人該死,但不能按照《大明律》中罪名死,隻能定他們謀反了!”
李善長嘴張張合合,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葉錚看了半晌,冷笑著出列,道:“微臣附議。陛下,以謀反的罪將這些人殺了,此事不要查了。再查下去,恐怕官場震動,禍及百姓啊。”
常遇春疑惑地看著這三位大先生,然後福至心靈,立刻哽咽道:“陛下,微臣失態了。臣認為他們說得對,說得對……”
常遇春今年才四十二歲,正值壯年。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身形突然佝僂,仿佛蒼老了許多。
“陛下,現在已經不是我們打天下的時候了。我們不是紅巾軍,也不是朱家軍。”常遇春哽咽道,“現在主公你是皇帝,末將是大臣。我們就該按照這個潛規則。請……請治他們謀反之罪!”
李善長看了看幾人,心中一歎,然後決然道:“臣……臣附議!私用空印文書編造數據,這是欺君之罪!欺君與謀反無疑!請陛下殺之!然後、然後別查了……陛下,別查了……”
李善長緩緩伏地:“陛下,殺了他們,然後別查了。”
朱元璋茫然地掃視朝堂,道:“還有誰附議?”
曾經跟隨朱元璋的老臣們皆四顧茫然。
一手製造出這個局麵的某些大臣們心裏更加茫然,他們怎麽也想不出來,這件事怎麽就到了現在這一步。
要麽治空印案的涉案官員欺君謀反之罪,要麽……就徹查貪汙回扣,用《大明律》來說話?
要知道《大明律》對貪汙懲罰極其嚴重,一貫錢就可能殺頭啊!
汪廣洋本來想繼續他的中立,閉目塞耳兩不相幫。
但他看著地上跪伏著的李善長李公,又看著魁梧的常遇春佝僂的身形,他又看到葉錚眼中的冷漠,和劉基大義凜然背後的痛苦,突然心疼了。
他想起當皇帝還隻是主公,是明王和朱大帥的時候,主公麾下的大臣很少很少,連愛享受愛躲懶的他,也被逼著拚命幹活。
現在朝中每個官位都有一堆人排著上崗,他終於過上了自己曾經希望的按時下班回家喝酒的自在生活。
可這樣的生活,為什麽讓他感覺還不如當年被逼著拚命幹活,沒有絲毫享受時間的時候呢?
汪廣洋手撐在麵前桌案上緩緩起身,椅子往後挪動,發出“咯吱”一聲噪音。
朱元璋和滿朝大臣將視線投向汪廣洋。
副丞相汪廣洋一步一步地走到中堂,每一步都像是帶著千鈞之力,走得十分艱難。
但他最終還是走到了葉錚身旁,拱手道:“臣附議。這些人該死。臣願意親自辦理此事!”
葉錚閉上眼,深深歎了一口氣,也撩起官袍,跪下後再次道:“請皇上定他們欺君謀逆之罪!”
朝中有文臣接二連三出列。這些人皆是朱元璋在被主流程朱理學抨擊時,曾經跟隨朱元璋的老人。
他們可能沒多大名氣,也沒當過元朝的官,更不知道什麽官場潛規則。他們隻讀過聖賢書,對新的王朝有著殷切的期盼。
現在他們終於明白了什麽是潛規則,都站出來對他們曾經的主公、現在的皇帝請求。
別查了,就定他們欺君謀逆罪,殺了就夠了。
當他們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都非常痛苦。
但他們都不想皇帝為難,不想讓這個新生的王朝為難。所以他們都站了出來,替皇帝承擔責任。
朱元璋原本茫然,後來憤怒,現在又是悲傷又是感動。
他想起標兒的話,“誰說皇帝就一定是孤家寡人?就算人心易變,但我相信以心換心,總會有人一直陪著皇帝。”
但朱元璋看出了自己舊臣對自己的袒護和愛戴,他可以驕傲地說,“吾道不孤。”
朱元璋掃過跪著的眾人,道:“朕明白了。朕若與官場潛規則對抗,便是與整個官場對抗。朕可以用謀反罪殺任何人,因為這無礙整個官場的秩序,不會破壞官場的潛規則,死的隻是個別的人。但若朕徹查貪汙和回扣,徹查空印的源頭,那就是與整個官場秩序為敵,與天下大部分官員為敵。”
朱元璋垂下頭,輕笑了一聲,道:“朕甚至可以不用任何理由,想殺誰就殺誰,也不一定會危及朕的統治。但朕查貪汙,朕要嚴格按照《大明律》審判官員,恐怕這皇位就會動搖了。”
朱元璋笑著問道:“沒有站出來的人,你們也這麽認為嗎?”
朝堂繼續沉默無語。
但武將們紛紛出列了,他們沉默地跪在了出列的文臣身後,一言不發。
他們沒說支持或者不支持,隻是用沉默地跟隨告訴龍椅上的皇帝,現在的皇帝仍舊是他們的主公。
朱元璋又笑著問道:“鄭士利,你也這麽認為嗎?”
鄭士利嘴唇哆嗦:“我,草民……我……”
朱元璋收起笑容,嘲諷道:“聽聞你要上書的時候視死如歸,渾然不懼。現在怎麽怕了?”
鄭士利渾身都哆嗦了。他知道,這件事鬧大了。
無論結果如何,他恐怕身後名絕對是保不住了。
這滿朝跪著的文武大臣已經為此事定性,這是一個新生王朝英明的皇帝,對抗一個腐朽王朝中的官場潛規則!
朱元璋垂眸,手指曲起,輕輕敲擊龍椅副手。
一下,兩下,三下。
他敲擊的聲音很輕,但現場更靜,敲擊的聲音清楚地回響在大臣們耳邊,就像是敲擊在他們的心上。
“朕明白了。”朱元璋道,“但你們小看了朕。朕曾經說過很多次,朕就是暴君。”
“從朕還隻是朱大帥開始,朕就已經背負了暴君之名。”朱元璋再次笑道,“朕從來不懼怕暴君之名。”
跪在地上的大臣們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們的皇帝陛下,他們的主公。
朱元璋沉聲:“徹查!”
朝中許多坐著的人身形一晃,幾近癱軟。
……
“徹查?”朱標瞠目結舌,“這一徹查,大明官場還能剩下多少官?”
我的媽呀……不對,我的親爹啊!你現在就準備把整個大明官場砍翻了嗎?!
“不知道,但又不是全砍了,有些人還是能戴罪繼續幹活嘛。”朱文正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看著欠扁極了。
不過對北直隸而言,確實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朱標對這些管得挺嚴格,並且有一套行之有效地監管措施。
而且朱標給了這些人足夠的利益。
他們舍不得在北直隸當官所獲得的正當利益,就不會把手伸到運輸的陳芝麻爛穀子上。
當然,貪腐也很難斷絕。但至少明麵上,北直隸比其他地方好許多。
“這件事看來鬧大了。”朱標無語,“伯溫先生他究竟想幹什麽?”
李文忠疑惑:“為什麽是伯溫先生想幹什麽?他不是阻止皇上徹查嗎?”
朱標翻白眼:“阻止?他是火上澆油!伯溫先生和皇上一直吵吵鬧鬧,最了解皇上的脾氣。他知道自己這麽做,肯定會激將皇上徹查。”
朱標嘴裏說著皇上,心裏想著親爹。
知道親爹就是朱元璋後,龍椅上皇帝可能會做什麽事,朱標的推斷就很準了。
劉基和親爹天生貓狗不合,見麵就掐架。所以劉基的激將法,最為行之有效。
“聽說滿朝大半文武都跪下請求皇上以謀反罪懲處空印案涉案官員。”李文忠道,“他們都不願意皇上動手啊。”
朱標搖頭:“跪下的人才是希望皇上動手的人。但他們又心疼皇上和這個新生的大明朝,知道現在不能硬來,所以願意替皇帝背負這個濫殺的罪。有超過一半的文武大臣都要求殺了他們,那麽皇帝殺了他們,就不是皇帝是暴君,而是那些人該殺。”
朱標頓了頓,笑道:“但投桃報李,他們願意為皇帝承擔汙名,皇帝也能為他們心中的理想承擔汙名。”
大臣不想讓皇帝成為暴君,但皇帝願意成為這個暴君。
“他們這麽一跪,就算官場潛規則在這裏,就算接下來會處罰許多人,至少當下的百姓們,肯定不會說皇上是昏君了。”朱標歎息,“至於百年後……哈,那就看皇帝有沒有一個腦子有包的後人替這些大臣喊冤,或者看下一個政權編纂史書的時候會不會筆下留情。”
連朱文正都覺得有點哭笑不得:“標兒,你想事真悲觀。”
朱標道:“不是悲觀,隻是現實。不過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
朱文正和李文忠對視一眼,皆摩拳擦掌。
他們就知道,標兒一定會有辦法!
朱標道:“把我們的印刷機全力開動起來,把這場朝議一字不漏地分享給天下百姓。戲劇社的新劇也要排出來了,就……嗯,皇上既然想當暴君,那就用漢武帝的身份吧。把這件事按在漢武帝身上,給百姓們排一出好戲。”
“他們想要掌控輿論,認為輿論就在文人的筆杆子上。皇上能馬上得天下,但這天下要怎麽治理,得文人說了算。”朱標笑道,“但我認為輿論和天下都在百姓的心上,那就讓我們來比一比。”
朱文正和李文忠道:“我們需要做什麽!”
朱標道:“你們的兵給我當報童,我要把報紙全速傳到大明的任何地方。忠哥,你回一趟南京。南京印刷的事你來負責,順便與皇上溝通一下。嗯,再幫我帶個東西回去。我改了改大明中央和地方的官製,趁著現在官員大部分會成為戴罪之身,正好可以執行這件事。”
朱文正不滿了:“啊?為什麽是他去,不是我去?”
雖然朱文正不想回南京,也不想主持什麽印刷工作,但他就是要杠一下。
朱標拉長聲音道:“正哥!你是藩王!藩王!藩王無事不得離藩!”
朱文正道:“太子叫我做事,能叫無事?”
朱標罵道:“滾!現在太子命令你,不準出藩!”
朱文正:“嘖!”
李文忠大笑。
朱標將事情安排下去之後,很快報紙就發行了。
南京,朱元璋看著報紙文字中的自己,不斷嘖嘖道:“我真帥。啊不,朕真帥!”
劉基差點把嘴裏的茶噴出去,李善長也滿臉無語。
“陛下,你……”李善長歎了口氣,道,“老臣馬上致仕,你能不能在老臣致仕後,稍稍改一改,在乎一下自己的形象?”
朱元璋道:“朕一直很有形象。”
劉基擦著嘴邊的茶水:“是是是,你在龍椅上還是很有形象,已經不錯了。”
朱元璋瞥了劉基一眼:“你居然敢對朕用激將法,如果不是朕要維護形象,一定會提著劍衝下來把你腦袋砍了。”
劉基笑道:“那也不錯。我這算是死諫,青史留名了。”
李善長扶額:“你們倆都注意點形象好不好?我現在有點擔心致仕後的事了。”
朱元璋道:“李公既然擔心,就不要致仕。你還能幹下去,這麽早離開幹什麽?”
李善長苦笑:“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雖然看著還精神,實際上腦子已經轉不過來了。這丞相,我當不來。唉,我去幫標兒屯田去,你們自己好好幹。”
朱元璋歎了口氣。
如果不是李善長說要去標兒身邊幫標兒幹活,朱元璋是萬萬不會同意李善長現在致仕。
一個好丞相,一定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啊,這是諸葛丞相定下的標準!
但他都說要幫標兒了,朱元璋深思熟慮後,隻好放行。
雖然現在標兒幹得很好,但需要一個老成之人將自己畢生的經驗交給標兒,讓標兒這條路走得更加輕鬆。
李善長去輔佐標兒,正好合適。
“沒想到標兒在北京,還能幫我們。”劉基道。
葉錚捋著胡須道:“這就是伯溫你謙虛了,你難道沒想到?”
劉基道:“我確實想到用報紙將朝堂的事告知百姓。但我沒有……嗯……哈哈哈,我還是心軟了,沒有想過一字一句用大白話把朝堂的事,事無巨細地告訴百姓。”
葉錚道:“標兒不僅是一字一句事無巨細地告訴百姓,還專門用了一個大版麵來分析這件事,引導百姓思考。”
李善長道:“這些百姓中一定有身懷理想,想要為大明辦事的人。或許我們能短時間內聚集許多人才。標兒在軍中也培養了許多人才,這些人也可以立刻就位。”
李善長想到軍中的人才,臉上的笑容終於真切了一些。
這次徹查,大明官場確實會空出許多位置,有可能波及朝堂運作。
但標兒很早之前在軍中推行教育,這幾年已經培養出許多人。雖然這些人的學識可能當不上大官,補充最緊缺的文吏卻綽綽有餘。
把那些武將培訓班中成績優秀的武將們也用起來,朝堂要度過這場危機,不會太困難。
李善長問道:“劉伯溫,你在朝堂上說得那番話,是不是已經預料到了這件事?你怎麽不提前和我們說說?”
劉基捋了捋胡須,笑道:“我本來真的隻想治他們謀逆之罪。”
眾人都用眼神抨擊劉基。你編,你再編!
劉基笑著搖搖頭。他可沒說謊,他當時真的隻是想治那群人謀逆,說了你們還不信。
劉基真的沒想到,會有那麽多人跟著自己出列,願意替皇帝承擔汙名。
至於皇帝自己承擔汙名……嗯,這件事他倒是料到了。在這件事上,他和主公還是有一點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