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皊還以為是自己幻聽了。
    的確是熟悉的聲音，卻不是熟悉的口吻。
    原熠語氣裏是說不出的震驚和壓抑，可當他抬頭看去時，麵前又的確是平時的原熠。
    猝不及防地對上那雙與往日無異的溫柔目光，季皊有一瞬的怔忪，再看一眼，嘴唇驀然咬得更緊，眼眶也一點一點染上了紅暈。
    他突然很想回家。
    方才的經曆和和幼時的記憶重疊在了一起，委屈難過的心情一下翻了倍，卻好像又無從訴說，因為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隻是在畫畫而已......
    下一刻，季皊忽然感覺自己被冷水浸得冰涼麻木的手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掌心。
    原熠沒有問他怎麽回事，而是放柔了聲音道：“這樣在水裏不太舒服，嫌天氣太熱的話，我們回家換件衣服，老公教你遊泳好不好？”
    原熠說得溫聲細語，接著將季皊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然後兩手扶在他身側，輕輕鬆鬆就將人從水裏帶了出來。
    身體離開泳池的同時，季皊一下環住原熠的脖子，將臉深深埋進了他肩窩裏。
    “寶貝，你最近都瘦了。”原熠有些心疼地說。
    季皊不掙紮，他也就沒有鬆手，而是像抱小孩子一樣將人托抱在懷中，任憑季皊逃避似的藏起了臉上的表情。
    四周不知何時再次安靜了下來，原本想要靠近的人齊刷刷停在了半路，幾個跳入泳池想幫季皊拿畫的人也忘了要幹什麽，都一臉驚愕地看著原熠這個不明來客。
    ......誰啊？
    院落裏的音樂聲並未停息，眾人也聽不見兩人間的對話，但隻憑季皊這樣一個依賴性十足的舉動，任誰也能看得出兩人關係匪淺。
    季皊身上的白色的t恤衫已經被池水浸透了，衣下的風景不免若隱若現。
    原熠找到了泳池旁備用的浴巾，正要走過去拿，忽然在附近瞥見一道畏畏縮縮的人影。
    於是腳步一停，淡淡說了句：“拿過來。”
    那個方向的幾人神色一愣，麵麵相覷後，都有些不明所以，唯有躲在人群中的一個身著花襯衫沙灘褲的男人打了個激靈，二話不說就拎著浴巾跑了過來。
    沙灘褲哭喪著臉道：“0...原、原哥！我剛剛正好去廁所了，真啥也不知道......”
    原熠一眼瞥過去，男人立馬閉上嘴跑走了。
    浴巾被細致地裹在季皊身上，再開口時，原熠聲音又柔和了下來，“寶貝，水麵上的畫是你的嗎？”
    季皊無聲點頭。
    “那得拿走，畫了那麽久的東西，不能丟在這。”
    原熠視線掃過四周，又看了眼就快要飄到池邊的畫板，而後一手抱著季皊，另一隻手拿起一旁台球桌上的球杆。
    他並沒有下水，長臂拿著球杆隨手挑了下水中的畫板，那一小片誤入藍天的雲朵就像長了眼睛似的飛落在了他手裏。
    拿到畫後，原熠將球杆丟進泳池，又細心問道 ：“除了畫，還有沒有落下什麽東西？”
    似乎是回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經曆，季皊身子忽然變得緊繃起來，抱著原熠的手臂也一下收緊，顫聲道：“...畫具還在那。”
    “別怕，我去拿。”
    原熠輕柔拍了拍季皊的後背，眼神卻瞬間陰鷙了起來，他也沒有問東西落在哪，直接抬頭看向了泳池上方的幾個房間。
    四層樓的現代化別墅，隻有二樓窗戶大敞著，隱約還能瞥見窗邊不遠處的畫架。
    彼時，院落裏的音樂聲不止何時被人關停。
    院中的男男女女神色各異，一會兒看看季皊，一會兒看看原熠，一會兒又看看裴放，到現在也沒搞清楚是怎麽回事。
    但要想去二樓，就得走進房子裏。
    在屋子到泳池的必經之路上，因為去找季皊時晚了一步，裴放還佇立在道路中央。
    隨著雙方距離拉近，季皊主動抱著對方的樣子越發清晰，看得越是清晰，裴放的臉色就越是鐵青。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季皊。
    當年那個就連別人靠近一點都要躲開，被人觸碰一下都要不開心許久的季皊，竟然也會如此主動地靠在別人懷裏。
    還是個男人。
    裴放表情厭惡到扭曲，理智在不斷叫囂著別去看這種惡心的場景，否則今晚做夢都得吐出來。
    然而他一雙眼睛卻猶如被人定住了一般死死盯著季皊，一秒都沒有從他身上移開。
    直到原熠就要在身邊走過，裴放才驀地看向這個季家的‘司機’，問得很不客氣：“你和他是什麽關係？”
    他聲音一出，懷裏的人突然打了個寒顫。
    原熠腳步因此而頓住，先是垂眸看了眼季皊，而後才緩緩抬起眼眸望向裴放。
    那雙眼睛像極了打磨之前黑曜石，晦暗又深邃，此刻他眼底深處竟又掠過一道更暗的暗芒，就像獵人終於發現了獵物，醞釀已久的風暴終於找出了目標。
    原熠意味深長地說：“那輛白色轎車裏的人，原來是你啊。”
    明明不是季皊突然說要回家，他差點就要忘了這個在季家門口踩了急刹車的鄰居，本以為又是哪個不長眼的攻略者跑來撩閑，沒想到竟會是個土著。
    還是個能讓季皊主動去畫的土著。
    原熠目光森然地磨了磨犬齒。
    季皊都沒畫過他。
    另一邊，裴放根本沒聽懂他在說什麽，語氣陰冷地重複問了一遍，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季皊的後腦勺，似乎是在等著他轉頭。
    然而下一秒，裴放忽然就看見了自己被水泡花了的大臉。
    原熠抬起另一隻手，用那張毀了的畫嚴絲合縫地擋住了季皊的腦殼。
    見裴放惱火望來，原熠突然話風一轉，語氣認真地問：“好看麽？”
    “......”
    也許是原熠的眼神太過真摯，裴放愣了愣，竟真被他牽著鼻子想了一瞬，下意識就以為他問的是季皊。
    他臉上一紅，僵硬張了張嘴，橫豎說不出來‘好看’兩個字，‘醜’字掛在嘴邊時，才反應過來自己何必回答他。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原熠敏銳捕捉到他的嘴型，點頭讚同道：“是吧，我也覺得被水泡的醜了，可惜白白畫了三天，不知道是不是看的倒胃口，給我寶貝都畫瘦了。”
    裴放又是一愣，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那幅畫，臉色青紅交錯，發覺原熠故意在耍他，當即惱羞成怒地揮去了拳頭。
    “你他媽的是不是想死？！”
    他想打架，原熠此刻卻沒心思和他打，抱著季皊後退躲開後，漫不經心地掃了眼不遠處快縮進牆角的沙灘褲。
    沙灘褲打了個激靈，朝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後，立馬炮彈似的衝了過來，竟是直直迎上了裴放的下個拳頭。
    “哎呦——！！！”
    沙灘褲捂著臉倒地不起，活像個來碰瓷的小混混，哭嚎著就抱住了裴放的大腿。
    “嗚嗚嗚嗚嗚裴放！你怎麽突然打人呢！別以為我們劉家真怕了你們裴家！你別跑！我這就打電話告訴我爸！”
    “......”
    場中眾人都被這突然發生的意外給驚呆了！
    劉三石這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樣子，實在很難不讓他們懷疑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剛才不是劉三石突然衝上來，而是真的被裴放意外打了一拳。
    就在裴放被劉三石抱住，其他人也被這一幕突然發生的鬧劇吸引去注意力的時候，原熠已經進裴家別墅裏取出了畫具。
    注意到原熠出來了，劉三石哭聲戛然而止，又好像個沒事人一樣拍拍屁股站了起來，說退場就退場，根本不給眾人反應的時間。
    剛剛被他這麽一折騰，彼時裴放身上難免有些狼狽，雖然還是比不過渾身濕透的季皊，但搭配那漆黑的臉色，整體屬實要更難看一些。
    他一雙眼睛幾近噴火，這次沒和原熠廢話，開口就問：“我問你們到底什麽關係？！”
    原熠淡淡道：“和你有什麽關係？”
    很正常的一句反問，卻令裴放一時啞口無言。
    因為的確和他沒關係。
    裴放咬了咬牙，冷笑著說：“這是我家，你要帶他走，不用證明一下身份？”
    這話倒是挺在理的，前提卻是季皊失去了意識，辨別不了來人。
    原熠聽得笑出了聲：“也是。”
    裴放：“所以你倆什麽關係？你是季家的司機？”
    原熠：“司機算兼職吧。”
    裴放剛要鬆一口氣，就聽原熠接著道：“還要兼職廚師，家政，保鏢，床伴之類的，二十四小時無休。”
    裴放臉色瞬間一黑：“你還他媽敢耍我？”
    原熠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季家父母沒有公開季皊結婚消息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在做什麽打算，現在破壞了他們的計劃，不知道又會要被陰謀論個多少年。
    原熠自認說得已經夠明顯的了，裴放聽不懂是他的事。
    何況有些東西，太早說明也就無趣了，割肉還得用鈍刀。
    原熠摸了摸季皊濕透了的小屁股，無暇再和他浪費時間，拿起畫板和畫具走向了大門。
    “鄰居之間還是要常來往，這麽照顧我家寶貝，日後不好好回報怎麽行。”
    裴放看著像隻濕透了的小貓一樣趴在別人懷裏的季皊，這才想起即便方才的場麵那麽混亂，季皊竟也始終沒有抬過頭。
    他嘴唇不自覺抿成了一條細線。
    不就是一張破畫麽，沒了再畫不就得了，有必要擺出這副死樣？
    小時候扔畫冊那次，裴放第二天就被爸媽打包送出國了，也不知道季皊什麽反應，但光憑季皊沒有第一眼認出自己，想來就沒有太大的影響。
    一想到這，裴放心中又升出了一絲不滿。
    原熠走過來的一路，他目光始終落在季皊身上，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視野自然拉到最近，就在這時，裴放瞳孔驟然縮了縮。
    因為走姿產生的晃動，他瞥見季皊的嘴唇若有似無地擦過了原熠脖頸處的皮膚。
    不是一次，而是一直在若有似無。
    不知為何，在那一瞬間，裴放方才升起的那絲不滿陡然爆發，手比腦子更快地就要去將人拽開。
    然而就在這時，耳邊卻忽然響起一道陰冷刺骨的聲線。
    “敢碰就剁了你。”
    裴放動作猛然停滯在半空。
    滲人的寒意沿著脊柱一路滑上，隨著那道聲音一同在腦中炸響，他大腦一瞬間的空白，等回過神後，身上的寒毛竟都立了起來！
    裴放一臉錯愕地回身望去，然後就看見原熠將手從季皊耳邊移開的一幕。
    “......”
    他竟還捂住了季皊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