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末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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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而易見,一旦被眼前的女人帶走,等待著白霜行的,隻可能是死路一條。
室內極靜,女人的笑容幾乎把麵部肌肉橫向撕裂,三張臉六隻眼睛,直勾勾盯著她。
白霜行努力穩住思緒。
心髒跳動的速度快得過分,她試著攥緊雙拳,一點點熟悉這具身體。
眼下任務的難度,比第三精神病院的幸運大轉盤整整高出好幾倍。
她印象中的母親已然成了怪物,周身散出怨毒冰冷的駭人氣息,壓迫感沉重如山,比起厲鬼也不遑多讓。
目光下移,白霜行看向女人右手。
當年母親劃破了自己的動脈,死於失血過多。
此刻在她右手上,橫亙著一條血淋淋的傷疤,因上下開裂,竟形成了一張嘴唇的形狀,從中源源不斷淌出鮮血,伴隨有痛苦的低吟。
女人保持微笑,歪了下腦袋:“還不起床嗎?”
語氣森冷,雖然帶了笑意,卻隻讓白霜行覺得更加瘮人。
含糊應了一聲,白霜行用力挪動身體,暗暗冷笑。
這場白夜的設計非常雞賊,不僅讓她回到了孩童時期,還將所剩無幾的氣力一並剝奪。
現在的她仿佛大病初愈,估計連奔跑都夠嗆。
白霜行動作很慢,既不至於激怒女人,又能給自己爭取一些思考的時間。
與神明相關的技能全被禁用,【焚心之火】由於會把秦夢蝶召喚而來,也在麵板裏成了黑白色。
剩下的能力,有江綿的【白夜幻戲】、【噬心蝕骨】,秦夢蝶【惡靈的眷顧】,以及筆仙所擁有的一部分第六感。
攻擊技能……隻有【噬心蝕骨】。
鍾靜怡說過,越往森林深處探索,汙染越強、難度越高。
這場幻象是最簡單的一次任務,不到萬不得已,白霜行不會把技能用掉。
那……應該怎樣破局?
雙腳落地,白霜行朝著門邊走去。
和母親相處那麽多年,她早就摸清了對方的習性,但凡她磨磨蹭蹭、表現出一絲一毫忤逆的意思,女人便會大發雷霆。
見白霜行緩步上前,左側的麵孔幽怨看著她,突然開始抽抽噎噎,淚眼婆娑:
“這種日子過不下去了……我怎麽會生出你這樣的女兒?一家三口全死掉吧……活著有什麽意義?”
中間的臉很不耐煩:“讓你起個床,磨蹭這麽久!手斷了還是腿折了?你是不是也和你爸一樣,看不起我,不想聽我說話?!”
右側的那團肉塊神情複雜:“霜霜,媽媽如果對你做了不好的事,你要明白,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愛你的,隻不過有些時候,找不準方法而已。”
三種截然不同的語氣,每一種,白霜行都格外熟悉。
她的母親總是這樣喜怒無常,有時哭著抱怨,有時把滿腔怒火全撒在她頭上,然後在第二天找到她,說些“我錯了”“原諒媽媽”之類的話。
白霜行習以為常,甚至能猜出女人接下來的每一句話。
見她靠近,三張臉同時靜下。
緊接著,咧嘴笑開:“乖孩子,跟我來,我們上樓。”
隻要表現出一定程度的乖巧馴服,女人就不會動粗。
白霜行小心和她保持著距離,跟隨女人走出臥室。
房屋裏的布置與當年一模一樣,白霜行很久沒回過這個家,乍然踏進走廊,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長廊闃靜,兩側分布有臥室和客房,她一邊走,一邊思考活下去的辦法。
絕不能跟著女人上樓,可憑她現在的身體狀態,要想殺了這怪物,無異於天方夜譚。
唯一能做的,隻有找準機會先行逃走,保住性命再說。
穿過走廊,來到客廳。
白霜行的視線逐一掠過正門、窗戶,以及不遠處的陽台。
她並不清楚女人的實力,以這場白夜的難度而言,大概率比普通厲鬼更強。
如果等開門從樓梯跑下去,她的速度很可能比不上對方,從而被一舉抓獲。
窗戶緊閉,至於陽台——
白霜行心下一動。
女人走在她身前,口中連連抱怨。三張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僅僅隻是聽著,就讓人情不自禁感到心煩意亂。
白霜行一言不發跟隨她的腳步,眼看即將穿過客廳、靠近正門,眸色微閃。
下一秒,恰在與陽台直線距離最近的瞬息,白霜行驀地邁開腳步,猶如離弦之箭,徑直奔向與正門相對的另一邊!
她幾乎用盡了渾身上下全部的力氣,奔跑之際,耳邊拂過淩厲冷風。
這裏位於二樓,樓下是片花圃。泥土比水泥地柔軟一些,就算摔下去,也不會缺胳膊斷腿。
白霜行的動作毫無猶豫,直到聽見踏踏腳步,女人才迅速回頭。
轉身時,那道矮小瘦弱的身影已經跑出去了一大段距離。
“白——”
三張臉,同時愕然瞪大雙眼。
洶洶血淚奔湧而出,臉上的五官好似沸騰的水,因憤怒鼓起密密麻麻的小泡。
女人尖銳刺耳的狂嘯,猛然穿透整棟小樓:“白霜行!!”
話音方落,竟有一條條粘膩的血管衝破她皮膚,朝著陽台襲去!
皮膚被血管刺穿,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任由身體皸裂破散,眼底溢出癲狂殺意。
白霜行全力奔跑,沒功夫回頭看她,終於來到陽台前,立馬翻身躍下。
無比真實的下墜感持續了不到一秒,隨之而來,是身體落地的劇烈疼痛。
白霜行咬緊牙關,聽見身後觸須破風的聲響,握緊滿是冷汗的右手,爬起身繼續奔跑。
邁步時,她匆匆回頭,看了眼二樓的陽台。
女人的神情近乎狂亂,一條觸須從她脖頸生出,撐開猩紅色血管——
不過轉眼,血管伸出數米之長,直攻白霜行心髒。
鮮血四溢,飛濺滿地。
扭動的血管揚起鋒利弧度,好似一把淩空而起的刀。白霜行飛快躲過這道突襲,千鈞一發,被劃破了後背上的一層皮。
沒留給她喘息的機會,又有數條血管蜂擁而至,掠過半空時,發出簌簌風聲。
女人也從二樓一躍而下,跟在她身後窮追不舍。
背上傳來火熱的刺痛感,白霜行深吸一口氣,加速狂奔。
這場幻象,時間是晚上。
天邊月明星稀,房子裏的燈光是最明顯的光源,院子悄然無人,靜得可怕。
她不知道幻象的範圍有多大,隻能盡量避開女人,離這怪物越遠越好。
沒做多想,白霜行推開院落正門。
映入眼中的,是一條古怪街道。
長街看不到盡頭,由許許多多各不相同的空間拚湊而成。
在她身前是一間年歲已久的商鋪,向左看去,緊鄰著商鋪的,居然是白霜行印象中的小學教室。
教室大門敞開,從中探出一個個長滿嘴的腦袋。
腦袋沒有其他五官,如同猙獰醜陋的肉色圓球,每張幹癟麵皮上,都生有十幾張縱橫交錯的紅豔豔的嘴唇。
見到白霜行,所有腦袋同時一歪,幾百張嘴倏然笑開。
“白霜行……嘻。”
“是她…你們說,她是不是心理變態?陪著屍體待那麽久,噫,好惡心。”
“說不定,身上還沾了屍體的味道。哇哇哇,千萬別靠近她!”
“你們知道嗎?上次開家長會的時候,我親眼看見她媽媽打了她一巴掌。我爸媽從來不打我,她好可憐。”
她才不可憐。
屬於孩童的嗓音接踵而至,混雜在一起,刺耳至極。
對於這種言論,白霜行其實早就毫不在意,然而現在聽見,卻無端覺得頭疼欲裂。
她有些明白了。
幻象不僅會妖魔化她的恐懼,還降低了她的體能與精神承受能力。
現在的她,與當年那個沉默寡言、自卑敏感的小女孩一模一樣,每每聽到類似的言語,都會臉頰發燙、獨自難過很長時間。
飄浮在空中的頭顱們察覺她的身影,笑聲更大更歡。
女人步步緊逼,血管好幾次擦過白霜行皮膚。
她本應全神貫注地躲閃,偏生腦海裏像被毫不留情地狠狠撕裂,生出痛苦的恍惚。
白霜行定了定神,聽見自己愈發劇烈的呼吸。
離開村莊之前,七人曾有過分析,要想破除幻境,必須找出生路、擊潰恐懼之源。
她兒時恐懼的源頭,無疑是那位喜怒無常的母親,以目前的狀況來看……
白霜行必須殺了由“母親”化作的怪物。
可談何容易。
怪物的體力比她更強,還擁有能穿透人類胸膛的尖銳血管,白霜行想靠近都難。
又是一根血管擦身而過,不遠處的頭顱們幽幽懸浮,看著她狼狽奔逃的模樣,咯咯大笑。
汙染加深,疼痛加劇,腦子裏像是裹了漿糊,暈暈乎乎。
白霜行眼疾手快,穿過拚湊起來的層疊建築,瞥見一個不起眼的拐角時,身形迅速一晃。
拐角另一邊,是更多的零散空間。
有母親去世後,她被帶去的那間警局審訊室;也有班裏男生對她惡作劇,嬉皮笑臉叫她“怪人”的學校走廊。
不知怎麽,在街頭的一棟小樓下,甚至躺著一具白霜行成年後的屍體。
死狀慘烈,血肉模糊,遇上時,把她輕微嚇了一跳。
這都是不太美好的回憶,萬幸,分岔路很多。
白霜行的身體瘦小卻靈巧,路過第一個拐角後,便如遊魚般迅速穿梭,接二連三閃身進入岔道。
久而久之,身後追逐的聲響漸漸消散,她來到一處自己也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地方,忽地,被一股力道拉向角落。
角落裏堆滿木板與雜物,恰好形成一個不易察覺的視覺死角。
這股力道突如其來,白霜行下意識想要反擊,聽見似曾相識的嗓音。
“是我。”
她短暫愣了一下。
不是記憶裏熟悉的清澈少年音,而是稚嫩微啞的孩童聲線,與【惡鬼將映】中,年幼時的季風臨如出一轍。
白霜行抬眸,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珠。
她把聲音壓得很低:“你……”
下麵的內容沒來得及出口,街邊便響起女人的幽怨哭聲。
“白霜行……你在哪兒?你忍心丟下我一個人嗎?你爸爸看不起我,難道你也不在乎我?我隻有你了……”
緊接著,又轉換成怨憤的語氣:“殺了你……殺了你!快給我出來!”
女人步步逼近,白霜行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安靜藏在陰影裏。
季風臨也沒出聲,眸光沉沉,注視著街上的動靜。
踏踏,踏踏。
腳步聲慢慢靠攏,女人的影子轟然罩下,沉鬱黢黑,令人難以呼吸。
三張臉上的眼珠左右亂轉,餘光有時落在白霜行身前的障礙物,默默一瞥,又很快挪開。
半晌,腳步終於遠去,夜色裏,隻剩下一聲聲綿長幽怨的“白霜行”。
直到女人的呼喊完全消失,白霜行才長出口氣——
總算甩開了。
準確來說,暫時是這樣。
從頭到尾不知狂奔了多長時間,白霜行臉色煞白,心髒咚咚,幾乎要衝破胸膛。
之前疲於奔命還不覺得,現在疲憊感與窒息感同時上湧,她閉了閉眼,背靠上旁側的一堵牆,讓自己不至於脫力跌倒。
季風臨低聲開口:“還好嗎?”
他眼裏沒有笑意,看著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嗯。”
白霜行撩起眼皮:“你怎麽會……我們身處同一處幻象?”
果然,正立在她身前的,是不到十歲的季風臨。
男孩的側臉與手臂皆被刺破,淌出縷縷血跡,襯出他白紙一樣的清臒麵色。
她起初覺得驚訝,很快,意識到兩人的相似之處。
和她一樣,季風臨的童年始終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二人相同,卻也不同——
白霜行更多遭受的是埋怨咒罵,而他習慣了被拳打腳踢。
季風臨心底的恐懼,是他那位家暴成性的父親嗎?
恐懼是每個人的秘密,白霜行尊重他的**,雖然好奇,卻沒出言詢問。
設身處地想想,她也不願意被季風臨刨根問底,讓她把小時候的遭遇複述一遍。
季風臨頷首:“嗯。”
好在,他也略過了這個話題:“在我的幻象裏,父親成為一隻體積巨大的怪物,對我展開追殺。”
他停頓幾秒,想到什麽,繼續補充:“我曾試過用刀具反抗,但他的身體非常堅固,刀鋒無法穿透——所以,我的【風】應該也傷不了他。”
白夜清楚他的技能,設計關卡時,不可能讓怪物被疾風瞬殺。
白霜行如實相告:“我的幻象是母親,你也看到了,就剛剛那個。她能從身體出生出血管,很鋒利,像是刀。”
說到這裏,她眨眨眼睛:“不過,你見到與我相似的人,立刻就拉到身邊……如果我是幻象裏的誘餌怎麽辦?”
季風臨一愣,很輕地笑笑:“但也有可能,這就是你。”
如果把誘餌拉向身邊,頂多是他受點傷而已。
要是僅僅因為這點遲疑,就對白霜行置之不理、將她置於危險境地,季風臨賭不起。
他停頓片刻,說:“僅憑單打獨鬥,我們贏不了它們。”
白霜行點頭。
……所以,應該怎麽辦?
經曆過一次又一次白夜,麵對眼下的絕境,她倒也沒覺得多麽絕望崩潰,努力調整呼吸,試圖整理思緒。
近身肯定沒戲,驅邪符對怪物不起作用,至於遠程攻擊,他們沒有可以使用的道具。
“這場幻象由無數獨立的空間堆疊而成,應該是我們記憶碎片的具象化。除了我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挑戰者在這裏。”
白霜行冷靜分析:“不過……空間眾多,說明我們能得到的道具,數量和種類非常可觀。”
開口時,她朝著四周望去。
每個空間都被切割成方方正正的正方體,緊緊挨在一起。
他們跟前是家文具店,右側佇立著百家街444號樓,再往右,則是學校裏的醫務室。
就像一個漫無邊際的巨大百寶箱。
“我想到一個辦法。”
白霜行說:“如果刀不起作用,或許……可以試試‘那個’。”
半小時後,街道角落。
怨艾的哭聲綿延如縷,擁有三張麵孔的女人掩麵而泣,咒罵不止。
暗紅色血管好似觸須,將她的皮膚塊塊撐破,血淚從眼底滑落,打濕前襟。
一邊哭著,女人恨恨咬牙,背後的血管淩空騰起,擊碎一家店鋪前的瓷製花瓶。
瓷瓶碎裂,而她驀地扭頭,目光沉凝。
不是錯覺。
她聽到有人路過的腳步聲,窸窸窣窣。
循聲望去,女人眯起眼睛。
——不遠處,正站立著一個麵色蒼白的陌生男孩,似是沒料到雙方會狹路相逢,小孩微微呆住。
她望見男孩渾身緊繃。
下一刻,季風臨毫不猶豫,轉身就跑:“白霜行,她在這邊!別過來!”
白霜行。
聽見這個名字,三張臉不約而同咧開嘴角。女人眼底浮起癡狂笑意,緊跟他的背影,快步靠近。
終於找到了。
這是上天的眷顧!
她的婚姻失敗至極,人生也過得一塌糊塗,唯一陪在她身邊的,隻有這個女兒而已。
女人愛她,卻也恨她。
每當見到白霜行天真無邪的麵孔,就讓她想起狼狽的自己,兩相對比,將她襯得愈發不堪。
這讓她感到痛苦萬分。
從丈夫那裏承受的冷暴力日益加劇,她壓力更大,絕望也更深,直到在某一天,找到了緩解的辦法。
隻要把一切的過錯,全歸於這個孩子就好。
她隻不過是個可憐的母親,丈夫之所以冷淡,是因為白霜行不懂得討好。
如果她能更討人喜歡一些、活潑開朗一些,說不定,一家三口的關係就能破冰重燃。
她這樣想,於是也這樣做了。
每每將心中的怒火盡數宣泄,看著白霜行茫然悲泣的臉,她總能感到莫名的舒暢。
那是終於能淩駕於他人、把女兒操控於掌心的無上快意,明明幾分鍾前,她還在對著丈夫低聲下氣。
了無生趣活了這麽多年,到現在,她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
在死亡之前,她想帶著白霜行一起。
說她自私也好,怯懦也罷,她不願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
怪物口中發出喑啞尖嘯,笑聲夾雜著怒吼,穿透幽深街巷。
這個男孩顯然是白霜行的同伴,隻要抓住他,便能逼問出白霜行的下落。
仿佛饑腸轆轆的野獸終於發現獵物,三條血管接連躍起,勢如破竹,直攻季風臨心口。
男孩匆忙躲過,速度飛快,逃進一條小巷。
女人沒想太多,緊緊跟在他身後。
這條巷子狹窄逼仄,兩邊圍著高高聳立的白牆,白牆之外,則是一棟棟破敗老舊的居民樓。
血管掠過男孩身側,其中一條刺穿他右手,季風臨咬緊牙關,腳步沒停。
更近了。
眼中笑意加深,女人急不可耐,渾身戰栗。
這些小孩脆弱無能,身形單薄,體力更是少得可憐。
就像她女兒一樣,無論如何反抗,都隻能淪為她被她肆意操控的玩具。
巷子裏空氣流通不暢,從兩邊樓房裏,溢出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眼看距離漸近,女人正要再次突襲,猝不及防,聽見頭頂傳來的嗓音。
白霜行揚高聲線:“——喂!”
動作猛地頓住。
女人條件反射停下動作,仰頭看去。
就在白牆外的居民樓第二層,白霜行從窗子探出腦袋,與她視線相撞。
以及……在女孩手裏,閃過一瞬火光。
不祥的預感鋪天蓋地,女人來不及細想更多。
幾根點燃的火柴自上而下墜落,不到一秒鍾,便啪嗒落地。
緊隨其後,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撕裂般的劇痛——
在以她為圓心的半徑一米之內,全被早早潑灑了汽油,當火柴落地,烈焰翻湧如潮,轟然騰起!
就在女人聲嘶力竭發出尖叫的同時,一桶液體傾灑而下,落滿她全身。
——二樓的女孩神色冷淡,沉默著拿起另一桶汽油,從窗口澆下。
烈焰熊熊,火勢凶猛。
衝天的紅光映滿巷道,由於兩側狹窄,火焰無法蔓延,隻能原地洶洶騰燒。
直到四肢百骸被疼痛填滿,女人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中了計。
中了兩個手無縛雞之力、能被她如螞蟻一樣輕鬆碾死的孩子的計。
從見到她、被她發現並大聲喊出白霜行的名字起,季風臨就成為了一個合格的誘餌。
他們早在這裏設下圈套,讓男孩引她上鉤,當她來到這個位置,白霜行便出言叫住她。
無論是誰,都會下意識抬頭張望。
那一刻,就是她的死期。
火焰自下而上,將麵目猙獰的怪物渾然包裹。
白霜行下樓走進小巷,與季風臨交換一道視線,看向他血流如注的手臂:“多謝。”
“沒關係。”
他滿不在乎地笑笑:“這裏隻是幻境,受傷的不是真正的身體。等幻象結束,就能恢複如初。”
他說完後退幾步,站在角落裏陰影中,微微頷首。
保持這樣的距離,既能在突發意外時保護白霜行,又不會打擾她與母親最後的談話,為她留出了屬於自己的**空間。
白霜行心下微動,凝視他雙眼,話到嘴邊,隻能重複說出兩個字:“……謝謝。”
她轉過視線。
怪物的生命力比人類更強,眼前的女人是,季風臨的“父親”也是。
早在十分鍾前,他們就先行找到了那個男人,並用同樣的方式將其置於死地。
孩子固然軟弱無力,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是能被肆意踐踏碾壓的螻蟻。
火焰灼燒著女人的身體,三張臉哀嚎不止,直到這個時候,也不忘對白霜行進行聲嘶力竭的詛咒。
“沒良心的小東西!你怎麽對得起我?你爸對你不管不顧,是誰在家裏教你看書寫字、每天陪著你?!”
“當初十月懷胎,是我一天天供著你養著你,你怎麽能殺我?”
“對不起,我真的隻是一時控製不住自己……再原諒我一次,好不好?媽媽以後不會再這樣了,求求你,救救我……”
“你遲早要遭天譴!我真該提早殺了你!”
白霜行原本以為,自己會有很多話想對“母親”說。
可看著女人怨毒的雙眸,她忽然沒了對話的興致,默默旁觀對方痛苦之至的模樣,無聲笑笑。
這一笑,不知觸到了女人的哪條神經,仿佛受到莫大的恥辱,怪物叫罵得更加難聽。
烈火灼灼,青煙繚繞,熏得她頭昏腦脹。
白霜行默不作聲,後退幾步。
“抱歉,她的性格一直很吵。”
她的目光沒從女人身上挪開,對季風臨輕聲說:“再過不久,我們就能結束這場幻境了吧。”
女人口中的語句不堪入耳,她麵色如常地聽,沒有太多表情。
季風臨看向她背影,眸色漸沉。
“說起來——”
白霜行沒理會女人的叫罵,忽然想到什麽,微微扭頭看他:“在那棟樓的二層,勘察地形時,我看到……”
她頓了頓,露出幾分不解的情緒:“我的屍體。”
之前在街邊,也曾經看到過。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相觸,季風臨輕輕眨眼,極淡地笑笑。
他聲音很低,語氣卻是篤定:“那是由我的恐懼,所形成的幻象。”
這是個從未設想過的回答。
白霜行一時愣住。
對方直直凝視她雙眼,沒有回避的意思,這讓她陡然想起,季風臨隻說他“遇見了父親”,從沒提過,對方是這場幻象的源頭。
季風臨說:“幻象的起始,是我見到你和綿綿一次次死在他手中。”
橫屍處處,血流成河,大半個街道裏,都能見到她們四下散落的屍體。
他的恐懼,從不是那個嗜賭成性的酒鬼。
季風臨害怕的是,自己渺小無能,隻能眼睜睜看著重要之人淒慘死去,從此再也見不到她。
所以當時在小巷裏初次重逢,季風臨拉過她手臂,目光才會那樣晦暗不明。
火光灼目,女人的怒號沒有停息。
季風臨的視線越過白霜行,望向痛苦扭曲的怪物,聲音柔而輕:“你沒有錯,隻不過不走運,遇上惡的人。”
得知白霜行在接受心理治療後,他曾詢問過沈嬋原因。
沈嬋答得隱晦,隻說是家庭原因。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白霜行很像。
擁有相似的童年,也有強烈的自尊,久而久之,形成了徹頭徹尾的矛盾體——
無論心中藏著多少負麵情緒,都會默不作聲咽回肚子裏,表麵上始終雲淡風輕。
被相處數年的母親這樣責罵詛咒,沒有人能真正做到視若無睹。
火焰劈啪作響,毫無征兆地,白霜行感受到一陣清涼微風。
夜風柔緩,似是無聲的安慰,小心拂過她側臉與發絲,惹來微弱的癢。
緊接著,風聲猛然增大。
巷道逼仄,疾風湧起,與烈焰接觸的刹那,燎起駭人火勢。
由白霜行點燃的火,由季風臨指尖生出的風。
兩相交融,火光瘋狂蔓延,逐一席卷牆邊的藤蔓、樓房的窗簾,以及鱗次櫛比的更多房屋。
女人被烈焰徹底吞沒,再發不出肮髒汙濁的穢語。
白霜行怔怔站在原地,仰起頭,望見勢如破竹的火與風。
這是由他們心中恐懼所構建出的城市。
伴隨疾風回旋,所有痛苦的,難以啟齒的,不堪回首的記憶,於她眼前付之一炬。
如同一場盛大的奇跡。
在她身旁,傷痕累累、瘦弱蒼白的男孩抬起眼睫,瞳仁黝黑,倒映出白霜行的身影。
和他一樣,她也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孩。
——真實發生過的曆史裏,白霜行在這個歲數,總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
這是頭一回,有人陪伴在她的幼年時期,眼底有無條件的信任,也有無條件的偏愛。
季風臨一向尊重她。
他沒有表現出額外的同情,也並未自作聰明地出言安慰,聲稱“理解她的一切”。
身旁的那人隻是安靜垂下眼眸,溫聲開口。
心髒忽然很重地跳動一下。
在整座城市的漫天火光裏,白霜行聽見他說:“現在,我們是共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