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末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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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勢洶湧,將夜空染上濃鬱的紅。

    風聲在耳邊呼嘯翻卷,女人沉沉倒地、再無聲息,白霜行聽見主係統的提示音。

    【恭喜挑戰者‘白霜行’、‘季風臨’成功破除幻象。】

    [即將進行意識傳輸,請稍候]

    當它尾音落下,周身圍繞著的滾燙熱氣瞬息消散,白霜行眉心一跳,意識再度恍惚。

    頭腦昏昏沉沉,她竭力保持清醒,幾秒鍾後再睜眼,不由皺眉。

    有什麽東西,正在試圖將她包裹。

    脫離幻象回到現實後,眼前一片漆黑。雙手雙腳被牢牢縛住,手背皮膚上,傳來冰冷刺骨的觸感。

    像是很多條藤蔓。

    林中的藤蔓蜿蜒而起,化作層層疊疊的詭異枷鎖,其中一條刺破她手腕,淌出滾燙鮮血。

    仿佛聞到夢寐以求的食物香氣,數條藤枝扭動著身形,攀上她手臂。

    然後一點一點,吸吮那些猩紅色液體。

    肩頭的小蛇察覺到她氣息的變化,喜出望外蹭蹭她臉頰:“嘶——!”

    白霜行垂眸看它一眼,出於安撫,揚了下嘴角。

    被樹藤吸血,這是種並不愉快的體驗。

    恢複意識後,白霜行迅速點開腦海中的商城麵板,兌換出一把小刀。

    不同於幻象中的柔弱幼童,如今這具身體得到過白夜的強化,體力、耐力與搏殺能力都遠超常人。

    她下手幹淨利落,用力割斷盤踞在掌心旁的細藤,手起刀落,聽到類似於嬰兒啼哭的悲鳴。

    藤蔓顫抖不止,被她割開的斷麵上,居然滲出冰涼粘稠的暗紅色血漿,許是覺得疼痛,迅速四散逃開。

    沒有了遮擋物,白霜行的視野重新清晰起來。

    身邊還是那片幽暗的叢林,雖是白天,稠密繁多的枝葉卻擋住了所有光線。

    置身於此地,她隻能憑借幾縷稀碎的微光,分辨周圍景象。

    在她身側,還有好幾個被藤條團團裹住的繭,密不透風,分辨不出裏麵是誰。

    沈嬋與陳濤站在一棵樹下,見她醒來,雙雙露出欣喜之色。

    “你還好嗎&ot;

    瞥見她手背上的傷痕,沈嬋小跑靠攏,遞來止血藥膏:“這是……被樹藤劃傷的?”

    白霜行道了聲謝,點點頭。

    除了這道傷口,她的身體安然無恙。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幻象裏的內容,更像是一場意識深處的夢。

    他們受到森林的汙染,紛紛陷入沉睡,本體則滯留在這地方,被藤蔓漸漸圍住,吸食鮮血。

    如果被困在幻象裏太久,或許會被直接吸幹血液吧。

    “裹住其他人的樹藤,”白霜行問,“不能破壞嗎?”

    她說著挪動視線,不動聲色,望向其中一個藤繭。

    沒記錯的話,之前行走在森林裏,季風臨就站在那個位置。

    “嗯。”

    沈嬋沒有任何隱瞞:“我們嚐試過,在外麵,樹藤異常堅固——割不斷燒不掉,應該隻能從裏麵破壞。”

    “你渾身上下,隻有手背這一處傷?”

    陳濤湊上前來,指了指自己傷痕累累的肩膀:“不科學啊,我們明明比你更早出來。”

    他開口時,白霜行肩頭的小黑蛇吐出信子,身體挺得筆直,像根細長麵條。

    仿佛是想得到誇獎,嘶嘶昂著腦袋,黑豆豆般的圓眼睛一眨一眨。

    沈嬋微微怔住:“是它……把你護住了?”

    完全看不出來。

    這條小蛇隻有巴掌的長度,遇上那些吸血藤條,沈嬋覺得,會被直接串成蛇串串。

    “難道藤蔓怕蛇?”

    陳濤摸摸下頜,若有所思:“不過,它其實也算劇情道具吧?我們回家一趟,鍾靜怡得到了地圖和情報,這條蛇,會不會同樣有重要作用?”

    白霜行:“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白夜的設計向來嚴謹,很少出現不必要的情節。

    既然男孩親手把嘶嘶交給了她,說不定,小蛇能在某個時刻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從而推動劇情。

    這是白霜行帶上它的主要原因。

    而且,看它的模樣……

    似乎有些過於通人性了。

    肩頭的小黑蛇扭了扭身子,白霜行抬起右手,用拇指撫摸它腦袋:“謝謝啦。”

    嘶嘶用力搖尾巴。

    很快,森林裏又一次響起藤蔓的哀嚎。

    枝條退開,季風臨握著手裏的小刀,撩起眼睫。

    與白霜行四目相對,他無聲笑了笑。

    和陳濤一樣,他身上也被劃出數條血口。沈嬋兢兢業業充當醫療補給,遞去繃帶和藥。

    幾分鍾後,陸觀潮、鍾靜怡、賀鈺陸續掙脫束縛,出來時,臉色都不怎麽好。

    “全員通過。”

    陳濤挑眉:“從脫離幻象的順序來看,我和沈嬋、白霜行和季風臨、然後是另外三位,大家都是組團通關的吧?”

    鍾靜怡正在擦拭手上的血痕,聞言頷首:“嗯。我們三個,的確在同一場幻境裏。”

    “難怪主係統要我們合作。”

    想起幻象裏的內容,沈嬋心有餘悸:“如果隻有一個人麵對這種幻覺,難度起碼得增加好幾倍。”

    陳濤是個話嘮自來熟,這會兒毫不掩飾心中的好奇,朗聲詢問:“你們都遇到什麽了?”

    他沒有心理包袱,拋磚引玉:

    “我和沈嬋被困在邪神降臨、鬼怪橫行的世界裏,要想離開,必須殺掉城市裏最強的那隻怪物——超級危險超級刺激!”

    空氣裏沉寂一秒。

    白霜行溫聲笑笑:“我們需要除掉兩隻鬼怪,最後用火和風燒掉了。”

    沈嬋眼神微暗,欲言又止。

    她很聰明,早在聽到規則時,就猜出白霜行將要遭遇的恐懼。

    “我們也差不多。”

    鍾靜怡說:“我們三人的恐懼之源是‘死亡’,所以被困在九死一生的境地裏,艱難求生。”

    隻不過三人各有各的想法,在商討對策時,好幾次誰也不願服誰。

    陸觀潮有點大男子主義,覺得她的思路過於保守、賀鈺又太死板,所有人必須聽從他的指令。

    賀鈺當慣了隊伍首腦,本身就有非常強烈的自負心,不斷反駁他的觀點,差點打起來。

    鍾靜怡隻能竭盡所能協調兩人的情緒,一度焦頭爛額。

    萬幸,雖然過程有諸多坎坷,他們在全員身受重傷的情況下,終究還是活下來了。

    這些事情,鍾靜怡自然不會當眾說出口。

    “在這裏止一下血,然後朝著森林深處走吧。”

    賀鈺靠在一棵樹下,鬆開領帶,脫掉西裝外套:“別浪費時間。”

    陸觀潮沉著臉,沒看他哪怕一眼。

    很顯然,這兩位的關係不怎麽好。

    白霜行是個明白人,沉默瞥他們幾眼,暗暗思忖。

    其他幾名挑戰者素不相識,到時候爭奪神塵,必然會肆無忌憚地下死手,不留情麵。

    但她不同。

    季風臨與沈嬋都是她重要的朋友,無論如何,白霜行絕不可能接受他們死在這場白夜裏。

    究竟……要怎樣破局?

    鍾靜怡三人受傷最重,彼此冷著臉隔開很遠,分別擦藥療傷。

    等處理完畢,便到了繼續前行的時候。

    ——這一次,前方的一切都是未知,他們不再有地圖作為提示。

    “這場白夜,應該以精神汙染為主吧?”

    在森林裏小心翼翼步步前行,陳濤的話嘮沒停:“從開局到現在,我們一直沒遇上真正的鬼怪……而且說實話,能把人置於死地的白夜挑戰有成百上千,憑什麽它能被評定為‘高級難度’?這個‘高級’,到底體現在哪兒?”

    雖然有些吵,但在如今死寂壓抑的環境下,這聲音成了唯一的一點兒活氣。

    白霜行思索片刻,點點頭:“的確很奇怪。”

    論難度,444號白夜也非常恐怖,從演播大廳裏囚禁的靈魂數量來看,有無數人慘死於其中。

    那是一場毫無人性的殺戮狂歡,可即便如此,難度仍然隻在中級。

    由主係統一手創造的000號白夜,能被評為高級難度,一定有它的獨特之處。

    林子裏暗影浮動,扭曲的人形不時顫抖,偶爾有風拂過,吹得枝葉簌簌作響,好似山鬼魍魎的癡癡低笑。

    白霜行保持著防備姿態,穿行於樹叢間。

    往深處走,身前的光亮愈發黯淡。

    她正打算拿出手機點開手電筒,目光不經意往前一瞟,動作忽地頓住。

    ——有光。

    不像陽光刺眼,也並非幽異瘮人的血色,在她視野盡頭,正蔓延著螢火蟲一樣瑩潤的淺藍柔光。

    看光源……竟是從樹葉和樹枝上散發出的。

    “咦?”

    沈嬋也是一愣:“那邊……”

    季風臨沉聲:“小心。”

    遠處的微光澄澈清亮,放在其它地方,一定能讓人心曠神怡、生出向往。

    但這裏是吞噬了無數人性命的白夜,看上去越美好,就越透出難以言喻的詭異,讓人脊背生寒。

    隱約預感到即將到來的危機,所有人凝神屏息,緩緩上前。

    離得近了,白霜行總算看清森林深處的景象。

    這是夢幻般的領域。

    樹木通體幽藍,散出團團瑩光,樹幹和葉子像是剔透的水晶玻璃。

    地上生長著不知名的野草野花,瑩白色光團漫天飛舞,綠意與光暈纏繞交織,延展出蓬勃生機。

    肩頭的小黑蛇左顧右盼,身形緊繃。

    “這地方……”

    陸觀潮說:“有股香氣。”

    白霜行也聞到了。

    氣息腥甜,似是花香混雜著淡淡血腥氣。

    她下意識覺得香味有問題,但人類沒辦法長時間閉氣,隻能放緩呼吸頻率,不讓自己吸入太多氣體。

    不遠處的灌木叢裏,陡然傳來窸窸窣窣的微弱響音。

    白霜行警惕望去,意料之外地,見到一個十**歲的年輕女孩。

    是人類。

    四目相對,女孩微微睜圓雙眼,露出驚訝的表情:“咦?你們是從那邊村子過來的嗎?以前從沒見過。”

    她穿了件簡單樸素的雪白長衫,相貌清秀,說話時,笑盈盈彎起眉眼。

    乍然看去人畜無害,白霜行卻暗暗與季風臨交換一道目光,把沈嬋護在身後。

    對方身上的白衫,她曾經見過。

    ……在444號白夜,那個信奉邪神的古怪村莊。

    這是信徒的裝束。

    其他人雖然不知道這則信息,但不用想也能猜到,眼前的少女絕非常人。

    即便是吊兒郎當的陳濤,也沉下目光,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小刀。

    “你們迷路了嗎?怎麽都不說話?”

    對方上前一步,露出隱沒在林中的大半身體:“初次見麵……需要我幫忙嗎?”

    她笑著動了動手臂,指尖掠過草叢,引出沙沙輕響。

    光影交疊,被她牢牢攥在手中、隱匿於樹叢後方的物體,終於露出了麵目。

    那是一把古舊的弓。

    心髒猛地提起,白霜行眼疾手快,用力拽住身側鍾靜怡的手臂,把她迅速拉開。

    與此同時,利箭破風而來,徑直穿過鍾靜怡原本站立的角落——

    咻!

    白夜之外,江安市監察局。

    時至此刻,屏幕上的畫麵,已經有好幾個徹底變黑。一片漆黑,象征著全員死亡,白夜終結。

    薛子真第無數次按揉眉心,心煩意亂,太陽穴砰砰直跳。

    在她目光所及之處,屏幕裏,是一片幽藍色森林。

    叢林靜美,藤蘿搖綴,倏而一瞬風起,帶來某人奔跑時的踏踏腳步。

    這是北歐區的白夜。

    畫麵裏的男人滿臉血汙、遍體鱗傷,右腿折了大半,每跑一步,都生出鑽心刺骨的疼痛。

    但他不敢停下。

    樹林偌大,仿佛沒有盡頭,在四處飄蕩的風聲裏,裹挾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輕笑。

    笑聲輕快,唱出悠揚悅耳的小調,與之對比鮮明的,是男人眼中淌下的渾濁淚水。

    他逃不掉了。

    薛子真眉頭擰緊,注視著他的雙眼。

    男人擁有一雙湛藍色眼睛,然而此刻看去,瞳仁毫無光彩,好似黯淡玻璃珠。

    他失明了。

    先是味覺丟失,然後是手骨軟化、觸覺模糊,到現在,連視覺也不再剩下。

    來到這片土地的人類,都將隨機被剝奪感官、體能與行動能力,逐漸淪為什麽也做不到的廢人。

    ……而林中的邪神信徒,會對他們展開追殺。

    該死。

    薛子真暗罵一聲。

    這場白夜裏,無疑潛伏著邪神的力量,勢要把無辜人類趕盡殺絕——

    信徒們同樣受到了汙染,成為一心隻知殺戮的瘋子,論數量,大概有二三十個。

    森林,是他們的屠宰場。

    男人看不見周遭景象,感受到歡欣悠揚的歌聲,跌跌撞撞,涕泗橫流。

    他知道,自己正在被一點點包圍。

    信徒們不緊不慢,欣賞著他絕望痛苦的神色,緊接著,一支箭矢穿透他胸膛。

    傷口不在要害,沒奪走他性命。

    出於疼痛,男人舍棄尊嚴哭著求饒,卻沒得到任何仁慈的回應。

    他聽見一個孩子雀躍鼓掌,笑聲純真無邪。

    然後是一把刀橫穿他手掌,一柄斧頭砍斷他雙腿。

    有人伸出雙手,仿佛在涼爽宜人的秋日收獲了甜美的葡萄,微笑著挖出他眼珠。

    血流如注,男人的慘叫聲撕心裂肺。

    屏幕前,一旁的實習生向昭看不下去,深吸口氣,默默挪開目光。

    薛子真靜默無言,神色漸冷。

    這是宛若收獲日一樣的景象。

    身穿白色長袍的男男女女合力抬起半死不活的藍眼睛青年,有說有笑,朝著森林深處走去。

    林中風光柔美,好似一幅溫馨風景畫,流光淌動,映亮每個人歡愉的笑臉。

    沒過多久,他們來到一個山洞前。

    洞穴被布置成室內住房的模樣,入口處有片巨大布簾,掀開後,露出雜亂擺放的各種家具。

    數量眾多的骨製品精美絕倫,牆壁上,繪製有一幅豐收日的收獲圖,每個人都麵帶微笑,由衷感謝神明的饋贈與恩賜。

    山洞裏熱熱鬧鬧,聚集了不少人。

    女人們哼唱出舊日的歌謠,足步輕快,裙裾翻飛;男人們收拾好打獵的工具,商量如何處理今日的獵物,不時哈哈大笑。

    看似一切如常,隻要仔細觀察,很容易就能覺察貓膩。

    骨製品中隱隱現出人類指骨,繪製圖畫的顏料呈現出暗紅色澤,儼然是幹涸血跡。

    而洞口處的門簾……

    薛子真看見,上麵有塊屬於人類的紋身。

    那是人的皮膚。

    來自北歐的挑戰者尚未斷氣,被扔在洞穴角落,從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沙啞呼吸。

    目不能視,手腳盡斷,一隻耳朵也被割開,他再無生路可言,隻能任人宰割。

    薛子真閉了閉眼。

    五感喪失、骨骼軟化,即便是她,也很難在這樣的挑戰裏得以存活。

    至於白霜行他們——

    凝視著華夏區的監控影像,薛子真心跳狂響,神經緊繃。

    正中央的屏幕裏,白袍少女射出第一支箭矢,堪堪擦過鍾靜怡發絲。

    她並不著急,保持純良無害的笑意,再度拉弓。

    叢林靜謐,幽美如畫。

    悠揚歌聲驟然響起,絲絲縷縷,攜來更多鬼魅般的人影。

    他們正在靠近。

    狩獵,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