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白玉非菩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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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亮了半宿, 瀲月一頁頁翻著書卷,在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後合上,因為他的動靜, 那盤在桌上的小蛇睜開了眼睛,抬起了有些嬌小的頭顱,身形緩緩遊動。
真的很像靈犬, 隻是靈犬一類未必隻認一主,這小蛇倒是時時刻刻留意著他, 像是怕他跑掉一樣。
瀲月沉吟, 將書卷放好,朝那緩緩遊動的小蛇伸出了手,對方似乎思索了一下, 冰涼的身體緩緩遊動到了他的掌心上,身體下意識纏好。
瀲月起身行至榻邊,躺下時那小蛇亦遊到了軟枕之上盤好。
燭火已滅,隻剩漫天星光映進屋內,夜色涼如水,瀲月緩緩閉上了眼睛。
宗闕聽著他的呼吸漸沉,知道他今日的折騰算是告一段落了, 同樣閉上了眼睛陷入了睡夢之中。
……
宗闕是在隱隱的動靜中醒來的, 隻是床上之人隻自顧自的離去, 並未動他, 他索性繼續閉目養神, 直到又有腳步聲從樓下傳來,他被拎起時才睜開了眼睛。
拎他的倒不是旁人,正是此處去而複返的主人,宗闕身體用力盤在了他的手腕上, 卻被放在了桌上,然後麵前被推過來了一個蛋。
宗闕抬頭看他,麵前的人卻側撐著頰笑道:“給你吃。”
宗闕看著麵前比他盤起來大數倍的蛋沉默了一下,如果他沒有認錯的話,這應該是一枚鶴的蛋。
如果他再成長一段時日倒是能吞下去,但是現在不行,撐破了也不行。
“怎麽?這蛋不合胃口?”瀲月滾了滾那蛋,“這可是仙鶴卵,若是吃下去,起碼能讓你再長上一截,不至於這麽嬌小。”
宗闕看著他,身體試探的爬上了麵前這枚蛋,整個纏住用力,但他整個掛在蛋上卻看起來十分的嬌小。
瀲月托著腮,輕輕摩挲著下巴道:“對你來說似乎真的大了些。”
他的手指輕輕搖晃著鶴蛋笑道:“你這小蛇還真是無用,給了你你也難以消受。”
宗闕隨著蛋的晃悠輕輕晃動,從其上爬了下來,瀲月倒未真的給他塞進去,而是給他換了一隻剛剛破殼沒多久的小雞。
小不點的雞嘰嘰喳喳,對宗闕這個天敵沒有什麽認知,瀲月戳了戳他的頭道:“捕獵到就是你的。”
他滿目都是興致勃勃,宗闕看著那黃色的小雞,知道這會是他的食物,如果不食,不會有其他的食物給他。
宗闕在那期待的目光中朝那邊遊了遊,那小雞明顯嚇了一跳,嘰嘰嘰的跑出了很遠,又似乎察覺到沒什麽危險,一下一下走過來,輕輕啄著瀲月灑在桌上的小米。
瀲月的手指輕輕摩挲著耳垂,看著小蛇的頭顱抬起,身體彈射出去,在那小雞未曾反應過來之前已將其卷在了身體之中,勒住了氣管。
他雖然小,卻已經具有了攻擊和狩獵的天性,而這樣的捕獵危險又刺激。
瀲月唇角勾起,看著小蛇將那小雞一點點吞噬下去時輕輕摸了摸它的身體,到底不是一隻隻會賣萌的寵物,適合留在他的身邊。
宗闕吞下食物卻沒有什麽負擔,茹毛飲血的經曆都有過,這樣全然的吞下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影響,他現在最先的目的是活下去。
吞下食物,腹部有些臃腫,瀲月輕輕戳了戳他的腹部,將他拎了起來,任由他在腕上盤好,拿過了一旁的書籍細看。
“主人,王子厥前來采訪。”乾的聲音傳了上來。
“想也該來了,讓他稍等。”瀲月雖是如此說,卻隻不過是擱下了手中的書卷,從一旁取過了器皿與藥匣,往其中分揀著藥材,悠閑搗碎,再分裝出來,似乎完全沒有動身的打算。
直到他的藥材搗完,他才起身淨手,將宗闕拎起直接揣進了袖中,這才轉身下了樓,可即便耽誤了許久,他也未曾著急,隻是一格一格的下了樓梯,轉入殿中時看到了那正負著手離在窗邊的男人。
與昨日的風塵仆仆不同,今日他換了一身華服,隻看背影已顯華貴之氣。
他自是有功夫在身,在聽到動靜時回身,洗去一身風霜的麵孔似乎又經過了精心打理,俊美沉穩,極有王族之風。
“厥拜見國師。”王子厥見他時行禮,麵容之上未有絲毫不滿。
“王子久候,之前正在占卜,不可中斷,月實在抱歉。”瀲月伸手,自己跪坐在了主位之上。
侍從奉茶,同時換掉了王子厥那裏已經冷掉的茶水,瀲月端起了杯子,卻未再言語。
王子厥落座,在侍從下去時候看著那如玉如仙之人率先開口道:“昨日之事厥深感抱歉,本是進獻國師的靈寵,卻是未曾事先馴化好,讓國師難堪,是厥的不是。”
“你若是提前馴化好,那宴會我便不會去。”瀲月看著他笑道,“此事你有心,月自是承情。”
“多謝國師寬宏。”王子厥再度行禮,卻不見他再問話,隻能開口道,“厥今日前來,還有一事。”
“下毒之事我已讓人處決。”瀲月漫不經心道,“你也該管好自己的手下。”
王子厥麵色微動,肩膀微沉:“他們不知國師其實傾向我,屬實冒犯。”
“他們倒是對你忠心,但你可介意我處理了他們?”瀲月抬眸問道。
王子厥對上他的目光,背後有如蛇蠍爬過,殺便殺了,卻還要試探他對此事的態度:“無妨,做錯事自該罰。”
“那便好,我便安心了。”瀲月輕輕鬆了一口氣,笑容溫柔了起來,“你此去瑤地還發生了何事?怎會遇見那靈鹿?”
“此去瑤地不過是清剿叛部,在那處受了些傷。”王子厥說道,“恰好碰上了瑤地的巫,蒙他所救,便在那裏養了一段時間的傷,那頭靈鹿正是在養傷期間碰到的,那時碰到,便思及國師身邊還缺一靈寵,故而又耽誤了些時日才回來。”
“那等身外之物不必太過勞心,你不在,這巫地都快成王子彌的土地了。”瀲月說道。
“多謝國師替厥周全。”王子厥行禮道。
“罷了,左右他近日奉命外出,也不會日日來煩我。”瀲月起身,在王子厥的目光中行至了窗邊,窗戶打開,自有風入,淡淡藥香彌漫,窗外仙鶴汲水,那站在窗邊的人仿佛也要登風而去一般,此景美如畫。
王子厥看著他側過來的眸有一瞬間的恍神,所謂蛇蠍美人,必得先是美人,國師之貌,天人之姿,確實無人能及。
“其他的事我都可以不顧及,但你可要行冒犯天神之舉。”站在窗邊側眸的人淡淡道。
王子厥心底一驚,有一種被看透了的感覺,他對上那打量的目光沉下心神道:“厥不知國師所言何意?”
“你當真不知?”瀲月再問,語氣卻無起伏,“也罷,你或許無意,但與你同行而歸的巫卻對你有意,巫自出生時便屬於天神,不可為凡人所近,即便是王族亦是不行,你也該絕了他的念頭。”
“多謝國師點醒,厥竟茫然不知。”王子厥垂下了眸道,“厥蒙他所救,一直將他視作救命恩人,未曾有非分之想,回去必定言明心意。”
“你能做到便好,若做不到,我可替你處理的更幹淨一些。”瀲月開口道。
王子厥垂在袖中的手驀然收緊:“此等小事,不必勞煩國師。”
“那便好,此行我可為你斷彌一臂。”瀲月看著窗外道。
他的語調如同春風,話語卻極具割裂感,王子厥開口道:“聽聞國師在彌出行前已為他占卜,有驚無險。”
“命自是能保住。”瀲月朝著窗外勾手,在那汲完水的仙鶴湊過來時摸了摸它的頭道,“也算是有驚無險。”
“國師可是派了人?”王子厥提起心神問道。
“人行事,便是再周密,也會留下蛛絲馬跡。”瀲月回眸道,“他是命中有此劫,若不出去,自然安然無恙,可出去便會斷一臂,此乃命數。”
王子厥呼吸一滯:“多謝國師籌謀。”
國師的可怕之處並不在他的手下有多少能人誌士,而是他近乎恐怖的占卜能力,能溝通天地,卜算未來之事,他必是他登上王位的最大助力,但若不如他心意,同樣是與虎謀皮。
“記得我說的話。”瀲月看回了窗外,卻見那仙鶴的嘴探入了他的袖中,他的眉心一跳,輕挽袖口,卻見那仙鶴探入袖中的喙被那小小的蛇直接咬住,片刻不鬆。
瀲月捏開了他的口,將那仙鶴驅離,摩挲著袖中嬌小冰涼的頭顱笑了一下。
雖是生的小,卻是凶的很,也不怎麽好欺負。
“是。”王子厥起身,看著他的背影問道,“國師不喜誦嗎?”
“自然,這巫地未來的巫隻能有我一人。”瀲月說道。
“厥明白。”王子厥深吸了一口氣行禮道,“厥告辭。”
“送王子出去。”瀲月說道。
侍從引路,王子厥匆匆離開,窗邊之人抬手合上了窗戶,手指逗弄著袖中的小蛇輕輕一笑。
“主人,王子厥還送來了另外一枚靈獸卵。”乾捧著裝著蛋的籃子入內道。
瀲月近前,看著那光潔潔白的蛋道:“他倒是護著。”
“您若不喜歡那巫,屬下為您除了便是。”乾冷聲說道。
他們不稱國師,而稱主人,殺伐滿身,自然無畏天地,區區一個巫,除了也便除了。
“誰說我不喜歡他。”瀲月拿起了那枚蛋笑道,“他在,這巫地才有好戲上演,別擅自動手擾了我的興致。”
“是。”乾低頭應道,轉身離開。
瀲月掂了掂那枚蛋,看著從袖口探出的小蛇笑道:“玄,你有口福了,這卵的靈力相當不錯,你若能在它孵出來之前把它吞下,它就是你的,若在它之後,到時候你被吞了可別怪我。”
宗闕看著他手中比今早的蛋還要大的巨蛋持續沉默。
到時候是什麽結果是未知的,但是他不明白他想要什麽,因為他說的借口目的都是虛構,因為他既對天地不夠敬畏,自然未曾將所謂的天神放在眼裏,警告王子厥不要冒犯天神無從談起,唯一的大巫要靠實力,他有這個實力,而想要除去誦,輕而易舉。
此番舉動,他幾乎沒有任何得利。
“看什麽?有一日你若能把那仙鶴吃了,我自也是給你的,隻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瀲月笑道。
……
王子厥從聖地離開,拿上了轉交侍從的劍束於腰上,回首看著這潔白的聖地沉了一口氣。
國師為天下之人景仰,本該為王族所忌憚,可王卻對他信任無比,他亦對王忠心無二,想要登上王位,這張牌不能丟,一切變數都要壓到登上王位之後。
“王子?”隨行侍從有些疑惑。
“回去吧。”王子厥扶上了劍柄離開了此處,那一片聖潔之地實在讓人心生冰冷。
他的步履匆匆,在行至自己宮門口時停下了步伐,身後侍從欲言,卻被他抬手製止,而在那道門內,一身布衣的青年正蹲在那跪地休憩的靈鹿旁邊,將手中的草葉瓜果喂給它
靈鹿低頭吃下,便能得他輕輕撫摸,一人一寵置身於這春景之中,好像還在那明山秀水的瑤地一樣。
那時誦救了他,為他療傷,雖是麵冷,卻是心熱,日日小心周到,溫柔解意,令人幾乎能忘記這巫地的紛爭,隻想跟他停留在那片山水之中。
“你若做不到,我可替你……”此話仿佛還在耳邊炸響,王子厥握緊了劍柄,幾乎能將其捏斷一般。
靈鹿輕輕打了個響鼻,看向了門口,誦摸著它的頸毛順著它的目光看了過去,卻隻看到了空無一人的宮門口:“怎麽了?”
靈鹿輕輕在他的掌心蹭了蹭,誦摸著它笑道:“好了,想要什麽?”
話語從宮內傳出,王子厥靠在牆上,回身行了數步問道:“靈鹿還能托其他人照顧嗎?”
“回王子,靈鹿隻能由巫照顧,其他人拿的食物它一概不食。”侍從說道。
“那就找其他的巫喂養它。”王子厥說道。
“可靈鹿是國師贈予誦的。”侍從有些遲疑,“若是奪走,隻怕會惹國師不滿。”
王子厥驀然看向了他,眉頭皺的極緊。
靈鹿拒主,得誦解圍,但國師那樣的人又豈會讓別人給他台階下,反倒顯得他無能一般,靈鹿拒主,卻又由誦牽引回來,又是一道心結。
所以他才會當眾將靈鹿贈予誦,因為靈鹿入了巫地,不論贈予誰,都不能再被帶離,而誦為其主,自然也隻能留在這裏。
他走不了,他一開始就走不了,他既是在布局,也是在看他的決心,如果不能下定決心割裂,讓國師親自動手,誦的命留不下來。
“國師不會在意這個,照我說的去做!”王子厥驀然開口道。
侍從在他逼人的目光中有些惶恐:“是,但若巫問起來?”
“就說是我的主意。”王子厥沉了一口氣甩袖離開。
他隻能這麽做,才能保全他們彼此。
那一日靈鹿鳴蹄,大王子宮中屬實喧鬧了一番,其間之事卻未傳向外間。
……
聖地之中一片悠閑,高台之上閑人不可入,即便傳話,也是隻能站在樓下,而那日日說是要占卜的國師自然也沒有那麽勤奮,日日倚榻看書,或是磨藥煉丹,專挑些瑣碎悠閑的事情做。
他忙碌的時候並不理人,也不玩蛇,隻留宗闕一條蛇在旁邊,隻要不出房間,隨意他遊走,但他要找的時候,不管宗闕在何處都要過去,否則好好的名字就會叫成長蟲,外麵的仙鶴腹中時時都是宗闕未來的居所。
而給宗闕的兩枚卵就放在小櫃之上,竹籃軟枕之中,宗闕輕易就能碰到,但以他如今的身形著實吞不下去。
“主人,王子厥請了新的巫進了自己宮中。”乾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宗闕睜開眼睛抬頭,正在搗著藥的人停下了動作道:“知道了。”
“還有,芒地進貢了一把樂器給您。”乾說道。
“樂器,有何稀罕?”瀲月問道。
“據說名為琴,乃是取千年之木鍛造而成,其聲可入九天,如同仙音。”乾如實稟報道,“隻是曲調未明,隻為主人解悶。”
“那便送進來吧。”瀲月垂眸重新握住藥杵搗藥,但見桌麵輕震,其他的藥碟都有被這樣的震動震離原來的位置,唯有那小蛇安安靜靜的待在旁邊,仿佛全然不受影響。
他停下了藥杵,伸手過去時那本來閉著眼睛的小蛇睜開了眼睛,腦袋搭在身體上直直看著他,似是告訴他自己發現他了。
但即便被發現了,瀲月還是戳了戳他:“你倒是停的穩當。”
宗闕看著他,對於他時不時的手癢已經開始習慣。
瀲月沉吟了一下,從旁邊將藥碟全部放在了宗闕的旁邊笑道:“幫我擋著,免得掉下去。”
宗闕:“……”
瀲月看著仿佛僵住的小蛇笑了一下,繼續搗著自己的藥,一應藥粉皆是分門別類的放在瓶中,直到鈴聲再響,他才將一應藥碟藥瓶全部收起道:“送上來吧。”
有腳步聲從樓梯處響起,沉穩有力,顯然是有內家功夫在身,宗闕抬頭,隻見乾捧著一把雕琢極好的古琴上來,目光直直落在了他的身上,又迅速收回道:“主人,琴送來了。”
瀲月的目光落在了琴上,眸中劃過了讚歎:“你進來便是。”
“是。”乾進入高台,將懷中的琴小心放在了桌上,後退了數步,目光又從宗闕身上瞟了一眼。
“他叫玄,日後便是我的靈寵。”瀲月的手落在了琴弦上輕輕撥動,目光卻落在了宗闕身上笑道。
“是,隻是此靈寵不便展露於人前。”乾說道。
“無妨,蛟與蚺世人本就難以分清,我說他是蛟他便是蛟。”瀲月聽著琴音道,“的確是一把好樂器,芒地此言不虛。”
那人進獻靈獸卵時言說為蛟,蚺生千年化蛟,為上等靈獸,即便是剛剛出生的幼蛟,也算是有了傳說之中龍的血脈。
可那卵孵了一段時間卻毫無動靜,仿佛死卵,再後來孵化,不過一條小蚺,成蚺雖不是到處可見,但蚺卵卻不算個稀罕物。
乾抿唇不語。
瀲月抬眸看他:“有話直說,你不說便是憋死了我也是不管的。”
乾開口道:“您對那人太過於縱容,若不能殺雞儆猴,隻怕日後有更多人敢欺瞞您。”
“此言差矣,他得了本不該他有的財富,你以為他能斂得住?”瀲月調試著琴弦笑道,“由奢入儉難,他從此中得了竅,財物若不能源源不斷,便會再行此道,一次兩次可欺瞞,次數多了,總會碰上不可解的禍患,潦倒殘生,無需你我動手。況且一下將人打死有何趣味,在這世間磋磨,生不如死才是懲罰。”
“是,乾明白了。”乾低頭說道。
“明白就出去吧,我這裏還缺幾味藥。”瀲月說道。
“是。”乾起身離開。
瀲月一一調試著琴音,雖是新樂器,但樂理自有共通之處。
待到調試好時,他的指尖撥動,初時還有些生澀,每每需要停頓試音,卻是越彈越熟練,曠遠的曲調從其中流淌出來,悠揚時如入九霄,低語時如溪流玉碎。
琴音傳人心意,宗闕看著垂眸彈琴之人,他的琴聲悠揚,胸壑之中卻有事情壓著,以至於這琴音之中都帶了些許晦澀之感。
一曲畢,瀲月伸手壓住了琴弦笑道:“的確是一把好琴。”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似乎仔細盯著他的小蛇身上,眸光微動:“不說琴弦,隻說這木製,若是用來焚燒,必能燒上許久。”
宗闕沉默,瀲月也如願看到了這小蛇那一瞬間的僵硬。
果然有趣。
新得了一件稀罕物,瀲月頗有些愛不釋手,聖地高台之上也每每傳來琴音,仿佛自天上而來,讓許多侍從不自覺駐足聆聽。
口口相傳,宮中關於國師的名聲更勝。
“聽說是從芒地進貢而來,無人會用,國師卻可隨意使用。”
“當真美妙絕倫,我從未聽過那樣的聲音。”
“國師所彈,自是仙樂。”
誦駐足,在聽到議論聲時有些無力的靠在了一旁的牆上。
巫地王宮極是恢宏,可行久了,熟悉了,卻似乎不如瑤地的山水來的寬闊。
細碎樂聲從高處傳來,誦抬眸尋覓,仿佛聽到了高山之上的清泉水一般心生期冀。
他有些漫無目的,可聲音卻隨著他的步伐越來越近,直到停在了一片潔白的宮牆壓外。
誦扶著牆根,貼著牆行走,在一處能聽到清晰樂聲之地時停下,仰頭看向了那座潔白的高塔,樂聲便是從那處傳來。
他倚靠在了牆上,閉著眸沉著氣靜靜聆聽,樂聲的確悠揚,如同仙音,曾經的那片山水之地似乎近在眼前,即便布衣輕從,可身染清露,手入清泉,比之此處卻是畢生都不會厭倦的樂事。
他的身體自牆角滑落,似乎失了力氣坐在了地上,慢慢的連意識都有些深陷,似乎隻想陷入那樣的迷夢之中,卻又聽到了門開和匆匆傳來的腳步聲。
“巫,您可是出了什麽事?”
“你可是身體不舒服?”
兩道聲音齊問,誦抬頭看向背著光的兩個人,眼睛一闔卻失去了意識,夢中似乎聽到了兩個侍從慌亂的聲音。
其實不用著急,他很快就會醒來。
……
風有些輕,淡淡的藥香吹拂在鼻端,讓誦覺得有些安心,有人靠近,那股清淡的藥香濃鬱了些,頰上有溫熱的觸感劃過,卻沒有什麽攪擾的味道。
誦輕輕睜開了眼睛,在略有些刺目的光芒中看到了那坐在旁邊一身白衣如雪的人,他輕輕斂眸,漸漸看清了那人唇邊溫柔的笑意,還有那雙冷清卻帶著關切的眸。
他當真如同仙人一般。
“醒了?”
誦試圖確定著麵前人的身份,卻在聽到他的聲音時腦中炸響。
“國,國師?!”誦試圖起身開口道。
“不必急於起身。”榻邊所坐之人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道,“你這般驚訝,倒不比初見我時鎮定。”
誦輕輕順著他的力道倚靠在軟枕上,看著這仙人之資卻溫柔至極的人,胸中苦澀一時難言:“隻是勞煩國師,心中有愧,不知我為何會在此處?”
“你暈倒在了我的牆根下。”瀲月看著麵前滿目信任卻無甚精神的青年道,“身體不適,怎麽還出來了?”
“偶爾聆聽到了仙音,不自覺追逐而來,給國師添麻煩了,誦已無事了。”誦深吸了一口氣,仍然下意識想要起身。
“雖無大礙,卻未曾休息好。”瀲月安撫道,“我此處房間頗多,你可以在此安歇,待到無恙之時再回去。”
“可此處聖地……”誦有些遲疑。
聖地為國師居處,世間巫所向往之地,外人不可擅入,他雖為巫,卻實在愧入此處。
“無妨。”瀲月開口道,“你若實在心有遲疑,待飲完藥後再離開吧。”
“是,多謝國師。”誦開口說道。
瀲月起身,伸手壓了一下:“你先休息,不必來送。”
“是。”誦目送那道身影離開,靠在了軟枕之上,抱緊了身上的被子。
如今就算他離開,也不知道該前往何處了。
瀲月出了房門,抬手示意:“照看好此處。”
“是,國師。”侍從紛紛行禮。
瀲月回眸看了一眼,走向了庭院邊的廊下,此處引了流水,又有假山碎石,兩隻仙鶴在水邊小憩,偶爾交頸,看起來怡然自樂。
他停下細看,半晌後有腳步聲傳來,琴桌和琴皆是擺放在了廊下。
回眸時乾已低頭退後:“主人,已全部取來了。”
“此處之事不必急於傳出去。”瀲月轉身坐在了琴桌之後道。
“是。”乾應聲後退。
瀲月的手搭在了琴弦上輕輕撥動,風和雲清,曲調更是溫柔,侍從們靜立聆聽,誦躺在內間也輕輕翻了個身。
曲調曼妙,似在耳邊,如清風朗月般溫柔安撫,誦掀起被角起身,輕輕開了門,在侍從行禮時抬手製止,然後尋覓著樂聲走了過去。
琴聲漸近,步履漸輕,他在看到那坐在廊下的身影時停了下來,眸中驚歎,肩膀微鬆。
此一角穿透屋舍,山水之景盡現眼中,仙鶴飛舞,撥起水花有如天界雲霧,而那白衣如雪之人居於正中,修長的手輕撫,便有仙音源源不斷流淌而出,似是隨時能夠羽化登仙。
此情此景,一切憂愁煩惱似乎都能夠拋之腦後。
誦靜立原處,不敢攪擾,總覺得自己這凡俗身體一旦邁進去,此處仙境便會被破壞。
但琴聲潺潺終有盡頭,一曲終,手壓琴弦,誦微微放鬆了呼吸,那撫琴之人似有所感,輕輕回眸時眸中有些詫異:“你怎麽出來了?穿的如此單薄站在風口,隻怕真要生病。”
他欲起身,誦連忙上前幾步道:“國師不必忙,誦隻是聽到琴音,覺得心中安寧,故而前來,未想攪擾。”
瀲月抬手吩咐,還是有人送來了案幾和披風,穿堂的門掩上,隻留下了那流水邊的一景,杯盞中奉了熱茶,誦謝了又謝,披上披風跪坐在一旁,手指緩緩摩挲杯壁,目光則落在了旁邊人的身上。
“我觀你神色不好,可是在巫地不服水土?”瀲月開口問道。
誦輕沉了一口氣道:“巫地很好,未有此事。”
他看起來有些沉默,瀲月端起杯盞送至唇邊道:“看來是難言之事,我亦不便問,若有何需要幫忙之事,盡可告知月。”
誦心中一動,感念之心已起,他反複思量著,看著那不染塵埃的人道:“誦想問一事。”
“可言。”瀲月說道。
“人心為何會變化極快?”誦沉了心神,問出這個問題時卻難掩心中酸澀。
“沒有為何,人心本就易變。”瀲月看著庭院中的景象,目光有些悠遠,“若真想尋個理由,便是權衡,人心權衡利弊,隻留於己有利之事,乃是尋常。”
誦的身體輕輕震動,對上了那人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因是尋常,反而不必為此事憂慮太多。”
“隻是尋常。”誦默念他的話,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原是尋常,若心有不甘呢?”
“那便修心,巫一生追逐之事便是修身修心。”瀲月看著他道,“難解之事一件件去解便是,太過擾亂內心反而無益。”
誦看著他,心中有些豁然之感,他沉吟片刻,放下杯盞行禮道:“多謝國師指點。”
“心病還需心藥解,我不過於你暫緩,還需你自己放下心神,不要將自己困於其中。”瀲月笑道。
“是。”誦輕舒了一口氣。
有侍從腳步聲傳來,一碗湯藥被端入,瀲月示意,湯藥被放在了誦的麵前。
“您請用,小心燙。”侍從叮囑道。
“多謝。”誦頷首道謝,手指摩挲上了碗沿,聞著這藥香覺得心中難得有些安靜。
未見國師之時,隻聞天下名聲,已入登仙之境,初見之時,幾乎不可直視,即便近觀也覺得是褻瀆,如今交談,卻覺溫柔,國師福澤果然恩及天下。
【宿主,樂樂在幹嘛?】1314不明白,宿主的媳婦兒看起來好像在勾搭主角受。
兩個受是沒有結果的!
【看戲。】宗闕纏在瀲月的手腕上說道,從前不明了,現在明了了。
他在布局,也在看戲而這是考驗人心的局。
誦端起了湯碗送到唇邊,遠處卻傳來了步履匆匆和侍從的阻攔聲。
“大王子大王子,未通稟您不能擅闖!”
“大王子,國師正在待客,您請稍等……”
“讓開!”王子厥的聲音傳來,同時伴隨著利刃之聲。
外間腳步聲淩亂,誦有些詫異時已見那一身華服的人出現在了門口,口中下意識出聲:“厥?”
王子厥看向他時卻是目呲欲裂,提著劍直接揮了過去:“不要喝!”
誦迎麵他的劍,湯碗落地飛濺時有些失聲,下一刻卻見從厥身後來的劍直直朝他而來:“小心!”
王子厥已聽風聲,回身想要阻攔之時卻對上了國師悠悠看過來的目光,身形一頓,乾的劍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之上。
“不要!”誦顧不得渾身的湯藥濕潤起身,卻被男人厲聲製止,“無需你擔心!”
誦的身影頓在了原地,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了麵前熟悉又陌生的人,他的拳頭微微握緊,看向了國師道:“國師,大王子或許是有事焦急,並非故意冒犯。”
瀲月看向了王子厥,眸色輕動了一下開口道:“乾,這可是王族,不可冒犯。”
“是。”乾收回了劍站定在一旁。
王子厥站定,對上了國師恍若了然的目光,知道自己急則生亂了。
他之前行事雖然果決,但國師心中應是還有疑慮,這才有了今日的試探,沒錯,就是試探。
試探他會不會來,試探他對誦是不是餘情未了。
“不知王子有何急事?”瀲月整理衣袍坐定詢問道。
誦看向了王子厥,想著他來時的舉動,痛苦與希冀同時升起。
那一日他被奪走了靈鹿,強行牽走的侍從說是奉了厥的命,而他想要見他,卻被屢屢拒絕,就好像曾經的山盟海誓到了這繁華的巫地,便皆如雲煙了一般。
王子厥對上國師的目光沉了一口氣,別開視線時看向了一旁有幾分清減的人,眸中劃過沉痛之色道:“厥不過是擔心如此不潔之人進入聖地,會擾了聖地的清淨。”
誦的眼睛瞬間瞪大,卻隻對上了男人絕情冷漠的目光:“你該知道何處是你可去之地。”
他的聲音,他的話語都如同利刃一般,直接刺入了心髒最柔軟之處。
誦的身體微微顫抖,勉強問出了那幾個字:“不潔之人?”
“有些事難道需要我當眾點破嗎?”王子厥握緊了劍柄道。
誦眉心緊蹙,強忍著鼻腔中的酸澀,可視線還是變得有些模糊。
“不潔之事從何說起?”瀲月開口問道。
王子厥的指尖掐入了掌心之中:“就像國師所說,巫一生隻能侍奉天神,叛神者為不潔,此不潔之人不配見到國師,請國師讓厥將他帶出聖地,以免汙穢此處。”
誦的眼淚滑落,已不知還能如何心痛,在被人拉住手腕時竟是腳下一軟跪坐在了地上。
“起來。”他的每一句話都如同利刃。
誦抬頭看他,再不能從他的眸中尋覓絲毫暖情,他的身體劇烈顫抖,抗拒之心從未有過的劇烈。
難事一件件去解?他們當真有法可解嗎?
人心不過權衡,山水之中時他為他療傷,自是重要的,如今歸於王族,又有國師在側,他又如何相提並論。
“放開我……”誦輕聲說道。
“什麽?”王子厥看向了他。
“我說放開我!”誦掙著自己的手腕。
王子厥咬住了牙關,放開了他被捏紅的手腕,卻是直接將人從地上攔腰夾在了臂下道:“讓國師見笑了。”
他轉身欲走,臂中之人卻掙紮的極為劇烈,淚水揮灑落地:“放開我!”
王子厥一時竟有些製不住他。
“不潔之人亦有向天神請罪的權利。”瀲月看著此情此景開口道,“隻要他還是巫,便在天神庇佑之內,王族亦不可強迫其行事。”
王子厥的拳頭驀然收緊:“國師!”
“你可願留下?”瀲月起身走到了王子厥麵前,拿著帕子擦拭著誦臉上的淚水道,“你若想留下,我便不讓他帶你走。”
“誦願意留下。”青年的話語斬釘截鐵。
“國師,此人……”王子厥欲言。
“你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帶他走嗎?”瀲月輕聲問道。
王子厥對上他的目光,話語一時不能出口,死局,他若堅持,會被看破心思,若不堅持,將人放在如此是非之地,他的性命亦會受到威脅。
“他不願跟你走,強留無益。”瀲月開口道。
王子厥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懷裏滿是抗拒的人道:“國師既是堅持,便將他留在此處吧。”
他帶不走他,與國師抗爭便是反抗天神,他如今還沒有抗爭的能力。
誦落地坐定,將他放下來的男人卻隻是朝國師行禮:“今日多有得罪,日後厥必來賠罪。”
“無妨。”瀲月開口道,“送王子出去。”
“是。”侍從應道。
王子厥轉身離開,誦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卻未見他的目光再落在他的身上哪怕一刻。
一個人心灰意冷的時候,原來是有些哭不出來的。
瀲月輕輕轉眸,目光落在了那一片心灰之人的身上,唇角勾了起來。
這就是所謂的至死不渝的愛情,如此的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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