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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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個雲朗風清的日子, 澹台蓮州送別了公孫非。
    澹台蓮州道:“抱歉,一直瞞著將軍。我半年前才率軍打敗了幽軍,幽國國中若知你我相識, 怕是會招惹非議。你回國後,你我就當不相識罷。”
    公孫非刮了胡子,看著年輕了許多,他整儀正冠, 端的是儀表堂堂,凜然道:“荒城一去那麽多人,哪瞞得住。我與公子既是君子相交,自是一片坦然,何需遮遮掩掩?”
    澹台蓮州不再多言, 隻祝他一路順風。
    萍水相逢,日後再相遇也不知是敵是友。
    他陸陸續續地把荒城結識的同伴們基本都送走了, 其中占十之九, 剩下十之一不到的人表示本來就無家可歸, 又或是想博取前程, 願意效力於蓮州公子, 若能加入碎月軍就是最好的了。
    澹台蓮州沒答應, 他想到時候再重新編另一支隊伍。
    ……
    翌日一早。
    小飛敲他的馬車車壁, “噔噔”。
    澹台蓮州問:“何事?”
    小飛難掩欣喜:“王後來接您了!就在前麵十裏地遠。”
    “真的?!”澹台蓮州瞬間睡意全消,驚喜不已, 揭簾而出,他眼睛一紅, “這大老遠的, 母後怎麽來了?”
    一副恨不得插上翅膀趕緊飛到母親身邊的著急模樣。
    他們的這位主公還是不夠穩重, 卻是至孝之人呐。
    小飛連忙勸阻他說:“王後讓您別著急, 沒多遠了,不用急著先去見他。”
    澹台蓮州坐不住,騎上馬。
    嘚噔,嘚噔,越過眾人,到隊伍的最前方。
    岑雲諫見他就這樣匆匆離開,都沒顧得上跟自己說一兩句話,不由地愣了一下。車裏隻剩下他與那狼妖。
    他看一眼狼妖,狼妖看一眼他,眼神冷冷的,像在說:你怎麽還不走。
    到昭國境內了,他是該走了。
    岑雲諫捏了個咒,就如一縷白煙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卻沒立即走遠。
    他乘雲上天,睨視著策馬而行的澹台蓮州。
    不知為何,他驀然想起以前曾有過那麽一件事。
    在他們所住的小院後麵,澹台蓮州曾經在樹上做了一個秋千——這玩意兒的名字還是澹台蓮州告訴他的——岑雲諫從未見過這種東西,感到十分新奇。
    有一段時間,澹台蓮州有時會去打秋千玩。
    或站或坐,蕩得老高。
    岑雲諫以為這是澹台蓮州沒有法術,學不會飛行,才借此來體驗一下飛起來的感覺。
    既然想學飛,更該加倍努力地修煉,怎麽能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呢?岑雲諫想,於是讓澹台蓮州專心修煉。
    澹台蓮州說:“我是為了玩而已。小時候我在家就愛玩秋千。”
    岑雲諫問:“你怎麽總想著人間的東西?太浮躁了。真是凡心不淨。”
    澹台蓮州嘀咕:“我若不是成天想著人間的東西,能這麽喜歡你嗎?”
    岑雲諫:“……”
    澹台蓮州還拉著他一起上秋千,兩人麵對麵站著,雙手交疊握住地抓著繩子。
    晃晃蕩蕩,蕩蕩晃晃。
    他們挨得那麽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纏在一起。
    每次身體搖晃起來的時候,鼻尖還會不小心擦碰一下,親吻若即若離。
    真不知有什麽好玩的。岑雲諫雖這樣想著,卻不由自主地被澹台蓮州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吸走魂魄一般。
    不知不覺間,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澹台蓮州。
    澹台蓮州問他:“好玩嗎?”
    話音未落,連岑雲諫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吻了過去。
    一個輕吻。
    嘴唇輕沾了下嘴唇。
    澹台蓮州微愕,笑意更深,毫無猶豫地回吻向他。
    晃一下,親一下,跟鬧著玩似的。
    岑雲諫被他要親不親給搞得煩了,索性把他從秋千上抓下來,抱在懷裏親,直把人親得臉頰通紅。
    後來有一天。
    澹台蓮州又打秋千,憋著勁兒地說:“我今天給你表演一個厲害的。”
    岑雲諫沒猜到是什麽,一頭霧水地站在邊上看。
    隻見澹台蓮州反複蹬木板,蹬得掄圓,最後用力往上一蕩,到最高處時,雙手鬆開繩子,在半空中翻了兩圈。
    岑雲諫嚇了一跳,還沒等人落地,趕緊飛過去把人接住了。
    澹台蓮州卻不高興:“你接住我幹嘛啊?你要是不接住我,我可以落在木板上。”
    岑雲諫也不快:“你怎麽確定一定能落下?要是不小心摔了,會摔死的。你怎麽就那麽皮呢?”
    澹台蓮州:“你都沒讓我試試怎麽知道我不行?”
    岑雲諫還是堅決地說:“不行。以後不準再打秋千了。”
    岑雲諫雷厲風行,當場把秋千給拆了。
    他以為澹台蓮州是放棄了。
    現在看來,澹台蓮州還是那個熱愛把自己拋向高空,卻不怕摔死的風火性子。
    岑雲諫低頭,看著澹台蓮州跟他母後相聚。
    王後看著第二次失而複得的孩子,撫摸他的臉頰,檢查他的四肢,確認他全須全尾,沒忍住地熱淚奪眶而出:“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這次是澹台蓮州沒哭,安慰說:“不哭,母後,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王後含淚點了點頭,她抓著澹台蓮州,絮絮叨叨地說:“以後你回去仙山,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我給你準備了一些東西,能不能帶到山上去?”
    “上次你被帶走的時候,我沒空給你準備。你那時年紀還那麽小,才丁點大,什麽都不會,不得不自己學著照顧自己,吃了那麽多苦……”
    “這次我給你備好了許多東西,雖然我知道你現在都不需要了,你也學會照顧自己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帶著……”
    “到時候你能不能問過那位仙君,在我亡故的時候,準你下凡來見我一麵。”
    澹台蓮州懵了:“您這是在說什麽?”
    “回仙山?”
    “我何時說我要回仙山了?”
    王後怔住,淚珠還掛在眼角,不知所措的說:“不是那位仙人把你救出來的嗎?他與我說,這次把你救出以後,他會帶你回仙山,再不讓你下山了。我、我答應他了。”
    還有這檔子事兒?
    澹台蓮州愕然一笑,挽著母後的手,說:“是我自己救自己出來的,我不跟他回仙山。我要跟母後回王都。”
    “不過他是在車隊裏,也幫上我不少忙。我帶你去見他。”
    當然,沒見到岑雲諫。
    問左右人,都說沒見到有人出來,驚得咂舌。
    澹台蓮州不以為奇:“仙人嘛,就是來無影去無蹤的,要是能輕易被你們發現,還叫什麽仙人呢?”
    岑雲諫也不知道自己在耽擱什麽。
    他細細觀察澹台蓮州的反應,沒有失落,沒有喜悅,沒有如釋重負,隻是看了一車廂,嘟囔了一句“還想再謝謝你來著”,就轉頭看回前方去了。
    好多人陪在澹台蓮州的身邊。
    有人問他:“公子,你現在可想好了以後做什麽嗎?”
    澹台蓮州望著前方滾滾紅塵,他眨了下眼睛,隻是極短的一刹那,闔目時,他的眼前仿佛風吹走馬燈般,掠過了無數的場景,從他剛下山時所遇的清泉村村民,到而後的碎月城,再到荒城的人們,一幅一幅各不相同又神情相似的麵龐,已刻入了他的心頭。
    而在昆侖劍宗的那些日子,已經遙遠的像百年前的舊事。
    澹台蓮州莞爾一笑,道:“想好了。”
    “我想我要麽做個君王,要麽做個大夫,醫治這天下妖魔橫行、百姓困苦之頑疾。”
    這時,澹台蓮州忽地心有所感,抬起頭,看向岑雲諫所在的那片雲,輕輕擺了擺手。
    與之道別。
    他看不見岑雲諫是個什麽神情,也沒興趣看見。
    其實本來都不確定那是不是真的是岑雲諫,可就在他揮手之後,那片雲就不合群地飄走了。
    澹台蓮州笑了一笑。
    心想,過陣子還得見麵,沒了噬心劫,他的生死不再由岑雲諫掌控,倒是可以一身輕鬆地與他見麵。
    不知道岑雲諫回去以後是不是真的會改革昆侖在人間的管理。
    上輩子他可不記得有這麽一檔子事。
    ……
    就是沒被澹台蓮州說過,岑雲諫本也打算回去以後要整頓昆侖。
    一到昆侖。
    岑雲諫先去見了掌門。
    準確的說,是掌門派人來請他。
    幽暗的密室裏,盤坐在蒲團上的掌門看上去連眼睛都沒什麽神采了,像蒙著一片灰翳,若不是還有呼吸,幾乎要讓人以為他是一具幹屍。
    掌門聽見他進門的聲音,抬了下鬆垮垮的眼皮,瞥了他一眼。
    岑雲諫如往常一樣,到他麵前進行了稟告,隻是隱約有些不如之前那麽畢恭畢敬。
    岑雲諫按下他這次人間之行的一些收獲沒說,譬如他懷疑妖魔已經發現了用人氣滋養靈石的方法,不然怎麽會專門圈養人族?
    但跟掌門說沒用。
    他深知掌門跟長老等人並不讚同太過激進的改變,他們喜歡自己製定、留下的那套規矩,並且希望千秋萬世,他也跟著繼續遵守。
    論法力和劍術,他的確比現在昆侖上下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更高。
    但他也明白,即便如此,他依然沒有能力跟整個昆侖千萬年來的製度相對抗。
    掌門一句話沒都沒問起澹台蓮州,他也沒有說。
    全都說完了,岑雲諫才自然而然地說:“噬心劫解開了。”
    掌門略微動容:“哦?竟然解開了?怎麽解開的?那可是禁術。我都見過有人用過。沒想到澹台蓮州能成功施行,如今還被你解開了。”
    岑雲諫:“不是我解開的。”
    掌門:“……那是怎麽解開的?他是個凡人,哪來的法力解開禁術?”
    他不愛我了,就這樣解開了。
    岑雲諫忽然覺得說不出口,這嚴肅鄭重的氣氛下,好似突然講起了兒女情長,實在太不像話了。
    掌門認為是個不錯的主意,自顧自喋喋不休地說:“要是可以的話,以後可以多備幾個對你忠心耿耿的人,在你危難的時候幫你續命……”
    岑雲諫莫名心煩:“不好施行。我也不需要。將來我不會再遇見那種情形了。”
    掌門哼了一聲:“真是年輕氣盛,自視甚高,你還得壓壓這過於驕傲的性子。你以為你要對付的隻有妖魔了?”
    岑雲諫不作回答:“他畢竟救了我一命,我除了與他成親卻沒做過別的什麽,如今我與他和離了,我覺得還不算足夠的報答,我想再補償他一些。”
    是通知,不是詢問。
    掌門隱隱覺得他沒以前那麽聽話了。
    這很正常。
    他們原本也是打算培養一位乾綱獨斷的仙君。
    這個岑雲諫打小就道心堅定,心無旁騖。
    唯獨在澹台蓮州這一事上做過糊塗事。
    也不知道他的腦子裏在想什麽。
    掌門接著說:“我也沒幾日活頭了,隻與你再囉嗦這一次。反正你也已經體驗過情之一劫了,往後就看開吧。”
    最後,掌門隻意味深長地對他說:“每一任仙君都是寂寞的,你還是早日習慣為好。”
    岑雲諫一臉平靜,從容淡定地道:“我沒覺得寂寞。掌門多慮了。”
    “我與他好聚好散。他在人間過得很好,我已經放心了。”
    “我們仙凡有別。”
    “既然噬心劫已解開,我與他再無瓜葛。我與他成親本就是為了報恩,至此情緣已盡,我自然不該再留戀。”
    說罷。
    岑雲諫告辭離開。
    他回到洞府。
    發現他重新種下的蓮花在仙山靈氣的滋養下已經重新開滿了一池子,一葉扁舟泊在岸邊,以後再沒人會去乘了。
    洞府裏一切陳設都還未變。
    岑雲諫忽然覺得有點口渴,他取來貯存的靈泉水想要喝以解渴,揮手飛來水壺與杯子。
    因是下意識地隨手一招,自己未曾注意。
    等低頭一看,才發現有哪裏不對。
    他一個人,隻需要一個杯子就夠了。
    但是卻招飛來了一對杯子。
    ——成雙成對的杯子。
    以前是他與澹台蓮州一起用的。
    習慣了。
    他一個,澹台蓮州一個。
    他們成親那時,澹台蓮州問他要的,說是要喝什麽交杯酒。
    他平生也隻喝過那一次酒。
    ·卷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