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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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長皇子司牧唇紅齒白長相恬靜清秀, 屬實好看,但滿朝野沒一個人能昧著良心用“柔弱”兩字來形容他。
他要是柔弱,那也是口蜜腹劍背後藏著刀子假意柔弱。
蘇婉站起來,單手遮嘴跟白妔低聲說, “這可能就叫‘情人眼裏出西施’。”
白妔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怪不得譚柚眼裏的長皇子跟她們眼裏的不一樣。
譚柚, “……”
三人在院子裏喂了會兒狗,這期間下人已經將剛才院內的狼藉清掃幹淨。
約摸小半個時辰左右, 吳嘉悅跟蘇虞洗完澡換好衣服出來。
蘇虞嫌棄地扯著自己身上的衣服,“這都什麽啊, 顏色青青黃黃的,你能不能有點品味。”
吳嘉悅輕嗬了一聲,拿餘光睨蘇虞, “這是雲錦織金。”
雲錦向來是先緊著皇家供給,要不是吳家出了個貴君, 也沒有這等好東西。尤其蘇虞隨手挑的這件還是雲錦織金,衣擺上的祥雲紋路都是金銀做成絲線織造而成。
但凡不是蘇虞蠻不講理, 吳嘉悅哪裏肯把這件衣服給她穿。
就這她還嫌東嫌西, 果真是小官家世出身,沒見過好東西。
“雲錦,”蘇虞翹起腳,重新看衣擺上的雲紋,音調拔高, “織金?”
她道:“我說呢,怎麽穿上之後感覺我都貴重了許多, 這等好東西我就不還了, 全當你給我的補償。”
態度跟剛才截然相反, “這黃黃的真好看,是真的金絲吧?”
吳嘉悅想伸手掐死蘇虞,“補償?誰讓你走在最前麵,不然那肉能砸著你嗎?”
她本來想看譚柚出醜的,結果自己反成了笑話。
蘇虞撣了撣身上衣服,抬起下巴跟吳嘉悅道:“你這得虧是砸著我,你這要是砸著阿柚,一件衣服可打發不了。”
吳嘉悅不想說話。
“澡讓你洗了,衣服也給你了,”吳嘉悅伸手朝門外一指,滿臉不耐,“滾吧。”
她都不知道這三個人是來幹什麽的,純純壞她好事。
蘇虞抬腳往外走,想隨手掏出折扇,奈何剛才扇子太髒被她給扔了,現在手往腰後一探摸了個空,“那可不成,阿柚讓我們來跟著讀書的,明年杏榜上定有我們三人的名字。”
杏榜題名?
就她們?
還不如指望王八飛天,鯉魚長腿呢。
吳嘉悅笑起來,這是她今天聽過最好笑的笑話,“就憑你們?”
做白日夢還差不多。
“不是就憑我們,”蘇虞伸手指向院子裏的譚柚,眉眼得意,“是憑她。”
蘇虞想的是,如今譚柚都是駙馬了,將來等她跟長皇子感情穩定,在長皇子耳邊吹吹風,她們幾個可不就水漲船高偷偷塞進杏榜裏了嗎。
吳嘉悅沒忍住嗤笑,“就憑她?”
一個蠢貨,鄉下來的紈絝,莫說比別的,光是比玩,譚柚她在京城紈絝圈裏都不夠看的。
她都不知道蘇白蘇三人死心塌地跟著譚柚做什麽,哦,圖譚柚背後的譚家吧。
譚柚再沒用也是譚家庶女,現在還是駙馬了呢,跟譚柚搞好關係,將來總能撿個小小的閑職做。
這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吳嘉悅不屑地撇嘴,吊兒郎當抬腳下台階,剛才的那點小心虛早就被洗澡水衝走。
她雖砸了譚柚,但是也賠給譚柚一條血統純正品種名貴的狗,算起來還是譚柚賺了。
吳嘉悅往旁邊太師椅上隨意一坐,腿翹起來,抖著腳尖看向譚柚,“我跟你同輩,用得著你教我?長皇子就是想讓我吳家難看這才隨口點你當夫子,你還真當回事了。”
譚柚看她流裏流氣就忍不住皺眉,尤其是吳嘉悅坐沒坐相,“立身以立學為先,修的是品性,學的是做人。師與生更跟年齡無關,跟君和臣也無關。”
她想教這些人,並非是因為誰的命令,隻是單純想讓她們在享有頂尖的資源跟優勢同時,能為朝堂做點貢獻。
年輕一輩中若都是吳嘉悅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大司會亡真是毫不意外。
吳嘉悅眯著眼睨譚柚,忽然笑了,滿臉嘲諷,“來來來,我看你能教出個什麽玩意。”
譚柚聞言眉頭擰的更深,語氣一本正經,“你不能這麽說自己。”
吳嘉悅,“……?!”
她道:“再差的學生,都有學好的那麽一天,你不能自暴自棄罵自己是個玩意。”
吳嘉悅,“……”
譚柚這是在拐著彎的罵她吧,是吧?
吳嘉悅就想看看譚柚能跟她裝到什麽時候,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譚柚是個什麽德行她能不知道?就看她能裝出什麽花樣來。
譚柚抬手招來一個下人,將狗繩遞給她,“我們換個地方學習。”
太陽出來了,庭院裏沒有遮擋,屬實熱。
幾人轉戰書房,在書房正中間用兩張桌子拚湊成一張大桌子,蘇虞白妔坐在一起,對麵是吳嘉悅跟蘇婉。
譚柚坐在主位上,麵對四人。
來之前她分別對幾人的具體情況做過調查,心裏差不多都有數。
蘇白蘇三人中,就蘇婉好一些,其餘兩人對學習沒有半分興趣,平日在學堂裏都是打盹睡覺的那一堆。
吳嘉悅天賦雖一般但也不算太蠢笨,奈何吳大人喜歡打壓教育,對吳嘉悅向來以貶低為主,導致吳嘉悅在她母親麵前毫無自信,總是抬不起頭。
跟學進去多少知識相比,吳嘉悅比蘇白蘇三人更需要的是肯定和鼓勵。
就如當初的譚柚一般,玩世不恭跟叛逆忤逆,很多時候是對自己自卑的掩飾跟偽裝,其實骨子裏還沒那麽壞。
蘇虞見譚柚真給自己布置了任務,忍不住探身問她,“我們不是來給吳嘉悅做做樣子的嗎,你怎麽來真的了?”
白妔也皺巴起臉,將書頁翻來覆去的看,“這麽多字,我得啥時候能看完,更別說背了。”
譚柚聞言抬眸看向兩人,聲音不疾不徐,耐心十足,“學習斷然不可心浮氣躁,更不會一蹴而就,但學一點便多一點,總有積少成多的一日。”
她們雖然年紀相仿,可譚柚過於氣定神閑沉穩淡然,就跟譚老太傅一般,雖未說什麽嚴厲訓斥的話,可那種為人師長的氣勢就已經壓她們一頭。
蘇虞跟白妔這才反應過來她們好像上當了,譚柚是有備而來,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她們,真要帶著她們一起學習。
吳嘉悅看兩人那厭學樣,譏諷道:“就你們還想考進士,想去吧。”
“看不起誰呢?”蘇虞挽起袖筒,不服氣的說,“來都來了,我今天還就學給你看!”
蘇虞開始看《大學》,“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
譚柚聽她看的是這句,補充道:“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此謂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1]”
譚柚將意思又解釋了一遍,她說這些的時候,手掌就搭在書上,根本沒翻開,幾乎是脫口而出,像是沉澱在肚子裏的知識早已滾瓜爛熟,到了用的時候張開就能來。
蘇虞呆愣愣看著譚柚,眼裏慢慢露出光亮。
原來阿柚是真的都會!並非是拿著長皇子的口諭裝裝樣子!
蘇虞心裏本來懸空忐忑的東西一下子踏實下來。
除了蘇白蘇,幾人中最為震驚的應該數吳嘉悅。
吳嘉悅本來格外看不起譚柚,大家都是混跡勾欄瓦肆的,你憑什麽教我?就憑那跟譚老太傅學來的唬人氣場?
但現在她直直地看著譚柚,陡然發現那個跟自己一樣的紈絝好像換了一個人。
這種改變並非是外表穿著的變化,而是由內而外的氣質,像是沉澱許久的東西由內心往外散發,並非虛有其表強裝出來的。
吳嘉悅見譚柚給蘇虞講課,這才清晰認知到譚柚跟自己終究不同。
人家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光明正大的通過朝考入職翰林院,是有真憑實學的譚翰林。
如果不是譚柚自己不爭氣,自甘墮落,她在京中始終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哪至於讓人想到她的第一印象不是譚府庶女身份就是爛泥紈絝。
譚柚雖說比不上譚橙,但是她這個年紀考上進士,就已經遠遠甩開京中眾多世女,其中就包括她吳嘉悅。
有紮實知識儲備為支撐的氣場,才是真正的老師氣場,自信且博學,端莊且沉穩,並不是一個照虎畫貓的假架子。
吳嘉悅陡然感覺到壓力。
原來她看不起的人,比她優秀了太多。
尤其是譚柚平靜的眼眸掃過來時,吳嘉悅下意識低頭翻開書,頭皮繃緊假裝在看。沒錯沒錯,這種開小差走神被夫子抓包的感覺,太熟悉了。
吳嘉悅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也能考中進士進入翰林院,母親會不會高看她兩眼,會不會也誇讚她兩句呢?
她是不是可以跟母親證明,她也沒那麽沒用?
蘇虞還在讀,“人莫知其子之惡,人莫知人莫知人莫知,其子之惡其子之……”
幾個瞬息之後,蘇虞合上書仰頭背誦,“額。”
她茫然皺眉,“什麽之惡來著?”
吳嘉悅,“……”
吳嘉悅嫌棄她,“你這腦子基本就告別進士了。”
蘇虞微笑著朝對麵做了個請的姿勢,“那您來您來。”
吳嘉悅雙手抱懷,“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意思是……”
她脫口背完,才發現書房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安靜下來,幾人齊齊看向她。
蘇虞緩慢抬手鼓掌,“可以啊吳嘉悅,你還是有點腦子在頭上的,我以為你脖子上的是個擺件呢。”
吳嘉悅微微一怔,眼神發飄,無意識放下抱著的雙臂,低頭翻書,“那麽簡單,聽幾遍不就會了。”
“基礎是根基,唯有根基紮實,才能做出漂亮的文章。”譚柚點頭,“很不錯,記得很快。”
吳嘉悅梗著脖子嗤道:“還用你說。”
但沐浴在幾人的掌聲跟誇讚中,吳嘉悅不知道那是什麽感受,但的確比穿了雲錦織金走在街上還飄飄然,一時間都有些手足無措。
她好像,也沒那麽差。
吳嘉悅都會背書了,蘇白蘇三人瞬間感覺壓力來到自己這邊。
她們豈能不如姓吳的?
一時間,書房裏的氣氛火熱起來。
譚柚從基礎帶她們複習,先是熟背,隨後才能是利用這些道理跟知識去做文章,闡述自己更深層次的見解。
譚柚擁有原來譚柚的知識儲備,加上她本人博學,以前沒事就會翻爺爺書架上的古書,最近也一直在備課以及會跟老太太請教一些她理解起來稍微模糊的語句,所以教起她們格外得心應手。
這種重回課堂教書的感覺,也讓譚柚心裏踏實,像是遊魚回到水裏,來到了獨屬於她的天地。
她的這份沉穩大氣,的確不是裝出來的花架子,而是一本書一本書紮紮實實沉澱出來的。
中午譚柚等人留在吳府吃飯,吳嘉悅也沒說什麽,等天色擦黑她們才回去。
蘇虞從沒覺得生活這麽充實過。
譚柚側眸問她,語氣溫和,“‘人莫知其子之惡’的意思是?”
蘇虞叉腰,“人總看不到自己孩子身上的惡習,意思是人都有自私和偏見,總認為自家的就是最好的。”
蘇婉舉一反三,表示,“就像阿柚對長皇子一樣。”
兩姐妹擊掌,“說得對。”
譚柚笑,她倒是不覺得自己是這種偏袒徇私的人,她隻是能透過表麵看到每個人的優點。
若真是錯了,那便是錯了。她也不會去為別人的錯誤找借口。
旁邊白妔插話進來,欠欠地問蘇虞,“那下半句呢?”
蘇虞思考,蘇虞沉默,蘇虞惱羞成怒,抬腳踢白妔,“我就隻記住上半句怎麽了?阿柚都說學一點是一點,不能急於求成,基礎要紮實。”
雖然今天回顧起來,蘇虞能記起來的隻有這上半句,但總覺得收獲了很多,肚子裏全是墨水,考上進士指日可待!就是狀元也不是沒機會!
譚柚點頭肯定,“記住半句也是進步,隻要是在學習便都是進步。”
蘇虞更得意了,反手拇指點著自己,“在誇我,聽見沒有,阿柚誇我呢。”
她在白妔跟蘇婉麵前嘚瑟,直到聽譚柚說,“明早繼續。”
三人瞬間默契哀嚎,“啊,怎麽還要繼續呢,難道秋闈考這一句還不夠?”
譚柚道:“學海無涯。”
但她明早要先進趟宮,可能會晚一點。
蘇虞立馬表示,“不要隻一點,晚上三五個時辰再回來都沒關係,我們不差這點時間。”
白妔跟著附和,“跟長皇子比起來,我們不重要,千萬別因為我們耽誤你倆相處。”
蘇婉重重點頭,“對!”
譚柚,“……”
譚柚微笑,“我會把時間給你們補上,該學習的時辰,半刻鍾都不會少。”
蘇白蘇,“……”倒也不必。
譚柚牽著那條名叫“鬆獅”的大狗上馬車回府,蘇白蘇三人因為離得近便準備步行回家。
蘇虞頂著夜色,難得感慨,“說出來我娘一定不信,我到現在才回去是因為我在學習。”
蘇婉舉手,“我幫你作證。”
蘇虞抬手胡嚕蘇婉後腦勺,“你天天跟我瞎混,我娘才不信你的話。不過,今天倒是賺了身好衣服。”
三人越走越遠,蘇婉輕聲問,“你說咱們真能考進翰林院嗎?”
不知道。
蘇虞跟白妔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入翰林院,她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中舉人。
若是今天之前,她們感覺自己的將來可能也就是個無用的廢物,就這麽渾渾噩噩混下去。但今天之後,她們好像有了那麽一點信心,也許,大概,可能,她們會有點小出息呢?
像阿柚說的那般,隻要往前走,便能走出心中的渾噩,能夠看見光。
以前蘇虞總覺得喝酒才痛快,酒能充實生活,酒能打發時間麻痹自己,但這種名為“希望”跟“夢想”的東西,比酒勁還大,能讓她們清醒的快樂。
蘇虞胳膊碰了碰白妔,擠眉弄眼,“嘿嘿,白翰林~”
白妔連連擺手,“哎呀哎呀,承讓了啊蘇學士。”
兩人一起看向蘇婉,朝她拱手行禮,尾音拉長,“蘇大人~”
蘇婉笑彎了眼,急忙還禮,“兩位大人有禮了。”
三人玩玩鬧鬧往前走,你推我一下,我扯你一把,感覺路是越走越寬敞。
·
譚柚回到府裏的時候,譚老太太跟譚橙都派人來問她今天在吳府感覺如何。
畢竟吳嘉悅可是被不少夫子指著腦門罵都沒罵開竅的紈絝,可想有多頑固。
“告訴祖母跟阿姐,一切順利,”譚柚將手裏的書箱放下,“吳嘉悅學的很好,沒想象中那麽難教。”
隻要多花費點耐心,就會發現每個學生都有她們擅長的地方跟優缺點。從優點入手,去彌補缺口就會容易很多。
譚柚問藤黃,“阿姐呢,還沒回來?”
按譚橙的性子,隻要她在府上,哪怕這會兒睡著了得知譚柚回來,都會爬起來親自問她今日情況如何,而不是打發藤黃在這兒等著。
藤黃搖頭,“沒有,這半年主子是一日忙過一日。”
譚橙縱使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那也不該這般忙碌。翰林院人手並不少,怎麽感覺所有公務都堆壓在譚橙身上。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阿姐是不是操心過多?”譚柚皺眉,語氣擔心,“仔細壓垮身體。”
這還是藤黃頭回從譚柚嘴裏聽她說出關心譚橙的話,臉上忍不住帶出笑意,“噯,等主子回來我就把您的話學給她聽!”
以往都是譚橙偷偷摸摸關心譚柚,生怕被她知道一頓陰陽怪氣的嘲諷。如今二小姐長大了,竟然知道關心姐姐晚歸跟身體了!
藤黃有種老父親的欣慰感,眼淚都快流下來。主子的付出終於得到回報啊。
隻可惜她本人不在沒聽見譚柚關心她。
花青從外頭回來,“主子,門口怎麽蹲著條狗?”
她剛才打眼掃了下,狗個頭還不小,烏黑一條安靜地趴在門外麵,見她進來才抬頭看一眼。
得虧花青膽子大,不然鐵定害怕不敢進來。
譚柚轉身看花青,花青獻寶一樣將手裏打磨光滑的戒尺雙手捧著交給她,“我跟藤黃一起為您做的。”
夫子的好搭檔——戒尺。
譚柚接過來,輕輕往掌心裏拍了兩下,是很順手,隻是她用不到,“《教師法》規定,老師對學生不能有任何形式的體罰跟變相懲戒。”
簡而言之,就是棍棒教育現在已經不流行了。被老師過度體罰的孩子,長大後或多或少有點心理陰影,不利於學生健康成長。
花青沒聽懂,“什麽法?”
譚柚伸手將戒尺交還給她,“什麽法也都不能用這個。”
“那不是白做了嗎,”花青今天沒跟著去吳府,不知道裏麵情況,“就吳嘉悅那樣的,萬一不聽話,您就用戒尺抽她!”
花青揮舞了兩下。
不被夫子打過的學生生涯是不完整的。
譚柚還真想了一想,“那便先留著,可以在蘇虞偷懶睡覺時,用來輕輕敲醒她們沉睡的靈魂。”
譚柚如果想打學生,還真用不著戒尺,不過她更習慣以理服人。
至於門口的鬆獅,譚柚讓花青明早起來給它好好洗個澡,“我牽進宮裏,送給長皇子。”
見花青和藤黃的表情跟白妔蘇婉如出一轍,譚柚微微歎息。
別人她也管不著,但花青還是可以約束一下的。
藤黃離開後,主仆兩人坐在門前廊下的台階上,花青擼狗,譚柚則是拿了錘子,將桃核外殼輕輕敲開,隻留裏麵的核桃仁。
花青歪頭看譚柚,不知道她想做什麽。
“把它種上,”譚柚說,“桃核敲開,將核桃仁用溫水浸泡,隨後去掉外膜再保濕保溫,就能發芽。”
“好麻煩啊。”花青是個大大咧咧的糙性子,一聽需要做的這麽精細,當下便道:“您要是想種,我給您買棵桃樹種,不用等它從核桃仁開始發芽,太慢了。”
是慢,甚至季節都已經晚了。如今五月份,按理來說應該春秋栽種更好。
但沒辦法,既然是這個時節收到的桃,那便隻能這個季節種。若是可以,哪顆桃不想早早就能被栽種發芽。
慢更不怕,隻要結果是好的就行。
“別的桃樹跟這顆不同。”譚柚小心撬開殼,取出核桃仁。
花青疑惑,“哪裏不同?”
譚柚,“這顆不甜。”
花青,“……”
那的確是不同啊,街上隨便買的,不甜都不給錢。
花青疑惑,“不甜您怎麽還種啊?”
譚柚把錘子收起來,側頭平靜地看著花青,聲音溫和,“但這顆桃是長皇子送的。”
“不管他原本是想送給誰,也不管他送我桃時是否出自真心,但這顆桃到底是被我吃了。我跟長皇子之間,也是這般。”
“花青,我想說的是,所有人都可以對司牧有偏見,但你不行。”
譚柚語氣輕緩,“因為你是我身邊最親近之人,而他將來是我的夫郎,亦是你另外一個主子。你若是對他有偏見,便是在為難我。”
花青嘴巴張了張,眼睛回視譚柚,低聲問,“那我應該怎麽改?”
譚柚笑,伸手將花青臉邊的狗毛捏掉,“盡量去發現長皇子的優點。”
花青心裏熱乎乎的,脫口而出,“長得好看?”
譚柚點頭,“算。”
花青嘿笑著胡嚕狗,“那我以後一定努力發掘長皇子的優點,爭取不讓您為難。不僅我不讓您為難,咱們院裏的下人也都不會讓您為難。”
譚柚笑,“好。”
時辰也不早了,譚柚將核桃仁泡上,洗完澡見手背上的紅痕不嚴重,也沒做處理便睡了。
就如藤黃所說,譚橙這半年一直很忙,譚柚睡覺的時候她才回府。
而譚橙回來的時候,司牧還在處理政務。
禦書房燈火通明,光亮如晝。
這裏麵原本隻有一張龍案,後來先皇著人打造了另一張,跟原先那個一模一樣,隻是新了些。
司牧如今用的便是那張新的。
他的桌子擺在司芸桌子的旁邊,跟司芸的桌子比,司牧的桌上滿滿當當全是折子,堆積如山。
“一個政績考核的章程,這群人是真做不出來,還是在拖延時間敷衍我?”司牧隨手將折子扔在桌麵上。
折子朝上攤開,能看到白字黑字頁麵被司牧用朱筆畫了個大大的叉。
筆跡豪放不羈,絲毫不顧及大臣顏麵。
司牧輕哼,“她們但凡要點臉,都寫不出這種東西。找隻會說人話的狗,政績考核一事早就完成了。”
而這群大臣呢,就知道拖。
今天早上處理完柳家,群臣鬆了口氣,以為長皇子下嫁譚家庶女,政績考核一事也能告一段落。
結果誰成想,司牧罰完柳家直接舊事重提,問的依舊是章程擬出來了嗎,絲毫沒因為他嫁的是誰把這事擱下。
群臣哪裏敢吭聲,隻能顧左右而言他。
司牧當場點了吳大人來做這事。柳家被打壓,最得意的莫過於吳家。
吳大人苦哈哈應下,今天下午就將方案遞過來,快是極快,就是內容寫的狗屁不通,一看就是敷衍耍滑。
翰林院這群人,真正幹實事的沒有幾個,政事全壓在譚橙一個老實勤懇的新人身上。其餘人點完卯就不知道在做什麽,甚至走的一天比一天晚,仿佛忙得不行。
司芸一看群臣這麽辛苦,先是誇讚她們一頓,隨後又說要給她們發補貼。
翰林院裏的這群人,夏季有冰補,冬季有炭補,這隻是朝廷給的,還不包括
如今司芸大手一揮,竟想著給她們發個餐補,晚上走的晚的,可以單獨再領一份補貼。
但凡這群人窩在裏麵能做出點事情來,司牧一句話都不說。
可這群老東西就像是米缸裏的米蟲,光吃不做混吃等死。
外頭大批優秀的官員擠破腦袋都進不去翰林院,而翰林院裏這些屍位素餐的老東西占著位置不挪屁股,每天抱怨自己好忙好累。
隻要司牧不高興,她們就將先皇搬出來,說什麽往上兩三代的皇帝提倡的都是休養生息無為而治。
一些事情順其自然就行,沒必要改變。現在朝堂秩序有條不紊,江山也很穩固,百姓也都滿意,長皇子為何要變動?怎麽就不能像皇上一樣,依照先例而行,非要違背祖宗定好的規矩?
她們看不見休養生息背後的懶散懈怠,她們隻能看見司牧插手政事,覺得他是想掌控朝堂,是在培養他自己的勢力。
不然好好的翰林院,為何要動?
然而群臣都忘了,休養生息是為了養精蓄銳,如今既沒有精,也毫無銳,如同一隻肥到跑不動的綿羊,吸引著周邊的豺狼虎豹。
就算有大臣沒有忘,翰林院裏麵的幾位不發話,底下的人也不敢太努力,不然就是搶風頭。時間一久,政事堆積,便衍生出諸多問題。
像譚橙這樣的,少之又少。
司牧看折子看得頭疼,這群大臣正事不談,雞毛蒜皮的小事一個折子接一個折子的送,恨不得忙死他。
“都打回去,沒一個能看的。”司牧嘟囔著往後仰靠在椅背上,疲憊地閉上眼睛。
胭脂往前幾步,力道舒適的給他揉按太陽穴。
司牧手指搭在龍椅扶手上,拇指指腹緩慢摩挲上麵的紋路雕刻,好一會兒才說,“明天早朝後,讓桉桉來一趟,就跟吳貴君說,我想她了。”
司牧眼睛睜開一條縫,濃密的眼睫落下,在眼瞼處投下一小扇陰影,聲音輕輕軟軟,“屆時把吳大人她們也叫過來。”
“吳大人許久沒見到桉桉了,應該也想見見她。”
吳家便如同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而樹根正是司桉桉。
胭脂微微一頓,低頭應下,“是。”
胭脂輕聲道:“主子,欽天監推算的日子出來了,連同成親日期一起呈上來的還有關於譚翰林過往的調查。”
硃砂將這些都整理好,放在龍案桌麵用鎮尺壓著。
“今天不看了,”司牧懶懶地將腦袋仰在胭脂掌心裏,扁著唇,帶著點困倦的鼻音,“好累。”
何時他才能不用看這些折子。
胭脂垂眸笑,“那便先不看了。”
他看了眼時辰,“主子,已經亥時三刻,該休息了。”
司牧多數時候都是亥時三刻睡覺,清晨卯時前起床,通常隻能睡三個時辰左右,就這還包括了他夢裏驚醒後久久睡不著的時間。
他身子不好,很多時候都是沒能好好休息,以及心裏事情太多精神緊繃所致。
沈禦醫勸過無數次,說司牧這麽熬會活不過四十,奈何司牧一次都沒聽過。
“再看看。”司牧重新坐起來,還是提起朱筆把那堆無用的折子過了一遍,就怕漏掉有用的。
他向來說一不二,胭脂也不敢多勸,隻能恭敬地退到後麵陪司牧熬夜。
胭脂還能跟硃砂以及別的宮侍輪流休息,司牧卻不能。
翌日,早朝後。
司牧站在殿下陰涼處,眉眼彎彎地看著不遠處的小胖墩朝自己跑過來。
司桉桉倒騰著兩條小短腿,掙紮著從宮侍懷裏下來,張開雙手奔向司牧,聲音清脆響亮,“小舅舅。”
四歲的司桉桉容貌長相跟司芸有六分相似,猛地看起來跟司牧長得也很像。
司牧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晨光裏,蹲下來,任由司桉桉撲進他懷裏摟住他的脖子。
司牧接住小胖墩,柔聲說,“桉桉今天起好早呢。”
“桉桉卯時二刻起的,父君本來想讓桉桉多睡一會兒,但桉桉想見小舅舅。”司桉桉也蹲下來,跟司牧腦袋對腦袋,像是說悄悄話,“桉桉給舅舅帶了糖。”
她從懷裏掏出一個巾帕,巾帕裏麵是油皮紙裹著的糖果子。
司桉桉開心地朝司牧伸手,獻寶似的,“給小舅舅。”
“好,謝謝桉桉。”司牧將油皮紙拿過來,握在掌心裏卻沒急著拆開。
他問司桉桉,“那桉桉想吃糖嗎?”
司桉桉那雙鳳眼瞬間亮了起來,抿緊小嘴重重點頭。
於是蹲在地上的舅甥兩人,一大一小兩張相似的臉,同時昂頭看向站在旁邊的胭脂,瞧起來格外可憐巴巴。
胭脂,“……”
胭脂深呼吸,最後還是沒抗住。他掏出糖罐,盡量板著臉一人給了一顆糖,“隻有一顆,再多就沒了。”
譚柚牽著狗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金黃晨光下,司牧一身明黃朝服,孩子氣地蹲在地上,絲毫不在乎衣擺是否拖了地。
他鼓著一側白淨的小臉,眉眼彎彎地將糖遞到一個跟他容貌很像的孩子嘴邊,“啊~”
譚柚沒走近,怕自己跟身邊的大狗打擾了這和諧融洽的一幕。
譚柚朝前看,覺得花青有一句話至少沒說錯。
長皇子容貌的確出色。
他沐浴在晨光裏,鼓起臉頰吃糖的時候像顆橙黃的黃櫻桃,懶洋洋托腮的時候又像隻慵懶的小橘貓。
譚柚站在原地,不多時身邊又多了幾人,她側眸看過去,“吳大人。”
幾人朝譚柚頷首,“譚翰林。”
要換成平時,她們根本不屑搭理譚柚,但現在人家成了駙馬,而且是當著長皇子的麵,怎麽都得客氣客氣。
“譚翰林找長皇子有事?”吳大人看向譚柚身邊老實蹲下的大狗,眼皮子直跳。
她是不是看錯了,這不是她家的狗嗎?
叫什麽,鬆獅?
吳大人輕聲喊,“鬆獅?”
狗連個眼神都沒給她。
“……”吳大人臉上笑嗬嗬的,“可能認錯了。”
她心裏想,這狗別落她手裏,不然宰了吃!
譚柚看向吳大人以及她身後的三位大人,好像都是翰林院裏的大臣。
見她看過來,吳大人道:“長皇子叫我們來的。”
吳大人等人下朝後便被留了下來,幾人猜測長皇子此舉是因為昨天的章程做的不好,但她們不在乎。
長皇子讓做,她們做了啊,至於好不好,那就另說了。
來之前幾人商量好了,準備堅持推搪,能不幹就不幹。
吳大人也是這麽想的,幾人中甚至她是帶頭人。
直到她站在這兒,看見司牧在喂司桉桉吃東西。
五月仲夏的清晨,陽光還是溫熱的,但吳大人卻感覺遍體生寒,掌心一片冰涼。
司桉桉蹲在司牧麵前,昂著小臉張嘴等著投喂,像隻不諳世事的小雛鳥,乖乖的,“啊,唔,好甜~”
糖是甜的,但若是別的呢?
吳大人臉色微微發白,額頭鼻尖滲出細密汗珠。
司牧側眸朝幾人看過來,視線落在吳大人臉上,笑容更好看了,“幾位大人到了。”
“小舅舅要談正事了,桉桉自己去玩?”司牧摸了摸司桉桉溫熱的小臉。
司桉桉略顯失落,低頭揪著手指,鼓起勇氣小聲問,“那小舅舅忙完會找桉桉嗎?”
司桉桉記得,以前司牧最喜歡陪他玩了,好像從去年起,小舅舅便總是忙,有時連她也不見。
司牧眼睫微動,抿唇遲疑,他貼在司桉桉溫熱臉蛋上的指尖微涼,緩慢收回來搭在膝蓋上,虛攥成拳,“那桉桉等我,等我忙完?”
至於剛才握在手中的糖果子,早已被司牧趁小孩沒注意,悄悄放進袖筒中。
司桉桉瞬間高興起來,“好!”
“譚翰林。”司牧蹲在地上朝譚柚招手。
司牧不是沒瞧見譚柚身後牽著的大黑狗,隻是他有正事要做,現在不好多問。
他站起來,牽著司桉桉的小手朝譚柚緩步走過來。
“司桉桉,皇姐的長女,”司牧停在譚柚麵前,給她介紹,眼裏帶著笑意,軟聲問,“待會兒勞煩翰林幫我照看片刻?”
司桉桉好奇地仰頭看譚柚,但仰脖子沒仰多久,她注意力就被譚柚身邊的大狗吸引走。
司桉桉邊害怕邊忍不住好奇,小腦袋藏在司牧身後,偷偷看大狗。
譚柚垂眸看小孩,瞧著這張跟司牧有幾分像的小臉,不由溫聲道:“好。”
司牧跟幾位大臣是打算去禦書房的,現在還多了個譚柚以及司桉桉,還有一條大黑狗。
“別人都是送雁,”司牧牽著司桉桉,跟司桉桉一起看向譚柚身邊的狗,邊朝禦書房走邊輕聲嘀咕,“譚翰林怎麽送了條狗?”
他還是頭回聽說下聘可以用狗的。
譚柚伸手摸摸狗腦袋,明白過來司牧話裏的意思,解釋道:“這個不是聘禮。”
司牧歪頭看她,鼻音慵懶,“嗯?”
“是桃子的回禮,”譚柚說,“送來保護你。”
保護他?
司牧還是頭回聽說有人要保護他,還是用一條狗。
司牧露出笑意,沒忍住停下來,半蹲著看狗,連身後的幾個大臣都沒理會。
他手指伸出去又停下。
司牧仰頭看譚柚,琉璃般通透的眸子裏,像是藏著一片海,黑而深,倒映著譚柚的上半身。
“那它有朝一日,會咬我嗎?”
司牧問完根本沒給譚柚回答的時間,便又自顧自地說,“沒事,咬我也沒事。”
他站起來,微微朝譚柚那邊偏身,小聲跟她講,“但我怕疼,咬的時候要輕一點才行。”
清幽的冷香隨著司牧靠近飄到譚柚鼻前,還帶著淡淡藥味。
譚柚垂眸看,就瞧見司牧掌心裏的紗布已經拆開,想來是握筆不方便,被他嫌棄了。
譚柚配合著司牧的腳步往前走,絲毫不覺得慢。
她說,“不怕,我幫你訓。”